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有故事,我便有酒

由于工作原因,周日一早,我就踏上了前往青海的路。下了飞机便见到了接待的人员,礼貌的握手、寒暄,之后便上了一辆汽车,几番兜兜转转,绕进了大山里。

初次来到西北的我,脸上写满了新奇与期待。蔚蓝的天空上飘散着大朵大朵的棉花糖,树木与大山融为一体,放眼望去皆是浓得化不开的绿,一路青翠欲滴。只是这样的欣喜没坚持多久,就被一路的困意和疲惫压了下去。我一个哈欠一个哈欠地打着,睡眼朦胧。开车的师傅见我这样,便开始和我聊起天来。“我说,你一个小姑娘,为什么要来这里呢?”打着哈欠的我听到这话,不禁打量起眼前这个戴着鸭舌帽的大叔。

大叔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浓黑的眉毛,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络腮胡子浓密,脸黝黑,这样的肤色让整个人看上去沧桑很多,右脸有道长长的疤,像是什么东西划的,“是刀吗?”我默默猜测着。鸭舌帽让沧桑弱化,倒多了几分年轻人的朝气。我想起他问我的问题,顿了一下说道:“工作需要来的呗。听说这里风景好,我顺便来看风景。”

“看风景?”师傅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继续说道:“风景这边是不错,水绿山青。”“对,尤其是这里的云,似乎伸手就能抓到一样。而且人又相对较少,真是散心的好地方。”“散心?小小年纪有什么烦心事?”“烦心事多着呢,心好累。”我边说边哈哈大笑。师傅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看现在的人总说心累,前段时间流行的那句话是什么来,就是想去看世界的那一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对,就是这一句。其实看世界本身是件好事,但偏偏有人把看世界跟生活、工作对立起来,就像那位辞了工作去旅行的老师,我就不赞同这样。”“哟,那您怎么看?”“旅行也是生活,是生活里的一部分。我觉得生活本身是不会使人累的,你付出什么,它就会回馈什么。人之所以觉得累,是因为心里的欲望太多。”“看上去饱经沧桑,却不为生活所累,是个高手。”我默默地想着。尽管自己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话,但一番话下来,还是对眼前这个长满络腮胡子的大叔刮目相看。

下了汽车已是傍晚,晚饭过后,我便住进了事先安排好的旅馆。初到异地的欣喜仍让我心跳加速,我关好房门便在四处溜达起来。这里的天空似乎触手可得,只是天阴的厉害,低沉的几朵云像是在天上呆腻了的孩子,因贪玩留在了人间。我沿着街道走了几百米,刚拐过一个十字路口,天空就下起小雨。不得已,我只好掉头往回走。可街角的一家店让我停住脚步,店名赫然写着五个大字:解忧杂货铺。

“天呐,难道我也穿越了,走进了东野圭吾笔下那个能够帮任何人解开心中疑问的杂货铺?”我心中闪过无数个哭笑的表情,一边乱七八糟的想着,一边朝店里走去。这是一间并不宽敞的小店,也许是天气的原因,顾客并不算多。顾客桌上放着奶制品和零食,想必跟我们那里的奶茶店差不多。一排排小木桌摆放的整整齐齐,小沙发十分精致,软到可以让整个人嵌进去。装修是典型的藏族风情,墙面上贴着朝拜的宗教人士和转经筒,以及色彩艳丽的唐卡。墙上订着几个牛奶盒,想必是模仿的《解忧杂货铺》这本书里的情形吧:顾客把烦恼写下,用信封封好,然后投进去,等待老板答疑解惑。那这家店的老板也会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我望向柜台,却不见有老板。倒是柜台后面的墙上贴着许多照片,靠近去看,全是相同的两个人:女子年轻貌美,尽管衣着朴素,却扔掩盖不住身上知性柔美的气质;男子站的笔直,浓眉大眼,瘦削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疤痕…这不是…这不是白天那位大叔吗?

“有人吗?”“这儿呢。”墙角一个女人轻声应着。由于光线柔和,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位女士,何况她坐在轮椅上,更加不容易被察觉。她在忙着调一款奶制品,看起来十分专注。“有顾客吗?”,一中年男子边说边从后面厨房走了出来,没错,正是白天的那位大叔。

“怎么是你?”我俩异口同声地说着。墙角的阿姨听见后摇着轮椅过来,“是熟人吗?”“是的,白天接待的客人。给她来杯牦牛酸奶,再来点牛肉干和酥油糌粑。”“嗬,这小店不错啊叔。看不出来,您还挺文艺啊。”“哈哈,我哪里懂得这些,我妻子喜欢这样的小店,我就给她开了一家。”“这恩爱秀的啊。还把照片贴柜台后面,看半辈子了还没看够。”“哈哈哈,谁让她喜欢呢。”大叔看了一眼墙角的妻子,无尽怜爱。粗犷的汉子温柔起来总是有一种巨大的反差萌,我一向有几丝畏惧外表凶悍的人,但此刻只想到一个词来形容他,那便是可爱。一时间我有个想法,想解开心中的谜团。

“大叔,您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这个···说来话长了。”“那就有多长说多长。”“哈哈,你这个丫头。”“给我讲讲吧,我一时半会儿也不着急回去,何况您现在生意也不忙,下雨天最适合回忆往事了。”“是啊,陈年往事了,很久没有提起了。”“我要一杯这个“,我指着菜单上的青稞酒说到,“敬您一杯酒,听听您的故事。”但随即又换了一杯酥油茶,“不行不行,我一个人回去不能喝酒,那便敬您一杯茶吧。”“你茶都都敬了,我还岂有不说的道理?”“对啊,就是这个意思。”“哈哈,难得有人听我讲,说来也无妨了。”大叔边笑,边一字一字地说着。

