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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门隔开的不只有隐私，还有明亮的阳光。
一
老李守着一片烂尾楼十几年，从当年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到现在毫无斗志的老年人，他无数次想象自己去世后会去哪里，但毫无结果。那锈迹斑斑的大门像一道封印咒符，死死地把老李摁在门内，任凭门外世事变迁，门内除了不断风化锈蚀再无变化。那片建筑就像高速发展的城市生了毒疮，牢牢钉在土地上，深入骨髓。
老李是本地人，一直住在这里。当年到处搞拆迁建设，这里因为地理位置的优越性有了更好的用途，村子不得不集体拆迁，政府给的条件也不错，全村除了老李全都搬走了。老李坚持在老房子里不走，在当地政府的一再协调下，最终以他当新施工单位的门卫以及建成后的新单位门卫这一结果结束了这场僵持，满足了老李不离开这片土地的要求。
施工单位进场后并没有难为老李，工资按时足额发放，老李也认真地干起了门卫的活。新楼盘的建设速度很快，半年多的时间就立起了两栋十一层的水泥建筑。封顶的时候来了很多领导，老李都不认识，但从他们衣着和别人的态度上，一看便知不是小领导。施工现场摆放了几十箱烟花，有工人说光烟花就花了小十万块钱，还不包括给到场的领导们送的礼品。老李只听他们唠叨，从来不发表意见，有时候参与讨论也是嗯嗯啊啊地糊弄过去。他坚持着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不属于自己的钱会烫手，但该拿的钱如果拿不到会更烧心。有人说老李越活越顽固，其实不是顽固，是家庭的主心骨越来越硬朗了。
工地封顶之后就像那场大白天的烟花秀一样，逐步陷入了黑夜一般的沉寂之中。老李一开始并不知道，那天施工单位一位负责人在门口打电话，说了一嘴老板跑路了，没有钱进料。老李也不知道是哪个老板，最近进出工地的老板有点多，个个都开着车，穿着都像个大领导。他还在纳闷怎么会跑路的时候，工地逐渐停工了。工地的人越来越少，而且门口开始有人聚集过来讨要工资了。老李自己的工资还在发，不过有时候也会拖几天十几天。后来工地上的人全都走完了，那些脚手架还没有撤完就彻底停工了，只留下老李一个人守着大门，等着遥遥无期的再开工之日。
工地停工当年年底的时候，门口又一次聚集了很多人讨要拖欠的工资，还拉起了横幅，影响很大，县公安局来了好几车的人围在门口。老李静静地坐在门卫室里，他也想加入讨要工资的队伍，但被社区的包片领导拦在了屋里。社区领导承诺让他继续在这里住着，不断电不断水，还会适当给发一些补贴当工资。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当即表态。社区领导出门接了一个电话后回来，告诉他如果加入维权的队伍将影响他儿子的工作，让他自己掂量着办。
归人管，得服软。老李只能缩在屋里，任凭门口越来越吵闹的混乱声传到屋里，蔓延到他身上，侵入到他耳朵里，然后搅乱了他的思绪。
人都是会变的，尤其当外来压力大于内部动力的时候，一定会变。老李变了，该争取的他不争取了，他把门卫室窗户关紧，拉上窗帘，再把收音机声音开到最大，躺坐到椅子里，闭着眼睛从嘈杂的声音里择取现场的进展。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成了背叛者，平日里和那些外乡人一起吃饭喝酒、抽烟聊天，他已经把他们当同事，当朋友，当兄弟了。现在兄弟有难，他却冷眼旁观，即使只是旁听也让他如芒在背。但是为了儿子的安稳他忍下了，也咽下了折磨人的自责。
聚集的人闹到天黑就陆续散了，或者是被车子分批拉走了，到底去了哪里老李不得而知，他也不知道问题是否真正解决，表面上已经风平浪静。这一切就像当时工地封顶之后一样，嘈杂过后又是冰凉的沉寂。
过年的时候，老李把工地所有大门上了锁，去了儿子家。过完年后回来，他依然继续守着这片停工的工地，就像履行某种使命，又像嵌入一个整体的螺丝钉，严丝合缝，不着痕迹。有社区领导的那句话在，老李就可以一直待在这道门里，就像待在家里一样。
