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皮散文:《致安澜》系列10
·除了面对,我别无选择
深夜,床头灯,书本。你若猛然抬头,看上去温馨得有些唐突。但就好像从古旧的时光回转到了现时的场景,内心会有愉悦的舒展。
安澜,那一瞬间,书本中的一些情节也会格外生动起来。因而,平和的心境是夜晚的另一种唯美。
梦里花落,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前生。早晨睁开双眼再一次醒过来,突然间想到的是美国作家贝娄的一句话:感谢上帝让我们活到现在。
起床后,一杯咖啡,一支香烟,守望日出,静观世俗万象,不问因果,只随意念。
沐浴着初升的阳光,在舒园里看书喝茶,难得的静谧。或许,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在二十四小时的反复循环中将自己妥善地安置,并尽力地在静谧中寻找一些暴动的乐趣。譬如你可以想象着干一些坏事,又或者,约别人的女朋友喝咖啡。精神上偶尔出轨会让你觉得生命更有意思。
走在街上,看到许多人总是习惯把自己伪装成没有惊喜、没有激情、没有失望、没有悲痛,仿佛这是最安全的生存方式。因为以这种表情走在街上时,人们便会由衷地判定你是一个淡定而幸福的人。而个别堕落于所谓正常社会之外的人,是因为他们看穿了这个社会的如常与无常,并由此产生一种苍茫的领悟。
每天重复的日子,哗啦啦地就过去了。迅速得让人无法对时间留下印象。
偶遇路人问我时间,我拉起衣袖,亮出一无所有的手腕。没有手表,纯属个人喜好。年轻时也曾一度迷恋手表,大约也使用过十多只。后来,时间被手机功能涵盖了,手表也就成为了一种累赘。
我是个简单的人,不喜欢身上有个沉甸甸的无情的负担。嘀嗒嘀嗒的走表声,俨然是这个时代涌动着的不安与繁复。
尽管一直渴望着能过上一种相对简单的生活,却依旧不能如愿。思想里总会带着一大堆庞杂而繁琐的事务,轰隆隆地喧嚣行进。
忙碌着。虽是一路紧张地奔波,却始终不会是生活的别处。
黄昏时分去了厦门纸的时代书店。纸的时代总是令人愉悦的,毕竟读书对我来说是一件快意美事。忽然间,我居然记起了美国一位神学教授提供的祷词,寥寥数语,却给了我们一份无价的人生忠告:请赐我沉静,去承受我不能改变的事;请赐我勇气,去改变我能改变的;请赐我智慧,去判断两者的区别。
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其实是我们对待死亡的态度。我们如何面对死亡的问题,决定了我们会如何选择对待生命的方式。危险及清醒的降临,可以使人最终从紧张状态进入到一种诡异的平静。而且,这诡异的平静是很有玄机的。
或许更是一种坚定不移的硬朗。
文学的独特魅力,就是让人的阅读视觉从单一的文本走向更为广阔的现实社会。
譬如,我读历史古籍,却不认为写到书上的,就一定是历史。古籍只能说明文字记载的时间久远,却不能证明所描述事件的真伪。虽然历史是人创造的,但人在历史中,微不足道。
譬如,我读鲁迅。对先生的敬仰由来已久,他的“横眉冷对”与“俯首甘为”一直是我的精神坐标。一面是直面惨烈人生残酷现实毫不留情的揭露拷问,一面又是面对万物苍生的悲悯情怀。先生的文字深厚、宽广、忧患,先生的思想锋利、清醒、疼痛,所有这些总让我深深撼动。我相信这才是值得我们仰望的文学精神。
重读鲁迅,也有了更深层次的领悟。实际上,鲁迅正是从看透一切的绝望中起步的。我发现能够让自己迷醉的不单纯是文学作品对于事物的叙述。我更感兴趣的倒是文字中的意味以及内在的气息。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对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些“狂人”,历来是心怀敬意的,譬如屈原、李白、鲁迅等等。我觉得这些“狂人”恰恰是一种文学精神最为淋漓尽致的呈现。一个人精神世界的成熟,有两个显著标志,一是充满爱心,二是存有敬畏,而文人的情趣往往转化为他们文章的风骨。尽管文化模式并非一成不变,但在中国多元文化的融合中,悲天悯人忧患长存的智者情怀,却是不容我们舍弃的。尤其是,文化的特点,是由风俗和风气两部分来展现的。风俗带有保守、稳定、和谐的气息,而风气带有开拓、创新、发展的意味。我们对自然的钟爱,对宇宙的敬畏,正是人类诗意生活的根基。
夜读时找到一本旧杂志。是《钟山》1997年第1期。其中有鲁羊的一篇小说《出去》。读罢,仿佛触及一种暗伤,内心隐痛。《出去》篇幅不长,写的是一个人无处可去而又必须出去的故事。事实上,我们习惯性地居住在庸常的繁忙之中,一旦有了“出去”的机会,我们却发现自己期待着“出去”的结局,竟然是无处可去。
