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富死了十多年,坟头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甚至蔓延出一些荆棘。原来高大的坟头一年年矮下去,都快不成坟的样儿了。他本是个极体面的人,想必后人不管,他也莫可奈何,干脆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他还守着他的地盘。他曾在这儿寒来暑往,起早贪黑操持着他的家业,洒下汗水,卖出力气,在泥巴堆里滚打出孩子的未来。
老富是一个老窑匠,烧制小黑瓦和青砖的老窖匠。
他的窑就在坟前头,他倘若在地下能坐起来,倘若能开眼,他便日日能看到。只是现在看到的,已是一块平地,已是芳青凄凄,人迹罕至。
他的窑自他死后,也死了。无暴雨,无人挖掘,在一个晴日朗朗的下午,他的窑无缘无故崩塌了一大片,声音很响,很多人都听到了。甚至旁边那个草棚,也一并坍塌,芭茅草散得遍地都是。
有老人说,那窑与老富感情深着呢,想老富了,魂儿早随他去了。
那窑曾是老富花了一个星期,没日没夜,一锹锹,一筐筐,肩挑背扛出来的。后来,它慢慢变成老富的样子,浑身黑黝黝的,时不时地冒些烟火气,带着满腔的温暖。
老富走了,它也一声不吭地冷了,直至垮塌。之后,它里面经常积很深的水,偶尔还有虫蛇出没。农人怕它害了孩子,便将它整平夯实。它便消失了,如同老富的坟头,矮矮地,遍布杂草。
有人说,在夜里,曾听过老富与老窑叽叽咕咕,窃窃私语。
老富是个能干人,只可惜,老婆丢下三个孩子,不管不顾先走了。没了婆娘,光靠生产,孩子很难拉扯大。老富瞅准时机,挖了这个窑,烧起瓦和砖来。
那个时候,农民承包土地到户几年了,手头积攒些钱,纷纷拆老屋盖新屋。那时的房子当然不是楼房,全是砖瓦平房,对黑瓦青砖的需求量特别大,老富赶上了好时候。
老富一心扑在瓦窑上,趁着身体好,一个窑接着一个窑烧,很少熄火。两儿一女经常在窑边吃,在草棚睡,囫囵着长。
老富极豪爽,并不抠门一分一毫,尤其是乡里乡亲的。乡亲们也可怜他的娃儿年幼无娘,逢上东家开锅在东家吃,逢上西家起伙就在西家过,并不见外。
每到过年,老富都会领着他的几个孩子去每家每户认认真真地拜年,聊一会,嘱咐孩子,如果出息了,不能忘了乡亲一粥一饭的再造之恩。
凭着自己的勤俭,精湛的手艺,良好的人缘,老富的砖瓦销得很好,也积了一些钱。他用自己的砖和瓦,硬是替孩子们撑起五间亮堂堂的大瓦房。
老富本就是个爱热闹的人,新屋起来了,逢上下雨,老富不在窑上,他家里便像集市一般,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手头宽裕了,老富更大方,经常有人在他家讨些酒喝,老富大鱼大肉,也顺便犒劳一下自己。
那几年,老富家像村委会,人们聊天,谈事,哪怕与老富不相干,也要在他家窝着。
老富的几个孩子,脑袋并不比别人大,可就是比别人窍开得多,聪明得让人眼红。那时的大人教育自己的孩子,开口闭口总是,你看老富的xx,你要比得上一半,我就省心了。
他的孩子真让老富省心,不怎么管,就长得有模有样,要身板有身板,要力气有力气,要智力有智力。老富逢人就讲,这得益于这儿的好风水,得益于这儿的好民风,得益于所有的好乡亲。
也许从小没娘,他们言语很少,有些自卑,人们说他们的心思都用在学习上。也的确是,他们的学习总是冒尖,不管男娃女娃,不论初中高中。
人们说,看这个苗头,老富会享后福,以后荣耀无比。
老富嘴上一直说着,哪能呢,哪能呢,心中却甜似蜜。
日子像东升的太阳,越来越火热。时代也变了,人们都出去打工,挣回大把大把的票子,也像城里人一样追求舒适了。人们看不惯那低矮的瓦屋,向往那些宽敞大气的别墅洋楼。
就像春风一夜吹绿了河滩,也将人们的心吹活了。一人开了头,众人便跟着上,家家都拆了瓦屋盖起新楼来。
老富烧的瓦和砖用不上了,新楼房只需钢筋混凝土,小红砖就行。旧屋的瓦和砖,人们用挖机辗压,碎成一片片的渣。老富听着隆隆的轰鸣,看着那一片狼籍,心头如同挖机走过,绞痛得出冷汗。
老富的窑没用了,人也老得没用了。所幸,他的几个孩子也大学毕业,开始有了工作。
村里只剩一些老人和孩子,老富经常闲着没事,便和一些老头凑在一起喝些淡酒,昏昏然打发时光。
老富没等到后福,在一个冬夜,忽然就像一截枯死的老树,没了声息,去寻他的婆娘去了。
丧信带给他的孩子,他们嚎啕着奔回。他们刚参加工作,很拮据,村民便拼拼凑凑,将老富入了土,守着他的窑,想必不太孤独。
老富死后头两年,儿女都还回来,在家里团聚一下,与村民走动一下,扫扫老富两口子的墓,像模像样地过过年,那个家也还成个家。
慢慢地,老富坟头的草越长越密,儿女却越回越稀,甚至几年不回了。
他夫妻俩的坟头,哪儿有个洞,哪儿有点塌,也还有些与他喝过酒的老哥哥替他掩一下,填一下。
人们都熬不过岁月,老人一个个走了,新生的少年已不知那儿曾有一个瓦窑,也不知那坟底下埋着一窑匠,那儿越来越荒芜,越来越寂寥,快被人忘记了。
前两年,曾有眼尖的人看到后山停着车,有几个人在老富的坟头挂了些纸钱,燃了几柱香。有年长的人猜测那应是老富的儿女,想要上前叫他们来家里喝杯水,歇歇脚。
那些人行色匆匆,不待乡亲走近,早已上车,发动起来。那车绕过村边,避过几个小孩,并不曾减速,绝尘而去。
人们传说,老富的儿女有了出息,在外当了大官,可惜老富没福分,只会守破窑,不会享清福,人们颇为他慨叹。
今年我回去,在村里转了一圈,赫然发现,老富的瓦屋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麻将室。
那儿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好像老富在时一样。
我低声问邻人,这是谁开的,难道老富的儿女有人回来了。邻人说,哪里呀,他的儿女早大发了,怎么还会回这里来,还要这点破玩意,只怕门槛都找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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