二
老周在县城打零工十几年，后来专门做门窗安装，趁着那几年大搞建设的时机攒了一些钱，也认识了几位包工头老板。但他这一家人只有他一个人打工赚钱，妻子由彩娥有慢性病只能在家养着，儿子周旋上大学四年又花了不少钱，这两年在城里买房还借了些钱。现在老周还得为儿子攒结婚的钱，这些年他什么活都干，只为了能多挣钱。但挣得多了，花销也大。老周时常抱怨钱不禁花，但家里吃喝用度、迎来送往，还有看病吃药仍然一个不能少。
刚过完元宵节，有一个包工头同乡周经理找到他，说马上有个工程要开，问他愿意不愿意做门窗安装的活，工程量比较大，一个人可能做不过来，建议他多找几个人，组个施工队，方便干活。但老周听了周经理的介绍后，直接拒绝找人，并拍着胸脯说他一个人就可以做成，大不了多加班干就是了。在他的观念里，能靠力气赚钱的活绝对不能分给别人，除非是他连轴转也干不完的急活。
周经理把老周带到了一处烂尾楼门前，告诉他就是这个院子里两栋楼所有的门窗安装，具体开工时间和完成时间还在谈，但最好能在开工后的三个月内完成，他们还有其他装修装饰以及收尾工作要做。老周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周经理带着他直接叫开大门，介绍他和门卫认识。
“老李，这是老周，正式开工后要安装门窗的师傅，这几天可以放他进去实地看一看情况。”
然后对着老周说：“老周，他是门卫老李，李师傅，认识一下。”
老李很客气，让老周直接叫他老李就行，说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十多年了，终于有人愿意接这个烂摊子了，他非常欢迎老周天天来，也好有个人聊天说话。
老周也很客气，慌忙掏出口袋里的烟递出去一根，一边点火一边说着拜托的客气话，希望以后老李能够多照顾。这也是老周这些年打工总结出来的经验，不管是对谁他都会笑脸相迎，不断用热情扩展着自己的赚钱门路。老李当然更高兴，冷清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再次开工。他比谁都高兴，就像是自己丢失多年的孩子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惊喜、兴奋，还有一点儿急切。
周经理接了一个电话就走了。老周没有直接进入工地，和老李一起站着聊了一会儿，抽完一根烟就开始绕着整个工地看起来。他对这片土地上的两栋楼并不陌生，来来回回路过很多次了。几年前他刚刚做门窗安装的时候还在感叹，如果这两栋楼的门窗交给他安装，又可以进帐一大笔钱了，儿子上学的钱就攒够了。现在的他没有想到当年遥远的梦现在竟然成了现实，他就真真切切地站在这里，好像面前有成箱的百元大钞等着他去捡。老周走路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轻松，他觉得耳边的风都是温暖的，阳光像从天空铺下来的棉被一样让人舒爽。成天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白一条黑一道的，像缩小版的斑马线。
这个区域以前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段。老周站的位置是烂尾楼南门，门口就是主干道人民路，马路对面就是当年全县经济发展的支柱——银河电子信息产业园区。虽然现在已经不如当年那样繁荣热闹，但依然是很多人向往的工作地点。西侧是一条商业街区，服装、小商品和餐饮夹杂其中，如今更加热闹，有市井气。北侧与县人民医院相连，让这条商业街成了医院的物资供应地，每天人来人往，拥挤不堪。商业街区再往西过了马路就是县百货大楼了，这几年没落了，有些冷清。烂尾楼东侧邻着一条小河，河上架有一座小桥，因为年久失修，桥上桥下都长满了杂草。河对面是县城最大的绿地公园——县人民公园。