鲁羊在小说中叙述“是要出去了,不是离开住处,也不是离开落城,而是离开自己。”在这里,“出去”是对沉沦于日常繁忙与庸常的脱离和拯救。虽然“出去”只是一种欲念,却又是那么本真地存在,成为人类生存状态的一部分。海德格尔关心人在这个世界的“居住”,鲁羊的叩问则与人在这个世界的安身相连。
就自己的阅读经验而言,面对敞开的文字,我更关注的是写作者的个人经验及心灵景象如何得以充分的呈现和维护。尽管每一个人对于阅读都有不同的进入方式和记忆方式。但是,在这个崇尚金钱、技术和性的年代,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身体,更愿意信赖自己对于文学和生活的切身理解。
独自啜饮的酒,是无人能够分享的醉。
时间本是灰烬。许多貌似美好的事物或者貌似美好的情感都会在转眼间灰飞烟灭的。唯有安静读书的美好时光,我拥有自己内心安静的小快乐,才是最真实的。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好多事物不能成全,好多情感不由自己。
生活中,经常有一种被现实击痛的细节。但我相信,细节最能够体现一个人的本质。更多的时候,我总是凭直觉在某一个细节中,尊重或鄙视、喜欢或厌恶一个人。我觉得认识一个人,就是一种最本真的艺术判断。而艺术的细节,是极富意味的,也是不可忽略的。
每个人在各自的生活中,都具有真诚与虚伪的双重本能。或许,你会用一分钟的时间去认识一个人,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去喜欢一个人,用一天的时间去爱一个人。然而,你更有可能用一个月,或一年,或十年,或更长的时间去理解一个人。而到了最后,却要用上一辈子的时间去忘记一个人。这是最令人纠结的艺术。
不知不觉中,黑夜隐没了所有生活的真相。对于我来说,夜晚就是我的白天。梦不需要语言。黑白颠倒才是属于我的现实。
夜深人静的时候,很适合阅读哲学书。刚看了一会儿书,外地一朋友连续发来短信,向我推荐治疗失眠的方子,让我哑然失笑。那朋友是细致之人,看待世界的目光也显得更温情与柔和。但她其实不懂得,人类细致的存在,更需要我们打开细致的内心去静静地品味。
必须承认,现实生活中有无限的事物是超乎想象的。譬如,失眠是不大容易用药医好的,依赖于药物的人,体会的是另一种煎熬。
对我而言,失眠未必是坏事,我可以因此而好好欣赏夜的静谧,以及世界粗浅的肌理。除了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更重要的是要保持对自己的忠诚。
我的失眠心得是:人的梦想若不破灭,便无永宁之日。
睡眠,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中,即是一种死亡演习。我的生活状态,归纳起来也就两个字:无序。有时候我也想,与其在回首往事时盘点自己曾经的患得患失,不如尝试着将现在当做未来的过去来怀念。
或许应该承认,睡眠是我们忘忧的一种捷径。然而,失眠则取决于自己心理的调适,过程就如同,痛是爱的代价。生命中有些注定的历程,是颠扑不破的。
我就这样随性地生活着。夜深人静时,在一本书里邂逅自己百感交集的心灵。同时,也让我相信了,生活是最伟大的失眠。
总是在不经意的瞬间,有一种心梗的感觉,仿佛突然之间失重了。约翰·列侬说“当我们正在为生活疲于奔命的时候,生活已经离我们而去。”确实,我们无法要求自己的生命永远完满,总会有一些伤痛猝不及防地到来。
生命中有些坎坷的旅程,必须是自己经历过了,才能体会到其间的曲折艰辛。
在人们力图把琐碎的日常生活改造成诗意的时候,我却逆道而行把所有的诗意溶解渗透到琐碎的日常生活之中。
市文联主席来电,再次邀约我送稿加入本市作家丛书的出版,但我再次谢绝了。这套丛书的出版计划最先是我向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提议的,由本市六位作家的六本作品集组成,正规出版社出版,所有费用市政府买单。后来因我反感于某些鲜为人知的官场操作而决定退出。虽经多方劝说,但我仍决意不为五斗米折腰。本来,政府掏钱为作家出版个人作品集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许多东西往往事与愿违,官方意识的纠缠令人心灰意冷。我想我将选择适当的时候辞去市文联副主席、市作家协会主席等空衔。在某些人眼里,也许我只是一颗被利用和牺牲的小棋子。怎奈我天生反骨,虽是一颗小棋子,却宁愿坚守自己的气节,拒绝腐败。
