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那晚少绾喝酒喝得很快很急,她醉了,宿在了我的书斋;我宿在了凤九的东厢房,黑暗中,桂花酒的清香还萦绕在彼此周身,清浅恬淡醉人,凤九轻声问我:少绾师傅今晚怎么了?
我温声回答:少绾不喜离别,这便是她在告别了。再者,年纪大了,其实很脆弱。
殿中静悄悄的,许久她才又更小声的问道:那帝君呢?
我在黑暗里思考着她的问题,我也很脆弱吗?说出来谁会相信,连我自己都局的恍惚,开天辟地的神尊,法力修为皆在上上乘的无人之巅。一生平战乱,掌生死,定律法,一统四海八荒。众生仰仗我,八荒六合的安泰沉重压在我的肩头,可越是这样,越是在高处,越是寂寞,越是脆弱。我听了少绾今晚落寞的最后一句,她说也许她真的老了,跟不上这个时代了;曾几何时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我又问自己:这样的时代,我真的想要跟上吗?
长久的时光里,我不过有一个朋友,一份执念,可就连这样都是奢侈的,少绾消失了十几万年,凤九同我不得相守,要面对着天地的反噬。想想,有后怕,更多觉得疲累。
静夜里我感到凤九眼里望向我的柔光,我轻轻道:
我也不喜别离,也会脆弱。
我好像还从没和人说起过这样私密的内心感受,也没有人会这样直接来问我,可我答应了她会对她坦诚。
默了一刻,听到她小声说:凤九也不喜分离,不过凤九相信帝君心里有凤九,也知道帝君心里放不下四海八荒——
她顿了顿,叹息道:放在心里就好了。
她最后一句在我心中一震,我不由得想起,她忘记我的那段时日里,深深听见看到的她的情伤,如今,在分别在即的时分,她好像已经习惯的把那颗陪我守四海晏平的心意又摆正了,一如数月前她离开九重天的时候。
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我的鼻尖温存摩挲着她的头发,是她的发香混着桂花酒的清香气息,我想要对她说些什么,似乎该说些什么,可如鲠在喉般的,内心纷乱,什么也说不出。 是她轻轻的回抱住我,似乎在安慰着告诉她都懂,她越是懂事我的难过便越发强烈难掩;在分别前的冬夜里,我们只是静默的相拥一处,是心有灵犀的无言珍惜不舍,在低声倾诉着所有的爱与思念。
有诗云: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很是应景。
次日我起身的时候,少绾已不见踪迹,书斋里空寂无人,梵音谷的侍从回禀说天刚擦亮魔族那两位便离开了梵音谷。同日,我也起身返回九重天,凤九回了青丘,女君连城亲自出面相送,她仍然瘦的厉害,面色上看去平静泰然,我交予她一封信笺,告诉她我已经吩咐连三殿下照看些梵音谷中事,如果她来日愿到西方梵境小住,可拿着此信前往即可,连城躬身谢过。随后她又与凤九别过,我退开了几步,让她们说些小话,远远看着,两个女孩都红了眼眶。相见时难别亦难,相聚欢悦,别离伤悲,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可经过昨夜的一番交谈,至少凤九与我,彼此心下了然。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太晨宫。
回来有些日子了,一直不得闲。离开了这段时日,太晨宫的事务压下不少,虽说都是些唧唧歪歪的繁杂事务,虽有司命星君处理着,可见我归来拜见询问回话的还是格外多,即便我闲散不拘礼制也不能一并都推开,因此格外疲累。
一连几个晚上我都睡不好,夜间,殿中空寂无人,唯有院里花海无声摇曳,佛铃凤羽倾吐相思,我的思念也满溢,她的笑,她的美,她在怀中的充实满足,都紧紧缠绕在心间;于是格外想见她,思念像个任性的孩子。
忙碌了一段过后总算消停了些,我也总算有闲心像往常那般喝茶读经钓鱼,表面上帝君冷着一张万年不变的脸,紫衫白发,一尘不染,不过出了趟门,如今又重新归隐回了一十三天那一方净土,我自己却清楚知道,如今的喝茶读经钓鱼,不过为平复浮躁的心境,我不禁有些微恼自己好像越来越回去了,本应是心静清明才能享受着寂寞喝茶读经钓鱼;如今我却要依靠这些沉淀下不可抑制的心绪,显得本末倒置,而且也并不怎么管用。
心下寻思着梵音谷中事,需向天君夜华有个交代才好,于是我让重霖请了他来太晨宫,谁知来的不只他,还有天后白浅上神。
殿中点着惯常的白檀香,我端坐在正中的团坐上,抬手免了夜华夫妇的礼让他们就坐。接着我简单的讲述起梵音谷中种种,夜华听着缈落庆姜的名字眉头渐渐皱起,白浅上神到是一脸泰然,只是她随后问了一句:我家小九,她真的失忆忘了帝君?我知道她们百家人一向护内,我照实道:是。直到本君出了妙义慧明境刺死蔓生得了缈落原身碎片,她的记忆才又恢复。白浅上神小声叹了声气,似有惋惜,她好像还嘀咕了句想起来做什么。夜华觉出不妥,眼角看向他这位娇妻,轻咳了一声。我也不由想起当年凤九断尾我前去探望那晚,唯一出言责备的便是凤九这位极疼她的姑姑,当年她说:帝君既不能与她一处,便不该来招惹她,让她喜欢你。我本不想解释,可白家人对我怨声载道终是不好,于是我问白浅道:天后对本君,好像有些误会。
四海皆知白浅是个藏不住心思的直脾气,只听她立时反问:是误会吗?我家小九爱慕帝君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可帝君呢?帝君三百年前许她相陪报恩,令她情根深种,更惹她受断尾之痛;三百年间,本以为帝君放开手了,怎知当日殿上玄冥上神求娶凤九,本是佳偶天成的事,却被帝君一句话驳了回去,如今四海八荒的青年才俊谁还敢娶小九?——我是凤九的姑姑,看她打小长大,看不得她受委屈,帝君设身处地的想想,如果帝君是我,难道不觉得小九忘了帝君是件好事吗?
