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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坑叔
1
“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直播中的何安一脸严肃,“但我没疯。”
话音未落,一连串评论飞快地出现在屏幕上,气氛热烈。
“何总威武!”
“何总给大家乐一个!”
“何总一秒钟几十亿上下,谁敢说何总疯了?”
“来不及了!何总快V我50!”
“大胆!何总自己都吃黄焖鸡米饭,你们还想吃KFC?”
……
盯着不断跳出的评论,何安的视线有些失焦,随后看到了屏幕上的自己:一张圆脸,稚气未脱,水肿苍白,显得黑眼圈更加明显(二十岁的年纪,四十岁的状态);头发长且油腻,像几条泡发了的海带,紧贴在脑袋上;白T恤的胸前溅了几点深黄色的油渍,醒目得像雪地上的尿迹;面前的桌子上堆着二十来个捏扁了的啤酒罐(地上还有更多),旁边是一支用来当烟缸的可乐瓶子,里边还残余着三分之一的饮料,一只红头苍蝇仰面朝天,静静地漂浮在里边。
“妈的!”
一股无名火升腾起来,他抓起直播用的手机,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手机在地上弹起又落下,屏幕裂了,闪出几道彩色条纹。他用力跺了几脚,手机屏幕闪了几闪,终于黑了。但他的火气还没消,一把将桌子上的啤酒罐扫在地上。
啤酒罐在地板上乱蹦,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像是一群绿衣银帽的小矮人在边跳边唱:一闪一闪亮晶晶,何安总是发神经,胡言乱语已成疯,看他活不过天明……
何安冷哼一声,老子是天才,不是疯子!他瞄向桌子,那里还有一台落满烟灰的笔记本电脑(MacBook Pro助你一往无前,势不可挡),他扯起电脑,用力砸向桌子,砰,砰,砰,直到电脑四分五裂。
他又举起那支可乐瓶,对着灯光看,液体晃动,红头苍蝇的脚弹动了两下。
他妈的,我让你动了吗?他一抬头,将烟屁浸泡的可乐连同苍蝇一口吞了下去。浑浊的液体顺着嘴角淌下来,在T恤上留下两道蜿蜒的黑渍。他将瓶子一摔,哈哈大笑,痛快!
他咂摸着嘴,扫视着四周,突然觉得四面墙都向他压过来,房顶越来越低,吊灯像一颗死鱼眼,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他喘不过气,冲过去扯开窗帘。窗外不远,就是另一栋楼的外墙,墙皮脱落了一些,在夜色中,像是一张露齿而笑的残破人脸。他呆呆地望着那墙,忽然大叫一声冲出房去。
他在楼道里狂奔,一盏盏感应灯亮了起来,楼道仿佛直通无尽的黑暗。夹趾拖鞋有些滑,他踢倒了楼道里堆放着的垃圾袋,残羹剩饭混着果皮厕纸洒了一地,他的短裤蹭上了一片恶心的液体,不知是菜汤还是尿液(或者两者都有)。不少门后传来了叫骂声(大晚上不睡觉,发什么神经!),但没人开门。
往高处走,往高处去,别回头。他跑到电梯间,按下向上的按钮,停在楼下的电梯吱吱呀呀地启动,缓缓往上走。他满头是汗,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跳动,像是盯着核弹发射的倒计时,数字的每一次变化,都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久。他发出一声咒骂,一脚踹在电梯门上,转头扎进了楼梯间。
灰尘呛得他直咳嗽,被住户遗忘的杂物堆在楼梯拐角处,在昏黄灯光下如同幽魂。他把头探出楼梯,往下看,一层雾气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额头的汗珠滴了下去,坠落,坠落,他好像能听见汗珠砸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声音。他摇摇头,又往上看,楼梯像万花筒,旋转着直通楼顶,扶手映着灯光,指引着他,往高处走,往高处去。
他将信将疑,犹犹豫豫地往上走,脚步声和喘气声交织回荡。他的大腿酸胀,胸口憋闷,有些喘不过气,但他忽然觉得好笑——大晚上的,他竟然在爬楼梯,他不应该在做他最擅长的币圈合约交易吗?
