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当年交公粮

处暑节气的到来,标志着逐渐进入气象意义的秋天。暑正去,秋正来;夏,将走未走,知你不舍,秋,已至未喧,清风入怀。“处暑满地黄,家家修廪仓”。秋天是金色的季节,丰收的季节,田野的稻子成熟了,沉甸甸的稻穗黄澄澄,是秋天最抢眼的景色,空气中弥漫着稻香,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稻海翻金浪,“丰”景入画来,仿佛庄稼人在地里铺了一层层厚厚的金子,农人们开始忙碌起来收割稻谷了,他们要让每一粒稻谷都装进仓库。“秋收一马虎,鸟雀撑破肚”。万物都尽情享受着丰收的盛宴,不只是农家人辛勤劳动终于可得到收获了,心里乐开了花,眼里闪烁着幸福的泪光,就连小小雀儿们也欢天喜地来凑热闹,趁机大快朵颐呐!

上世纪七十年代,人民公社时期还是集体所有制,那时我在读小学。大清早,总能听到队长敲起挂在仓库屋檐下的铁铃,“铛、铛、铛”,苍老的钟声响彻乡野,全队百号劳力就像听到号角的战士,拿起镰刀,扛起钎担,奔向田间地头收割稻谷,用镰刀将一蔸蔸的稻谷割倒;晒一天至二天,女劳力将割倒的稻谷一抱一抱地合在一起,用草绳捆扎起来,并捆紧捆实,男劳力将捆扎起来的稻谷一担一担地挑到禾场,然后,农人们再将挑回在禾场上的一担一担稻谷解开,一铺一铺的铺在禾场上,农家人把耕牛套上牛轭拉起石滚,牵着耕牛一圈一圈的在稻谷上一碾一碾地碾压,用最古老的方式将谷子从稻秆上碾下来。社员们战高温、抢天气,夜以继日,抢收、抢打,装进队里仓库。

秋粮收获之后,生产队的头等大事就是集中劳力晒公粮,把谷子从仓库扛出,晒干、扬净,将稻谷送到镇粮管所。社员们又像伺侯闺女出嫁似的,男劳力肩挑着一担装满箩筐的谷子,女劳力牵着耕牛,牛背驼起用粮袋装满的谷子到镇上粮站交公粮,(那时的粮袋都是用织布机织的,粮袋长约2米、宽约0.3米,能装150斤左右的稻谷),村庄的公路上出现了一条长龙般的队伍,这一幕就是每一年生产队交公粮的情景。在那时流行一句口号:“交够国家,留够集体,剩下的都是社员的口粮”,生产队在粮管所结算时,先扣除农业税,余下的就是集体金额。记得好几年,生产队交罢公粮,留足种子,留够机动粮(供集体在外地修水利建设吃公饭的粮食),就把留给社员的口粮都顶替交给了国家,(那时每人每年的口粮只有600斤稻谷,打米机打一百斤稻谷只能打成七十斤左右大米),一年中甭说吃粮食了,只能靠冬吃红薯,春吃野菜充饥。种地纳粮,缴纳农业税,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打我记事的时候就已目睹,它一直定格在我儿时的记忆里。

1980年,我高中毕业回乡参加集体劳动已一年了,正是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期,并且亲身经历过多年交公粮的过程,品透了交公粮的一些滋味。八十年代交公粮,由原来以生产队统一的交公粮,变成为一家一户交公粮了,结算方式户卖户结。那时,粮食只能粮管所一家收购,不允许市场流通;粮管所属于国营企业独大,在粮管所上班的工作人员还是挺牛的。那时,镇粮站已有三大间标准式的国家储备仓库,还有一间大型粮食加工间,附近乐堤村、黄金村、汉景村、王坡村四个自然村的农户公粮都交在此站。每年年初,村里就发给每家农户一个小本子,封面印有《钟祥市人民政府国家粮食定购任务通知书》,内面有农户交公粮的数量和农户每次交公粮记录应填写稻谷数量栏。

于是乎,每年秋收以后,为了尽快交上公粮,早去早排队,先到先得,或是免受日头的毒晒,农友们往往天不亮就起床,趁着清晨稍许凉爽,就把提前晒干、整净的一袋袋用化纤袋装满的稻谷搬上板车,堆积在板车上的一袋袋鼓囊囊的稻谷像小山一样,令人望而生畏。带上水和一些干粮,全家老少齐出动,男人在前面拉板车,女人及小孩在后面推,一路艰难,前往镇粮店。沿途总能碰到拉着板车去镇粮站交公粮的农友,遇上上坡或坑坑洼洼的路,正好有个照应,相互帮扶前行。一路上,抬起头来,用眼晴一看,好壮观,三里四村的农友都拉着装满稻谷的板车,浩浩荡荡往镇粮站赶。到了离镇粮站还有五、六百米的地方,早已挤满了板车上堆满稻谷及交公粮的农友。