老周一边思考着进出通道，一边在想当年是谁那么有本事拿下这块地，有那么大的本事拿地却还是让这里成了烂尾的工程，他也想不通其中的原委。如今再看这两栋楼，灰色的水泥外层因为风吹日晒雨淋已经斑驳不堪，很多裸露出来的钢筋顺着墙面流下长长的锈迹，像枯黄的树叶吊在树上摇摇欲坠。这样的两栋建筑树立在这里，像一位极美丽的女士偏偏在光滑的脸蛋上长了个脓疮一样，突兀、难看。
三
烂尾了十几年的楼又开工了，最高兴的是老李，就像已经宣布死亡的生命突然迎来了新的生机，老李觉得他垂老的生命又有了力量。
人的年龄越大越孤独，就像一只沉溺入水的蚂蚁，看不到同伴，也看不到堤岸，更浮不上水面，满嘴满眼都是水，承受着生命中最孤独的时刻。老李就是那只溺水的蚂蚁，而老周就是周经理递到他面前的一根救命稻草。所以老李每次看到老周过来都要拉他到门卫室坐一会儿，抽烟，聊天。有时候只是抽烟，烟雾在门卫室狭小的空间里融合，然后飘散不见。一根烟抽完后各走各的，老李不留老周，老周也不用说再见。
烂尾楼的施工不像新的工地项目那样，开始的时候会乱糟糟忙碌碌，这里很安静，工人是陆陆续续增加的。老李说，听周经理说是在做施工的前期准备工作，要把两栋楼里面各处边角理清楚，不需要那么多的人，而且都停工了那么久了，还要检测一下哪些地方要砸掉再浇注。老李没有想到这里面这么多门道，还想着直接开工，一两个月就弄好可以交付了。老周说，依他见过的工地看，像这种停工很久的楼风险很大，好在楼的主体结构都是完整的，要不然可能都没有人愿意接这个半拉子工程。但不管怎样，能继续开工总是好的。老李说，那倒也是，这么多年放在这里拆也不是，盖也不是，都在作难。事情总得一个一个做，慢慢来吧。
一根烟刚开始抽，老李继续说。他也是在这里停工之后才知道盖的是什么用处的楼，一栋是计划对外经营的长租公寓楼，另一栋是专门为高层次人才准备的宿舍楼。开发建设的背后多多少少都有政府参与的成分，但也正是因为有政府参与的成分而不是全由政府主导才导致了停工。
老周坐起身子，把烟放在嘴边没有动，等着老李说下去。
老李说，人都说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就是防止互相猜忌而疏远了亲情关系，这政府之间也一样要明算账，但因为没有亲情的牵扯就显得更加难以平衡。你说这土地是国家的，国家是政府在管着的，所以土地理所当然归政府。当初说好的给高层次人才盖的房子要交县政府管，而长租公寓房则归当时的村里集体资产，但建设费用县财政要多承担一些，以弥补村里出地的损失。但后来村里不知道哪个明白人觉得亏了，非要让县政府全额承担建设费用才能交出一栋楼，要不然村集体不出钱建设，谁也占不到便宜。那工作当然做不通，事情就搁置了起来，施工单位拿不到钱了，当然不干了。也赶着那几年县里到处大开发，土地多的是，这村里不让用，他们有的是地可用，这两栋楼就这么搁置到现在。
老周对着烟屁股深吸了一口，一边摁灭烟头一边说，他们哪懂咱们对土地的感情，老是用钱衡量土地的用途，用了地就理所应当付出，虽然那都是国家的，但实实在在是握在老百姓手里的，他们想空手套白狼那也是痴心妄想了。这话我也只敢在这门里和你说，出门我可不承认。
老李扔掉手里的烟头，吐出最后一口烟雾，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再翻过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领导都不知道换了几届了，认不认都难说。希望这重新开工不要再出什么乱子，好好地把房子盖好，该给谁用还可以再商量，半拉子撂在这里，不好看不说，村里一分钱都收不到，也是极大的浪费。
老周笑了笑，边走边挥手，出了大门。谁分钱和谁来用都不是他要考虑的，他只希望尽快开工，拿他该拿的钱，做完一家还有下一家等着，他可耽误不起。
老周开始进场施工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按约定时间要三个月内完成，但他一个人做了不到一个月就不得不将窗户的安装交了出去，另找了施工队伍，他实在做不过来。即使这样，他也要白天黑夜都在工地里，有时候甚至要干到后半夜。每次夜里做完活，他都会在老周那里坐一坐。深夜安静，人的头脑也清晰，说什么话都不怕有人听到。
