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时岁月的荡涤,一个远在他乡的游子心头,对故乡的那些童年琐事早已淡忘了,模糊了。然,在童年记忆的深处却有那么一两件往事刻在心头,历久弥新,反而变得日渐清晰起来,常常入梦,梦中惊醒,醒来身在他乡,两鬓染霜。
光阴一去复返,生命不息,思绪却可以回到过往,回到故乡。 时光回到三十多年前,1981年,那一年早稻因为干旱而几近绝收。秋天,村民终于迎来了丰收,父亲望着自家禾场上那一堆堆金色的稻谷,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终于可以尝新了。尝新这种习俗由来已久,故乡人把新收获的稻谷碾成白米,煮成新米饭,称了肉,或杀只鸡,庆祝丰收,犒劳自己。尝新入桌前,奶奶和母亲要举行祭祀活动,祭奠去世的祖辈,感谢大地的恩赐。
贫困年代,偏僻的小山村,孩子们吃饱之余,除了玩也别无他事。玩得最多的是“过家家",故乡的同伴喜欢称为“煮灰饭"。在屋前或屋后的阶前檐下,用草灰、青草、石块、瓦片、蚌壳等物什大摆筵席,俨然一幅大人模样,你家唱罢我家登场,轮流着作东,其乐无穷。
父亲吩咐我看好禾场,玩耍之余,我会跑到禾场边赶偷食谷粒的鸡和麻雀。一路小跑过去,吓得鸡群到处乱窜,不用多久,鸡群又立在禾场边若无其事的啄食,直到吃饱了才一个个地离去,“咯咯嗒、咯咯嗒"地立在屋檐下或树林里悠闲地唱歌;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立在西厢房的屋檐上,伺机像箭一般地落入禾场偷吃,我远远地掷一颗石子飞入禾场,一群麻雀惊飞四散,落入田间。不久后,又聚集在西厢房的屋顶,叽叽喳喳地叫,等待时机再饱食一顿而纷纷飞走。
中秋节临近,我在盼着父亲从学校带回香甜可口的苏式月饼。我一想到可以吃月饼了,心里美滋滋地露出笑,月饼的甜在舌尖绽放,可以满足我幼小的心灵,还可以在村中玩伴前炫耀,惹得他们直吞口水。在玩伴百般央求下,看到他们乞求的眼神,垂涎欲滴的可怜模样,我才吝啬地掰一小块递给他们。
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西厢房的土墙上,把一株苦楝树的影子越拉越长,树影爬上了土墙,太阳落进了西山的树林。散学回家尚早,我和玩伴蹲在堂屋的阶矶下玩“过家家”,时不时地抬头看着禾场边的那条小径,盼着父亲早点回家,从学校带回美味香甜的月饼。
一群鸡从禾场边飞快地乱窜,发出“咯咯嗒”的叫声,低头玩耍的我感觉到有人从西边走来,不经意间听到了脚步声,抬头见父亲从禾场边往堂屋门口快步走来,父亲习惯于从堂屋进出。他手里怀捧着一个红花搪瓷脸盆,盆里堆满青黄相间的柑橘,一个个柑橘闪动着耀眼的光芒,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顺手在裤子上一擦,飞快地迎了上去,欣喜若狂地想从父亲怀中的搪瓷盆里拿柑橘。我伸手的一瞬间,父亲把搪瓷盆举过头顶,跨过堂屋的门槛走向奶奶住的东厢房。我紧跟在父亲的身后,看着举过父亲头顶的柑橘而垂涎,想着柑橘的酸甜而口舌生津,跳着伸手去抢,被父亲挡了下来,试了几次抢不到柑橘而气恼。
父亲笑着说:“柑橘全部给奶奶吃,奶奶身体不好,听话!”