她犀利得眼光朝我射来,我沉默听着她的控诉,一语不发,其实我也曾这样想过,在梵音谷的时候,在听到连城燕池悟讲起她的过往的时候,我也曾想不如让她就此忘了,哪怕一别两宽,可事实并不是这样,我私心里更希望她记得我。可我并不愿深说,我只是缓缓道:
天后所言并不虚,可是天后也是过来人,想必明白爱恨痴缠,记起忘却,是不由人的。
也许是我不多见的低姿态,又或许她想起了她的三世情缘,白浅皱眉没了声,一旁夜华的脸色越发尴尬,才要出言岔开话题,被急急冲进殿中的司命星君给打断了。司命进到殿中,环看一圈,顾不上礼仪周全,只一揖急道:
启禀帝君,魔族乱了,魔君谢初寅佣兵造反,昨日偷袭了昫旸君的属地,据说还伤了昫旸君,魔君燕池悟现下正带人赶过去。谢初寅称魔尊少绾乃凡鸟,声称要清理一统魔族,还——
谁人不知魔君昫旸是魔族里的一支清流,虽在魔道却心存道义,这些年他带着的魔族中一支,一直与天族互有往来,多年来相安无事。如今倒好;神魔不战,魔君到是被自己人偷袭伤了。
司命抬眼小心观察着我的神色,我蹙眉:还怎样?
司命小声道:还扬言说已下帖与狐蒂,势必要迎娶青丘女君。
他话音才落夜华白浅皆起身,我正琢磨着在哪听过谢初寅这个名字,听了司命最后那两句,想起来这便是不久前要求娶凤九的那一个了;好生狷狂,少绾原身火凤,凤字上下拆分开,被他读作成凡鸟,是挑明了的目无尊长和贬低;又扬言要娶凤九,是暗里对我的挑战;转念又觉得有些怪,一个后起的魔君,便是狂妄些也还不至于这样四处给自己树敌,而这处事做法,到更像另一个人。
我问司命:魔尊少绾现在何处?
少绾与我同日启程离开梵音谷,走的比我还早,我想定是回了魔族,如今看来并没有,谢初寅现在造反,直指向她,她人在哪,又当如何自处。
司命对于我没有问凤九而是问起少绾有些不解,他捋了捋思绪回道:这——小仙不知,暂且没听说魔尊的动向。
正说着,仙官重霖领着一个随侍打扮的男子从外头进到殿中,我还在想这人是谁,便听天后白浅出言问道:迷谷,你怎么来了?
是了,这是常跟着凤九身边的那个仙侍迷谷。迷谷没想着天后这会正巧也在太晨宫,一时有些犹豫,话说得不大利索:这,姑姑也在啊。女君吩咐迷谷来天宫——有话带与帝君——
天后白浅沉了脸色,夜华过去拉了拉她得袖口,她缓过神来没说什么,与夜华二人退去几步,容迷谷上前来回话。我其实也有疑惑,更多是好奇,三百年间,凤九还从未遣人来给我捎过话。迷谷凑到我跟前,小声到:帝君容禀,我们女君请帝君往东荒尽头的碧落泉一趟。
碧落泉,是当日我渡修为给少绾之所,凤九不会无缘无故来传这样得话,我直觉这个关节上这必与少绾有关。于是我匆匆遁迹而去,临了嘱咐夜华,梵音谷之事,魔族之事恐怕事出皆有因,需格外谨慎,不如去请墨渊上神出面。
一别数载又重逢,岁染霜丝隐旧容。
该见的,总要见到。
碧落泉。
青丘之国,东荒尽处,魔界伊始,有泉碧落。泉水幽绿,植被艳丽,乃神魔交汇之所。不久前我还时常来此,那时少绾刚刚苏醒回来藏身在此,向我一借修为。
而今到来,这里被整个笼罩在一个闪着金色光芒的结界中,金色属火,炽烈张扬,与一派妖娆艳治的灵泉景致到是极相合,我行至结界跟前,那结界像是有知,自觉的开启一道裂缝,我闪身进入,身后的结界又闭合上了。这是魔尊少绾的手法。
碧落泉边一方巨石上,坐着两个女子,少绾现了原身,不再是梵音谷中随侍的扮相,一身青衣简单利落,没有过多修饰;她身边着惯常绯色衣裙的正是凤九,二人欢脱的扯着闲篇,我听着笑声,走到近前,正看见凤九的笑颜。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分明没有分开多久,我发觉,竟是如此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