老李着实担心老周，让他悠着点，别一根筋地干活，三个月干不完就按四个月干，那些个包工头说话很不靠谱的。
老周说，一大家子张嘴吃饭，不干活怎么成？吃啥？喝啥？累是累，到哪儿不累吧？狗日的生活！也就累这一辈子了，下辈子再不来了，累毁球了！说完，老周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转。老李静静地抽烟。
老周继续说，这次施工项目是一个赚钱的好机会，如果不是周经理帮他，他想累也找不到地方，更不可能有机会赚这个钱。而且施工项目周经理是真帮他，该给的钱一分不少，还会在建设单位允许的范围内给他最上限的费用。
老李同情老周，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安慰他，希望能在最劳累的时候给他一点努力下去的动力。老李拿出自己珍藏的小半瓶茅台酒，说喝这个可以活血解乏。老周说他还想多活几年，不能喝酒。但看到酒后，老周说他要专门感谢周经理，准备约周经理吃个饭。老李说那是应该的。
周经理饭局很多，每天都有安排，老周约了几次都没有时间。后来周经理电话老周定了一个时间，但要在他的一次小饭局之后，时间可能稍微晚一点。老周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时间早晚都无所谓，只要周经理答应吃饭，这个人情他算尽到了。
老周是实在人，虽然有时候也会耍个小聪明，也会有偷工减料的时候，但那都是在他觉得无关紧要的地方，绝对不会产生什么大的后果。这次请周经理吃饭他选择了当时县城比较高档的一家饭店——聚满缘饭店，据说是政府单位请客吃饭的最佳选择。老周去订餐的时候感受了一下，确实不错。饭店外观看不出任何张扬的地方，内里却明显感觉不一样，不管是物品摆设还是服务人员衣着状态，都透着一种高端品质。老周后来与老李说的时候，用了一句话形容他的感觉，说他走在那个红毯上就像是县长走在赴任的阶梯上，步步高升，万人瞩目。
那天晚上的饭局老周还叫了另外两个同乡，他们是本家亲戚，一个在县城酒厂工作，一个在县城鞋厂工作，都是正式工。周经理也带了一个老乡，说是在政府单位工作，在老家多少有点亲戚关系。同乡就是这样，不管隔着多远，总能找到亲戚的影子，不管认识与否，吃过几次饭就可以称兄论弟。饭局结束时老周喝得有点多，眼白都是红的，如果不是周经理拦着，压着喝酒的节奏，估计他当场就得倒下。
站在饭店门口送走了所有人，老周摇摇晃晃往烂尾楼走。他想着回住处也是一个人睡觉，干脆直接去工地上，那么多房间，又是夏天，随便找个地方窝一夜算了。
四
连续两个早上没有见到老周，老李心里就像缺了块东西，总也补不齐整。按工程进度来算，这个阶段应该是老周最忙碌的时候，他应该每天早上最早到，晚上最晚走才对，不可能连续两天见不到人。老李去找周经理报告了这个情况，并讲出了他的担心。周经理说他也没有看到老周，不知道去了哪里。周经理又打电话到老周家里问他是不是回家了，老周老婆许阿姨说老周没有回家，一直在工地干活，前天还打电话说请人吃饭的，是不是喝酒喝多了在休息。周经理觉得情况不太对，这都是几天前的事情了，得赶紧找到老周。
周经理去了老周住处，也没有找到人。一起租房的老乡说老周两天没有回来了，不过老周时常在外面不回来，他们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说不定去哪里玩了。但周经理有些担心，听老李讲应该是自从那天晚上吃完饭之后就没有再看见过老周了，刚刚喝完酒的人不可能乱跑的，一定有其他事情。他心里不安起来。
就在周经理准备回去的时候，项目上的安全员小刘打来了电话，很着急，说得很乱。大概意思是有人在工地一个房间发现了老周，已经叫了救护车，但情况不太好。具体怎么个不好法也没有说清楚，周经理挂掉电话就往工地赶。
长租公寓楼的二层一个房间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人，现场安安静静。看到周经理来了，主动让出一个长长的通道，通道尽头躺着老周，旁边地上侧放着一扇防盗门。救护人员站在老周身边，低着头，没有进行救援。周经理刚想问为什么不上设备救一救，就看到老周乌青有些发黑的脸，手臂都是青紫色，明显已经死去多时。他张大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就愣在当场，就像有人掐住了脖颈一样，吊长了脖子，瞪大了双眼。