哦,他想起来了,他刚刚把最后一笔保证金也输进去了。嘣!爆仓了!像烟花蹿上天,什么都没剩下。
(你能干好什么?你就是个废物!)
没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他是天才,今天跌倒了,明天还能爬起来。
现在,他只想往高处去。天才要睥睨天下,而且没人能伤害他。
2
他气喘如牛地推开楼顶的安全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哆嗦——汗湿的T恤贴在身上,凉得像冰。夜空晴朗,没有浮云,不见星星,黑蓝的天空泛着一层彩色,不断变换,那来自河对面盈华大厦的灯光。
在CBD中鹤立鸡群的盈华大厦,笔直地刺入夜空,楼体上的灯光闪烁变幻,仿佛一名春风得意的妙龄女子在尽情释放自己的魅力。与之相比,何安身处的这栋33层高楼,就像一个曾经辉煌的男人,伴随着年华逝去,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散发着一股破落户的味道。
望着灯火通明的盈华大厦,何安仿佛着魔了一般,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护墙边。
“嘿,别往前走了,这护墙可不够高。”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何安吓了一跳,原来楼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护墙夹角里坐着一个男人,被阴影遮住了,他一时没有察觉。
男人手中的手机屏转了个角度,照亮了男人的脸,一张四十岁左右满是疲惫的脸。
“有烟吗?”男人问。
何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摸了摸裤兜,掏出一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几乎要折成两截的烟,递给男人。男人站起来,接过烟,看了一眼,说:“白包红塔山,好过没有。”
他点着烟,猛抽一口,鼻孔里喷出两股青烟,然后看向何安,眼睛亮晶晶的。他应该没有看上去那么老,何安觉得。
“大晚上的来这儿吹风,有什么心事?”男人双手扶在护墙上,伸了个懒腰,看看远处的盈华大厦,又偏过头看着何安。
男人得有一米八高,偏分短发,打了发蜡,眉眼端正,下颌硬朗,穿一身灰色布里奥尼西服,闪亮的鳄鱼皮鞋,肚子上没有赘肉,看得出保养得当。
“没什么,屋里有点闷。”何安没承认自己在发疯(凡人才会发疯,天才只会释放天性),“你在直播?”
男人把手机转开一点,说:“不用担心,没拍到你。我在直播间里说要去死,他们都等着呢。嘿,家人们,你们稍等会儿啊。”他探头看看楼下,路灯掩映下,地上的小径细得像蜘蛛丝,“如果刚才不是你上来,我可能已经跳下去了。跟一个要死的人说说心里话吧,不会有人知道的。”
何安瞥了男人一眼,想问他为什么要跳楼,却没有张口——他不想关心别人,他知道,也没人真正关心他。
“好吧,要是你不想讲,那愿意花点时间听我唠叨几句吗?”
何安把烟盒放在护墙上,转身就走。风险些将烟盒掀下楼去,男人及时把它按住了。
“只要你听我讲两句,这辆车送给你。”男人喊道,同时摸出了一把钥匙,“兰博基尼Aventador,很值钱!”
“你留着吧,我不爱开车,而且我嫌麻烦。”何安不为所动。
“我明白,我明白。直播间里的粉丝可以当见证,我自愿把这辆车赠与你,怎么样?”男人跟上何安,“你看,很简单的。哎,不好意思锁屏了,我的手机密码是884886……”
何安猛然停下,男人险些撞上他。他转过头,看着男人,说:“我现在愿意听听你的故事,不要车,但你得关了直播。”
男人先是一愣,接着笑了,笑容有点讨好的意味,但主要是感激。他把手机放进了衣兜。
“我叫秦汉武……看来你真没听说过我。十年前,我也住在咱们脚下这栋楼里。后来,我住过很多地方,最后,我去了那儿。”秦汉武指向盈华大厦,指间的白塔山升起一股青烟,盈华大厦在烟雾中看起来如梦似幻,“顶楼有一套888平米的套房,五万一天。我住了一年,直到今天。”
“一千八百二十五万。你很有钱吗?”