“我从小家庭条件就不差,父母做点木材生意,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温饱有余。我生性桀骜不驯,书不好好读,但从小耳濡目染,生意上的事情却样样精通。十七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是我们那一带的小学老师,知书达理。一来二去,两个人产生了感情,便有了婚约。可还没等结婚,我就因为做生意跟别人发生了矛盾,对方不仅抢了我的货,还打伤了我的人。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这窝囊气。第二天天没亮,我就带着一帮兄弟上门找茬,砸了对方的店,并将店老板一顿暴打。临走的时候店老板出阴招,从背后拿刀偷袭我,我一个侧身,刀刃正好直愣愣划脸上,鲜血顺着半个脸颊往下流。我当时被疼痛和愤怒冲昏了头,夺刀便砍向对方,对方虽没死,却也算半个废人了,我也由此入狱。由于对方有错在先,我判了五年的刑。父母是忠厚老实的生意人,安分守己,儿子入狱,二人无心经营,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没多长时间便关门了,家里也欠债累累。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在一连串的打击下一病不起,没等我出狱便去世。母亲没有太多心思探监,我也是日日煎熬,还好妻子没放弃我,不但鼓励我振作起来,还帮我打点监狱人员,想方设法让我尽早出狱。我多次劝她找个好人嫁了,我们的婚约并没有对外公开,况且这刑期并非一朝一夕,出狱后我没有工作,脸上的疤也近乎让我毁容,我拿什么娶她?可她就是不肯。在第四年我减刑出狱,她不顾家里的反对,执意要跟我结婚。从那一刻起我便发誓,就算这辈子我付出生命,也定不会让眼前的这个女人吃一点的苦。”

“出狱后我从小工做起,一点点积累资金,后来时机成熟,便开了家家具厂。生意上的事情我信手拈来,日子也越过越好,结婚的第三年,妻子怀孕了,我早早地让妻子休了产假安心养胎。考虑到妻子出门不便,还特地买了车。那时的我事业成功家庭美满,一切都在自己的规划当中,我也日日都在期盼,等待着那个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喊我爸爸的小家伙。只是在妻子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噩运降临了。”

大叔突然眉头紧锁双眼紧闭,时隔多年,依然能从他的表情中看出当年的痛苦。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也许这件事情已经在他心里淡去,可我今天却一再要他回忆,把那个“噩运”重新从他记忆中唤醒,我突然不想让他说下去了。

“雨下大了,我该怎么回去呢?”我故意岔开话题,不再让大叔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大叔并没有理会我,问道:“你知道人最痛苦的是什么吗?”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没有说话。“是自作孽,是贪欲,是亲手毁掉所有的幸福。妻子约好去医院的那天,我答应要陪她去的,可是后来情况有变,我要签一个重要的合同,这单完成以后,我们就可以搬去市里,再买一套大房子。我跟妻子说让司机送她去医院,我至今记得妻子当时责备的眼神,我亲吻了她的肚子,说等签完这一单,我就送给她和宝宝一套大房子。谁知司机在路上出车祸受了重创,妻子双腿粉碎性骨折,大人和孩子也只能保一个。妻子和孩子都是我的命,我保了妻子就保不了孩子,可我没有办法,我已经让她等了那么多年,我没有办法···为什么我不亲自去送她···我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不满足···我恨不得替孩子去死······”

我看着大叔的眼里闪着光,手指微微颤抖。怪不得阿姨坐在轮椅上,怪不得他们柜台后面贴了那么多照片却从来没见有孩子。我真的是残忍啊,让他说出那么多痛苦的往事。而大叔似乎执意要一吐为快,继续说道:“那单生意的确给我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我也如愿以偿住进了大房子,可这些什么都换不回来了,换不来我对她的承诺,换不来我们的孩子,换不来妻子的健康和工作,换不来我们原本幸福的家······后来妻子日渐消沉,不配合医生治疗,腿部感染导致右腿截肢。我也把生意转了,安心照顾她。妻子说想在山里办个学校,供贫困的孩子上学。我知道她热爱课堂,也喜欢孩子,便来到这里办了个小学。学校不大,一共就一个班,但也算找到了寄托。我们不会再有孩子了,这些学生就都是我们的孩子。“

“那您呢叔?”“那时正好单位招司机,我就做起了这个。像我这种临时工,现在都没有多少任务了,所以也比较清闲。”“那您就不想东山再起了吗?就甘愿在这个大山深处过余生吗?”“妻子车祸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工作是为了什么,我想不通。后来的某个瞬间我发现,活着不是为了金钱地位,就是为了生活本身。工作也是这样,工作跟生活不是对立的,工作是为了更好的生活。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回顾这一生的时候,会觉得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不是工作上取得了多大的成就,而是在能够跟家人好好相聚的时候好好相聚了,是爱人需要你的时候你在身边了,是高高兴兴的时候你开怀大笑了,你没有辜负生活对你的馈赠,这才不辜负这一生。当然对你这年轻人来说,难免会觉得这种话没有斗志,并不是说不需要奋斗只是陪着家人,而是兼顾好所有角色之间的关系,不辜负生活,才是精彩地活着。我现在单位有事就去上班,平时帮妻子打理学校和小店,照顾好妻子和我们那一群‘孩子’,我很满足了。”

窗外的雨还在淅沥沥地下着,雨点打在窗上,啪嗒啪嗒,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说要走了,大叔坚持送我回去,我让大叔看好店,执意不让送。昏黄的路灯下,行人来来往往,雨点落在身上,带来丝丝凉意。想想大叔的一生,五味杂陈。人们常常用“功成名就”来形容成功人士,可是,看透生活百态却依然温坚定温暖,历经人间沧桑却仍然大步往前,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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