老周的善后事并不简单，一方面要应对他家庭的诉求，另一方面还要应付政府监管带来的压力。
当时120到场发现人已经不行了，当场就报了警。老周被拉去医院，周经理和相关人员被拉去派出所调查，现场也被作了标记，楼层封闭起来。刚刚开始的施工项目不得不再次停下来，等官方调查结果。派出所很快确定不是刑事案件，转去了行业主管部门进行调查。这两天时间里，周经理几乎是在公安、住建和安全生产监管部门之间度过的，回家都成了奢望。
由彩娥是在第二天下午到的，老周已经躺在医院太平间。老周儿子周旋比他母亲早一会儿到，母子两人被人引导到医院一个会议室里。周经理再一次被县安全生产监察大队叫去询问，根本没有时间陪他们，他安排了一个人陪着老周的家人。周经理走之前专门交待过，在政府调查结果没有出来前，不要主观评价和给任何意见，更不要向家属许诺什么。陪伴的人按这个指示要求坐在会议室，像个电线杆树在那里，一句话不说，偶尔看一看母子两人泪眼朦胧的脸。无论由彩娥和儿子说什么，他都说等周经理回来，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不敢乱说。母子两人一开始还沉浸在悲伤里，后来就愤怒了，连说带骂，不管不顾了。由彩娥觉得这里人太轻率，不重视她。陪伴的人后来忍受不了离开了，这让母子两人更加无法接受，直接跑到医院走廊上哭闹起来，引来了一堆人围观。
等周经理回到医院的时候，医院保安正准备强制带离母子两人。也幸亏周经理及时赶到，如果让保安把两人带走，老周死亡的事情将更难解决。由彩娥认识周经理，跟着他一起再一次回到会议室。但是医院一位领导说会议室另有安排，医院房间都很紧张，让周经理带母子两人去其他地方。其实原因很明显，母子两人闹得太难看，医院没有办法应对。毕竟人不是在医院死的，闹来闹去让人觉得好像医院治死了人一样，影响很不好。
周经理知道医院方面的意思，这是在赶他们走，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找了医院旁边的酒店先安置好母子二人，然后向两人讲清了老周死亡前后的事情。
周经理有意无意之间透露的意思也很明显，老周是在夜间非施工期间自己私自进入工地后死亡的，施工单位没有责任，老周一系列的行动都是个人行为，与施工方无关。因为考虑到同乡还多少连带点亲戚，周经理说他出于同情才主动接待母子两人，他也可以以个人名义出一点安葬费，但不可能让施工单位负责赔偿。
由彩娥不懂这些，只知道老周是在工地上死的，无论如何要工地赔偿。她只会问周经理老周是不是死在工地上一个问题，周经理觉得她在胡搅蛮缠，解释了一会儿就懒得说话了。
周旋毕竟在城市里工作，一边安抚母亲，一边和周经理谈条件。周旋说，周经理是当事人，说什么话肯定都是按有利于自己的说，具体情况他要等政府调查结果。如果政府认定是施工单位的责任，那周经理必须赔偿，讲什么也没有用。如果政府认定这完全是老周个人原因导致的，那么他们认了。但无论政府如何认定，他们都要追究让老周喝酒的人的责任。周旋说如果没有喝酒就不会出事，那天晚上的酒局才是直接原因。
周经理不怕理智的周旋，他可以讲道理，可以谈条件。但面对由彩娥时他多少有些底气不足，浑身有嘴也讲不清道理。周旋能这么讲，周经理稍稍安稳一些，毕竟老周的一应事情都在他的项目上发生的，无论出于道义还是个人感情他都要出些钱，只是标准不同，他个人的压力也不同。如果判定他没有责任，他即使出钱赔偿也没有很大的心理压力。
五
老李也被安全生产监察大队叫去做了笔录，有两个关键性问题找他证明。一是工地施工时间是不是有明确规定，夜间如何监管。二是老周那天晚上进入工地是不是从大门进入的，他知道不知道老周进入工地的事情。
老李把门卫管理制度拿了出来，上面明确写了施工时间是每天7点到晚上6点，中间因为高温天气还会停工一段时间。也明确规定不允许夜间放工人进入，而且规定了门卫每天夜间10点前后要巡查一遍，确保施工现场安全。