等候的农友闲聊着,聊着当年田地收成,聊着冬播的时候,打算种几亩田的小麦、油菜;聊着粮站验质员收购谷子要求严不严,得知收购要求严格,顿时嘘声不已,生怕不顺落到自己的头上,那就会麻烦等话题。再到粮站内面去走一走、看一看,场子上堆的全是化纤包装的稻谷,不是张家的,就是李家的,而这基本上都是在场子里守了一夜的农友。农人们吵嚷声,讲话声,人声鼎沸。满头大汗等着交公粮的农友,手里拿着草帽,一边走着,一边扇着,东瞧西瞅,来回张望,场面火热,比赶大集还热闹。地球像是要烧着似的,火辣的太阳烤着大地,粮站内没有遮阴的树木,日头高照,晒得人心急气躁,但又无可奈何。

经过慢慢的蠕动,终于到了粮站院内,这边农友在喊:“验质员,给我的稻谷看一看”,那边农友也在叫:“验质员,给我的稻谷看一看”,与验质员搞牛了的农户甚至扯着他的衣服,把验质员拉来看自己的稻谷。验质员手拿着铝制的小筛子,急忙走来,农户顺手递上一根香烟,又急忙解开化纤袋装的稻谷,验质员随手抓起一把谷子,放在另一只手心上,仔细观看,看稻谷的质量好坏,有没有发霉变色;在用手握紧稻谷,手朝下,看谷子从手中流不流岀来,流出来的谷子则为干谷,否则,谷子不流出为湿谷;再将手摊开,捡几粒谷子放到嘴里用牙齿一咬,如果是脆脆的声音,则说明稻谷晒得很干,相反,稻谷就晒的不干。再从袋子里抓几把谷子放到筛子内,两手端起筛子筛几圈,看有没有砂粒与碎草渣之类的杂质。通过检验稻谷干与不干,杂质的多与少,验质员心中有数了。就说:“可以收了”,并问农户:“有多少袋稻谷”,农户立即如实回答化纤袋装的稻谷袋子数字。其实,每每此时,农人们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验质员认为不合格,如果不合格,稻谷就得在粮站的水泥场子重新晒,整理干净,费时费力,吃二遍苦,受二遍罪,还得等着别家的稻谷处理完后,重新排队,才能轮到自己,那就是要在粮站的场子上守夜,睡在自己化纤袋装的稻谷上了。当即验质员拿出票据开好入库五联单:存根一联、入库一联、验质员一联、财务一联、农户一联。

农户拿起验质员开好的五联单,拿出年初交定购粮任务的小本子,跑到稻谷磅秤称秤的位置,递交给过磅员。这时,乡亲们都围了过来帮忙,将板车上的稻谷搬到磅秤上,过磅员用手滑动着磅秤标尺上的游砣,数了数秤砣,报出了稻谷的毛重,将稻谷的毛重写在农户的票据上,顺手把票据入库那一联递给农户,紧接着农友们把磅秤上的稻谷搬到板车上,拉到仓库门口,再从板车上扛进仓库,仓库里的稻谷都快堆过横梁高了,扛着稻谷沿着垫起在谷子上十几米长的木板一步一步往上走,把板车上的稻谷全部扛进仓库后,开始解开袋口,倒出谷子,袋子的谷子都倒完了,农户就将一袋一袋的空袋子,当着仓库管理员的面,数一数空袋子的袋数,仓库管理员再清点一遍空袋子的袋数;清数时,空袋子要与验质员写好的袋子数量相等,不能多一袋,也不能少一袋,否则,都要扣稻谷的重量;准确无误后,仓库管理员才在农户发票上签字盖章,方可将空袋子拿到磅秤称秤的地方,放在磅秤上请过磅员秤上重量,秤好以后,过磅员则填好交定购粮重量及写好票据五联单,农户就可以到财务窒窗口结算了。稻谷经过几次搬上搬下,再扛进仓库,几个流程折腾下来,农友们冒出豆大的汗珠,仿佛掉进水里的人刚爬上岸一样,精疲力尽,衣服湿透了。从排队、验谷、过磅、入库、结算,从清早到天黑,辛苦了一天,这一天交公粮的任务才算“大功告成”。

归家的路上,拉着空板车回家,没有稻谷的负重,自然轻松,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好似跟打了胜仗的士兵一样,高兴极了。高兴的同时又感到辛酸,走在镇上,小孩子跟大人推着板车交公粮的目的,就是想买一支冰棒吃一下,那就算心满意足了。可是大人们并没有那个意思,拉着板车越走越快,因为结算时,粮站财务室打的是一张“白条”,手头哪有钱啊?那感觉,那心情,到现在我都无法形容。但是,还有交公粮的农户排队排到天黑或者稻谷不合格,可能在就在板车上守夜了啊。