我在后面哭着跺脚不肯,父亲不理不采,把盆举过头顶。此时,奶奶从里屋迎了出来,从父亲手中接过脸盆,举过我的头顶端进了里屋。看着柑橘从我眼前消失,欲跟着奶奶一同进去,却被父亲粗壮的手一把拽了回来,我像只猴似的上跳下窜,又哭又闹,泪水一行行从幼小的脸颊滑落。
奶奶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捏着两个硕大的柑橘,想要递给我,在我伸手的一瞬间,被父亲严厉的目光吓得缩了回来。奶奶板着脸对父亲说:“我吃不了大多的东西,反正这病好不了,迟早要走的,给细伢子吃了可以长身体,给我吃了是浪费。”
父亲静静地立在一旁,我突然变得安静了,知道奶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家里也请不起好医生来给她看病,听天由命。我看着奶奶花白的头发挽在两鬓,用细细的铁夹子簪着,一丝不乱,后脑勺的发丝团在一个黑色网兜里,浑浊的眼窝里盈着泪水,苍白的脸上挤出了笑容。当我从奶奶那双布满褶皱和黑斑的手中接过柑橘时,父亲转身走了出去,我看到了父亲眼睛里泪光闪动。
我捧着两个柑橘走出堂屋,坐在阶前的石臼上,掰开青黄色的柑橘皮,橘香盈鼻,橘未入口而生香。橘皮上飞溅起汁液,飞进了我的眼窝,一阵刺痛,揉了揉腥红的眼睛,把一瓣柑橘送入口中,那份酸甜,那份满足感,让我幼小的心灵得到了满足,至今不忘。
我每天惦念着奶奶的那一盆柑橘,想着柑橘的甜,口水在嘴中涌动。每天下午散学回家,我扔下书包,一定会走进奶奶住的东厢房,隔着门老远地叫唤奶奶,奶奶不应答,我会一间间地找,一声声叫。当我听到奶奶应声从架子床上爬了起来,隔着陈旧乌黑的苎麻蚊帐,慢慢地起身,披上外套,掀开蚊帐,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响起,我急忙跑了过去,扶住奶奶的手,帮她穿好布鞋。她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蹒跚着走向柜子,打开柜子的双合门,取出几个柑橘递给我,让我慢慢吃,千万别告诉父亲。
几天后,一盆柑橘很快吃完,当奶奶打开柜子的双合门,端出了搪瓷脸盆,见盆中剩下几个小小的柑橘在晃动,我欲转身离去,想把最后几个柑橘留给她养病,幼小的我相信柑橘可以治好奶奶的病。奶奶把柑橘捡了出来,挑了两个最大的塞进我的怀中,我望着奶奶消瘦而苍白的脸,看了看怀中的柑橘,握着柑橘静静地走出了堂屋。我在屋檐下享受着这份极其难得的甜,一瓣一瓣省着吃,弥足珍贵,吝啬到绝不会分一瓣给任何人。
第二年的秋天,父亲去了异地进修,那年中秋节奶奶没有吃上柑橘,她再也吃不到柑橘,倒在了谷仓下的煤堆旁,倒在故乡的深秋里,躺在了故乡的山岗上,化作一抔黄土,青松相伴,守候着一片寂静的山林。那年秋天,我哭得最伤心,疼恨没有柑橘,疼恨自己嘴馋,为何不省点柑橘给奶奶治病,第一次让我感受失去亲人的痛,像在我幼小的胸膛上扎了一刀,隐隐地疼,血在胸腔里淌着。
奶奶去世后,故乡的东山上栽了一片橘林,和奶奶躺着的山岗遥遥相对,是村里的集体财产,转包给一户村民看管打理。几年后,柑橘开出了洁白的小花,清香怡人,奶奶已经闻不到橘香,坟茔上的草越长越深。
橘林的四周种了一圈长着荆棘的灌木,一道天然的大篱笆把橘林围住,灌木上的长刺让人望而怯步,无人敢越橘园半步。橘子树上挂满了绿色的小柑橘,渐渐把枝桠压低,沉甸甸地低垂着头,等着秋风拂过,橘园迎来一片黄橙橙的金色世界,橘叶的绿反而成了点缀。