老李从安监大队回来后心脏跳得厉害，站在工地的门口犹豫了很久没有进门，连续抽了两根烟才稳下来心神。坐到门卫室老周时常坐的位置上，开始自言自语。
老周啊，你可不能怪我啊，我也是没有办法，才编了个门卫管理制度来。你也知道这个工程开工不容易，如果再停下的话，我可能都看不到它再开工了。你不在这个村里生活，你不知道这里的事情，这栋楼背后可还有三百多口人的生活啊。
老李好像真见到了老周一样，盯着另外一张椅子。
你是个好人啊，那天晚上你没有从大门口进去。知道你是为了我，我是告诉过你夜间这个门是我的命，但没有想到这成了你躲不过去的命。那天如果你从大门进，说什么我也拦着你不让你上楼去，不可能让你上去送命的。你是不是糊涂了，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不拿我当朋友啊。
老李的眼泪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滚落，递出去的烟又收了回来，放到嘴里。
这人的命真禁不住折腾，你说你为了家庭都累成啥样了啊，瘦成那样还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除了一身的肌肉不剩啥了。我就说你早晚要被累死，但我可不是诅咒你啊，我咋样也想不到你会这样死在这里。
老李越说越觉得对不起老周，他看着墙面上新张贴上的门卫管理制度，内心产生了巨大矛盾感，不断撕扯着。
晚上，老李刚把工地巡查了一遍周经理就到了。周经理没有说很多话，只嘱咐老李要以工地安全为主，多加巡查。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守好夜间不让施工的制度大门，能不能继续施工就看老李这关键的大门内外了。他还提醒老李，有些事情就是命，上天都安排好了，该怎样就怎样吧，没有必要为别人的错误难为自己，身体要紧。
周经理临走前，又说了一句不相关的话，好像打醒老李，又像是在嘱咐老李。周经理说，那天晚上是老周请他吃饭，就他们两人在聚满缘饭店吃的饭，他没有想到老周那么晚了还会回工地。如果有谁问起来，就说老周说过请他吃饭的事情就行了，不要多说。
老李心里暖暖的，有些感动。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这样关心过他，他儿子都没有问过他的感受。关于请周经理吃饭的事情，老李听老周提到过，老周还要请老李一起去，老李不愿意参加这些饭局就拒绝了。具体有没有其他人参加他就不知道了，但周经理的嘱咐老李听懂了。
与由彩娥和周旋之间的拉锯战还在持续。街道出面把双方拉到了一起，说是听听双方意见，解决问题。周经理知道街道是什么意思，这是要探探双方口风，看看怎么才能把这次亡人事件影响压制到最小。
由彩娥母子两人依然要求施工单位承担责任，该怎么赔偿按法律规定的要求做。由彩娥因为情绪激动，再一次骂了周经理。
周经理坚决不同意施工单位担责，坚持老周是个人行为，与施工过程无关，不能算安全事故，不能适用事故赔偿。
街道人员安抚了由彩娥，也申明凡事讲法律，哭和骂都没有用，只会让事情更难解决。而且双方都没有具体证据证明对方有责任，只能走协商解决。周旋要赔偿得拿出依据来，单凭一句话就漫天要价也不成，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周经理拒绝赔偿也太武断，工地有没有安排加班，老周是不是在工作中死亡都无法确定。法医说老周死前喝了很多酒，是和谁喝的酒还在调查，喝酒的人也脱不了干系。
周经理知道街道的意思，这是要让他出钱稳定家属情绪。但他就是坚持老周这不是安全事故，不赔偿，要赔偿也等政府判定结果出来。他还用交通事故举例，要等交警这个官方定责之后才谈赔偿。双方再怎么商量都只是协商，不涉及责任。
周旋坚决不同意周经理的说法，老周是在工地上没的，无论是工地管理还是施工制度要求都存在漏洞，肯定施工单位要负责。再怎么说人是死在工地上的，大家都看见的。
由彩娥不讲什么道理，就是一口咬定让周经理赔钱。