当年,镇粮管所收稻谷的验质员有三喜村的孟大爸、有皇庄的黄大爸、有姚台村的鲁师傅、有瓦瓷村的罗师傅,有王坡村的王师傅,还有鲍师傅、吴师傅(人称大个子)。实实在在地说,验质员也不好当,人们都称验质员为“店小二”,其一、粮站领导经常给验质员上紧箍咒“严格把关”,其二、农友们则需“手下留情”,二者不可得兼。八十年代粮站没有稻谷测量水分仪器,全凭验质员手感或将谷子拿起几粒放到嘴边用牙齿一嚼,一声脆响,那“感觉”来判断谷子的干与湿,没有评判和鉴定的依据;稻谷的杂质扣多少,稻谷定级的级数,都是因心而定,农友们心里都不服气,通常情况下还会出现“误诊”。有一个小故事:当年汉景村一农户,板车上的稻谷第一次验收不合格,倒出来晒;第二次验收不合格,倒出来晒;第三次验收不合格,倒出来晒。农户背起二十多斤稻谷到市粮食局验收,导致市粮食局来人才得以摆平。交公粮的农户太多,验质员与农友们打交道,说话的声音都是嘶哑的。还有交公粮的农户心情迫切,时时盯着验质员,看到验质员在处理生人与熟人之间的区别时,对农户稻谷定级可高可低,农户与验质员发生口角等等。不过,由于每年都要上交公粮,绝大多数的农户都知道如何与验质员处好关系。

90年代镇粮管理所,只有乐堤村、黄金村二个自然村的农户交公粮交到镇粮站,汉景村、王坡村二个自然村的农户交公粮转移到其它粮站了。农户交公粮开着拖拉机把稻谷拉到镇粮站,验质员手拿一根中间开槽的钢钎,一尺多长,一头尖尖的,长长的钢钎对着化纤袋子“嗖”的一声就插进去,刺入稻谷,马上又抽岀来,抽出来时,槽内带出一部分谷子或杂质,装入铝制的小筛子,端到放置稻谷水分测量仪的位置,抓上十几颗稻谷放在仪器的一个小窝中,用手将仪器摇把摇几圈,仪器磨盘一挤压,显示水分点的数字就出来了,水分13点以内稻谷为干谷,水分13点以外那就为湿谷,放进仓库储存谷子就会变质。“稻谷干不干,仪器说了算”,“杂质多不多,钢钎戳一戳”。交公粮的农户心服口服,即透明、公正,又科学。从验谷、过磅、入库、结算,忙碌的粮店里,各家各户都是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交公粮的活儿。交公粮的农友们喜笑颜开,高高兴兴地开车回家,甚至有的农友们还在镇餐馆,痛痛快快大吃一顿,酒足饭饱才归家。

当年,镇粮管所收购稻谷的验质员有王师傅、周家祥、王国强、朱中锐,农友们对他们高度赞扬。

2000年以后,每个农户交公粮的数量就很少了,粮食市场有些松动,直到2006年全部取消了交公粮任务。有的村农户办起了稻谷加工厂;瓦瓷村的钟立鹏在原镇福利院办起了稻谷收购点,农友们把稻谷送到他的收购点去卖;荆台村的刘国富、王坪村的龚立安、潘大强,他们开车上门到每家每户农户收购稻谷,“粮贩人”价格公道,经营灵活,收购的稻谷销往全国各地,并且给农友们解决了“卖粮难、粮难卖”的困惑之大事。这样的能人,敢人为先,勇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应当值得尊敬。

“交公粮”一词,两千多年以来都叫“皇粮国税”,新中国成立之初,当家作主的农民,集体上交的粮食,称之为交公粮。对于如今的年轻人来说,估计很陌生,即便是现在农村的孩子知道交公粮的,恐怕是少之又少,可能对于40岁以上农村出生的人而言,关于交公粮还有点印象。现在交公粮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农业税也成为历史。但我们那个时代的农民渐渐衰老,也干不动活了,就窝在村口的路边晒晒太阳。我每次回家的时候,都喜欢跟这些40后、50后、60后的人在一起聊天,神采奕奕地讲述当年交公粮的故事。我想:这些故事不仅仅是普通老百姓的故事,也是一个国家的记忆,一个集体的记忆,或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吧!

时代向前发展,农村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告别了“交公粮”制度,种粮又享受到了国家农业补贴,农民深切感受到了“换了人间”。两相对比,凸现国家经济的高速发展以及整体实力的不断增强,农民大踏步地走上了富裕之路,真是踩着银桥上金桥一一越走光景越好!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文/明子 “交公粮”是农民的口语,在上个世纪,交公粮是每个农民家庭应尽的义务,农民通过以粮代税的方式为国家的建设做...
    明子说阅读 1,033评论 14 11
  • 正是稻谷飘香的时节。日薄西山,信步横泾乡下,眼前舒展一片金灿灿的稻田,像铺满了一地的金子。秋风吹拂,远近的田野舞动...
    临湖风阅读 1,469评论 12 49
  • 文/简小白sky 乡下人离不开了泥土,靠种地谋生的人才知道泥土的可贵。 在陕西人眼中,“土”是他们的命根子。 一个...
    简小白sky阅读 3,505评论 5 17
  • 《我的童年 交公粮的收获与牢骚》 作者:柳夏一季 在大集体刚解散后,有一段时间里是各家农户自行交公粮...
    柳夏一季阅读 320评论 0 0
  • 军峰日志原创 图片来自网络 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收小麦过后的一段时间,每年都有必做的事情——交公粮。村大队书记在...
    军峰日志阅读 1,420评论 5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