事物得以存在的意识基础,是生命最本能的精神境界。叔本华说过:“一只公牛不是因为它有角而抵触,而是因为它想抵触而有角。”而一个人面对着无限可能性的时候,抵触或许也是让人释然和欣然的。毕竟,抵触所展现的首先是一种发自天然的精神反叛。
沉寂的夜色,最适合于沉淀烦尘琐务。每一个夜晚我都是在寂静的阅读中度过的。我在沉淀下来的文字里,体会着心跳的挣扎。
我从不拒绝命运给予我的遭遇。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但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地缓慢了下来。人生的路途像华容道一样让人感觉局促而又诡异多变。尽管华容道确实也隐藏着无数的机缘,但走得出来与走不出来,同样是令人绝望的。仿佛一切都是注定的。生命的本质只是一个过程。终极毫无意义。
每天的生活循回反复。沉浸在夜色里,时常感觉自己是一个空落世间的过路者。切近世俗的威胁,庞大并且落寞。只有身体外的黑暗和身体内的疼痛是真实的。而那根一直相信未来的食指,依旧拒绝着光怪陆离的现实。回到了他的两点四十八分的世界。
生命的历程,说白了也就是一种不断失去的历程。生命中的得失,实际上是成正比例的。失去越多,得到的也越多。真正淡定下来的人,小小的内心也能盛尽天下悲苦。
朋友们怀疑我有自闭倾向,我仔细一想,承认是事实。许多时候,我总觉得“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暗合了我内心奢侈的理想。我甚至认为,人与人之间既要老死不相往来,不如鸡犬之声不闻。当然,“理想”其实也就是一些没道理的想法。现实生活中,有谁能真正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然而,一切艺术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接近真相。真相若不是比我们想象的残酷,就是比我们想象的平庸。而艺术的表达,则是通过自身的经验,引领人们去体悟事物中暗藏的难言之隐。
因此,每天早晨,我都会默默地对自己说:准备承受一切吧,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人总是让身体为自己出征,这是很无奈的事。其实,生命原本就看不见彼岸。所谓的“渡”,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慰籍。
心源与经验的枯竭,是我们每天将要面临的最大难题。人的一生总会有无数的意外。或许只因为自己在某一个瞬间的抉择,就足以改变我们既定的生活方式。
安澜,如果我们在这个尘世之中,已不再执著,是否还会前往另一个轮回?
生活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验想要表达。每个人都在切身地感受生活,感受属于自己的黄昏和清晨的颜色。然而,对于生活的敏感渗透到生活的隐喻中,往往让人失去言语的表达能力。因此,只有在生活的隐喻层面感受生活,并在其中思想,用含有寓意的语言把感觉到的思想表达出来的人,才有望成为叙事的思想家。
我有一个令人哆嗦的生活隐喻:在盲目的生活机遇面前,任何美好的想象都只是易碎的玻璃。
文字的气息可以使视觉空间产生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我相信世界上任何一个场景都有可能是一次梦幻的结果。任何个体生命都在悖论中挣扎。任何思想的孤独都来自于生命与生活的习性。
个体生命中的孤独像是无处不在的空气,你必须努力呼吸着它才能够感觉到自身的存在。生命如同光束中飞舞的无数细微尘埃,随风起落,不可存留。最后只剩下幻影。神马都是浮云。
每天,我总要在日常生活中经历许多琐事,它们总是不断地刺激我去感受生活和想象生活。我甚至觉得,将我生命中的隐痛审美化,可能是使我的生活不至于干枯的最好办法。渐渐地,从杂乱无章的琐事中,我发现了一种独特的生活的逻辑:想象生活并不比经历生活缺少强度。
或者说,是文学完善着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感受。
但生活就是这样。安澜,除了面对,我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