双方刚开始还你来我往地讲一些依据，还讨论安全事故的界定问题，后来索性不讲责任，只讲赔钱还是不赔。周经理坚持不赔，周旋母子坚持要赔。街道讲什么双方都不听，就这么干耗着。
毫无意义的争吵最磨人，周经理这几天太累了，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街道的人把周旋叫了出去，不断安慰他，也说了对这个事情的态度，街道不会包庇任何人任何企业，但凡事讲法律，法律框架之下也还有人情。目前初步看老周这个事情意外死亡的可能性最大，适用不了安全事故触发条件，工地顶多是非施工时间管理有疏漏，是否赔偿得看周经理的意愿。换句话说，想让周经理赔偿得靠人情来给他压力。
周旋又看了一遍街道提供的法律条文规定，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涉及法律问题他不熟悉，但他可以找法懂法律的人问一问。周旋的态度明显软了下来，讲不清的事情可以撒泼耍赖，这明明白白的事情再撒泼耍赖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第二天一早，老李刚准备吃早饭就有人在外面叫门，他放下早餐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周旋母子，老李问他们是谁来干嘛。周旋说，他是老周的儿子，带着母亲来看看现场，顺便了解一些情况。
老李赶紧把两人让进院子，介绍起他与老周相识交往的过程，特意表扬老周每天早来晚回地工作，吃得也不好。周旋打断了老李，问他知道不知道他父亲那天晚上请周经理喝酒的事。老李迟钝了一下，说老周提到过，只是说他请周经理吃饭，没有提喝酒的事情。现在施工事情这么多，时间这么紧，不应该喝酒的，太耽误事儿。周旋不置可否，跟着老李走到公寓楼下面，绕过封条，走上二楼老周倒下的地方。
周旋跪在满是泥灰的地上，痛哭流涕。压死老周的防盗门还斜躺在门里的墙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只有一点点门边探出水泥门框。老李耳朵里都是哭声，高低顿挫。这一会儿的时间好像过了一个生命周期，随着哭声停止又回到了现实。
老周送母子两人出门，嘱咐了几句。他说老周是个好人，他肯定也不想你们太伤心难过，能为他做的事情他老李一定会做的。周旋忍住眼泪，冲老李深深鞠了一躬，带着母亲打车走了。
六
命运就是这样让人有选择的机会，但不会给谁反悔的机会。
政府相关部门现场调查取证结束，撤掉封条，工地上又开始忙碌起来。时间更紧了，所有的人更加忙碌。老李打起精神，认真履行起门卫职责，他把门卫室那些杂七毁八的东西全收起来了，把整个工地围挡重新加固了一遍，堵上了几个漏洞，关键部位需要安装的摄像头也已经购买。回到门卫室，又把门卫管理制度的板子擦得干净锃亮，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十天以后，调查结果出来了。老周死亡是一起意外事件，但与老周一起喝酒的周经理因为没有尽到劝阻作用，导致老周喝酒过多，意外失误把防盗门碰倒，被砸窒息身亡。
那天周经理坐到门卫室夸老李，说他是这个工地的守护神，是大家的福星。老李知道他不是福星，老周才是。那天如果老周从大门进去，他也不会知道，因为老周手里也有大门的钥匙，他也想不通为什么老周没有从大门进入工地。
周经理说人的善良是会遗传的，老周没有给老李添麻烦，周旋也没有给他添太大麻烦。虽然这个过程有些曲折，但结果是双方都满意的就行了。只是可惜了老周这个人了，那天也真不应该和他喝酒。
一提到喝酒，周经理突然问了老李一个问题，老周是不是对酒精过敏很严重？
这个问题把老李也惊住了，他确实没有见过老周喝酒，也忽略了这一点。现在回想起来，老周说他不喝酒是想多活几年肯定是有原因的，并不开玩笑不想喝酒。老周出事那天，大家都认为老周是被重重的防盗门压住窒息而亡，谁也没有往他过敏致死原因上想。现在看来由彩娥和周旋是过来演了一出苦情戏，骗取了周经理对老乡的同情。
周经理看着愣住的老李说，这就是命，老周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