那时的村民很质朴,极少有人会去偷食柑橘,知道柑橘园是集体资产,不可私吞,在等待橘园泛金色,等候分享丰收。村里的孩子们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想去尝鲜,看到那一堵堵长满刺的天然篱笆绝不敢逾越,极少数胆大的、个子小的细伢子会钻过荆棘丛,偷几个柑橘尝味,落得满脸划伤,回家免不了一顿臭骂,得不偿失。我就是属于极少数的熊孩子,一年秋天,柑橘尚未成熟,在山林中寻食野果,尚未解馋,趁橘园无人,像狗一样地缩着身子穿过刺篱笆,在橘园偷摘了一大堆青柑橘,躲在山林里偷吃,那柑橘的酸让我牙齿发颤,难以入口,偷偷地扔进了山塘。被人告发,回家被父亲追责,我怕挨揍而死不承认,怯怯地站在墙角一动不动。父亲要我把双手伸出,我把双手紧握拳头放在身后。看着父亲严厉的目光,我知道这次逃不掉了,胆怯地伸一双颤抖的黑手,手指上染了青柑橘皮的汁液,隐隐约约地透出一股淡淡的香味,随之而来是责骂声,手心被父亲一顿猛抽,疼痛的泪水夺眶而出。从此,柑橘未采摘完前,我不敢越橘园半步,走山路时,远远地绕开橘园走。
终于等到橘园里的柑橘摘尽,分发给每一户村民,橘园成了孩子们寻找欢乐的园地,往往会有惊喜。我在割草或放牛之时,从橘园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进,却心有余悸,在橘林中寻找漏摘的柑橘,一株一株地找,寻遍橘林,一无所获,失望而归。
多少次失望就有多少次期望,心有不甘的我,连续几日在橘林穿行,偌大一个橘园被我踏遍。终于见到一个小小的柑橘挂在枝头,像一盏橙色的小灯笼,在我眼前晃动,特别耀眼,那万绿丛中的一点金黄,迷住了我幼小的双眼。兴奋之情难以掩饰,扔掉竹筐和茅草刀,像猴一样的爬上橘树,攀下枝桠,小心翼翼地摘下那颗金黄色的柑橘,捧在手心,放在竹筐的青草里,回家炫耀半天。
后来,父亲看着我们嘴馋,在庭院的西边种了十几株柑橘树,经过释肥剪枝,几年后,橘树开出了一簇簇雪白的小花,躲在厚厚的绿叶丛中,散发出迷人的馨香。每年秋天收获几筐酸甜的柑橘,解我馋,饱我腹,从此,我再也不会惦记着东山的那一片橘林。
几年前,老宅重造,丰富了我的味蕾和记忆的柑橘树消失了,东山的橘园因年久无人照看,荒废多年后全部枯死,故乡从此无橘林,那一串串橙红色的柑橘,挂在橘园的树梢,在秋风中摇晃,晃进了我的梦乡。
那一盆柑橘曾经无数次走进我的梦中,在梦里我吧唧着嘴,回味起儿时吃柑橘,香甜盈口,半生不忘。然,奶奶的容颜越来越模糊,依稀记得她那满头的花白发丝被梳理得一丝不乱,却记不起她的名字。立在她坟头的那块苍白的石碑如她苍白的容颜,上刻有她的姓氏好几年没有摸漆,模糊的石刻里没有留下她的名字。
垂垂老矣的父亲,这几年记忆力严重衰退,估计早已忘记那一盆柑橘的往事。这几天,他该上山岗给奶奶的坟头挂青了,我会让父亲带上一盆柑橘祭奠奶奶。故乡人习惯把白纸剪成一长串镂空的纸条相连,像镂空的纸伞,用细竹竿挂着,立在坟头给他们遮风挡雨,长长的白纸随风飘动,荡起了对已故亲人的无限想念。
故园山间寒食路,垂柳摇村轻风拂。白纸飘飘立坟茔,青松苍苍守吾祖。一盆柑橘成往事,十年橘林变枯树。阔别故乡二十载,多年他乡梦里哭。漫山遍野的白桎木花开如雪,开在奶奶的坟头,那是奶奶的笑,笑进了我的梦。梦里,父亲怀抱着一盆柑橘在我的眼前晃动,柑橘的光芒耀眼成一行行文字,文字里充满着无限的思念,对故乡的往事和亲人念念不忘。
2019清明前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