“有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会赚钱。”秦汉武眼里闪过一道光。何安看过一部叫《狼之风暴》的纪录片,狼群首领“风暴”在捕猎野牛时,就会露出这种眼神,一种混杂着欲望、狡黠、残忍与无畏的眼神。
“我曾经很能挣钱。”秦汉武自顾自地讲下去,“你知道期货吧?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可能很少接触到这个市场。我用了十年,在期货市场上赚了大把的钞票……”
“那你知道币圈吗?”何安打断了他。
“币圈?那是什么?”
“你老了,迟早要被淘汰。币圈是新的投资方式,我是这一行里的天才。”
秦汉武先是有点愕然,接着就笑了:“也许吧,天才,是我老了。当年我开始接触期货时,也觉得自己是个天才。我曾经爆仓过三次,又爬起来三次。我有时候会想,也许我就是当代的利弗莫尔。”
“你知道利弗莫尔的下场吗?”
“第四次破产后,他自杀了。很巧,今天也是我人生中第四次爆仓。”秦汉武搔搔头,“我原本以为,在期货市场里我是无所不能的。可是,去他妈的,市场这个小婊子还是打败了我。跟利弗莫尔一样,我们都没办法征服市场。我做了十年期货,挣了十年钞票,香车美女、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都享受过了。十年一梦,全部归零。就算这次还能翻身,也许还会有第五次爆仓在等着我,这种循环往复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我服了,愿赌服输。所以我决定去死一下。”
“你觉得你已经登过顶了?”
“没有吗?我的高度,普通人十辈子都到不了。”
“呵呵,我多余留下来听你说这些废话。要跳就赶紧跳吧,浪费了我的烟。”
“我知道你很难理解……”
“不!我理解!你不是天才,而是懦夫!难题是老天送给天才最好的礼物,天才胸口的勋章就是用难题铸就的。至于你,不过是一个走过狗屎运的俗人罢了。可惜,刚听了你的手机密码,还以为你跟我是一路人。”
“老弟,我都要死的人了,你不能说点好听的?”
“我没义务,也没兴趣。我要往高处走,往高处去。我不怕难题,我会一直挑战下去,只要我还活着,就没什么能彻底打败我!”
“得了吧,老弟,看看你的样子。说实话,你有多久没洗澡了?又有多久没换衣服了?就算你是天才,但首先也得是个人吧?看你活成什么样子了?”
“我才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我!”何安感觉脸有些烫,他一定脸红了,但在夜色的掩护下,男人不会看出来,“天才总是不被理解的。”
“我年轻时也没像你这么狂,不过怎么说呢——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究是你们的。你可以走了,我没什么想说的了。”
何安觉得有一股气憋在了胸口,但他没再开口,而是立刻转身下楼去了。秦汉武在他身后喊道:“天才,谢谢你的烟!我会好好考虑你的话的,祝你得偿所愿!”
何安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我反正不会轻易认输,然后去死!”
喊完这句,他觉得稍微气顺了一些,秦汉武则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3
何安不想回家,也不知道去哪儿,也许是受盈华大厦的吸引,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
临近午夜,纳凉的人早已散去。他漫无目的地沿河而行,后悔不该把烟都给了那个男人。
真是个懦夫,能打倒你的从来都不是市场,而是你自己。
何安的币圈合约投资之路一样不顺遂,但他认为自己别无选择。三年前刚接触到币圈合约,他就凭着天赋和胆量一路做多,斩获上千万收益,一战成名。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就是他这辈子注定要投身其中的事业,也是出身平凡家庭(也许更差)而且学业不济的年轻人为数不多的出人头地的机会,更是他摆脱过往的救命稻草。它证明了他是谁,没有它,他没法活下去。也许这就是一次又一次豪赌,但管他呢,他是天才,他只想赢,没时间想别的。
远远地,他看见前面的亲水平台上站着几个人,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随风飘了过来。他本想绕路走,但又觉得那歌声有些耳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有两男一女在做直播,站在镜头前的是个二十来岁的美女,蓝色长发,面容姣好,身材曼妙,穿着清凉,正拿着话筒投入地唱着歌。何安看她有些眼熟,终于想起这女主播叫“萝卜卜美丽”。因为喜欢听她唱歌,有段时间,何安一直是她直播间里的榜一大哥。
这也算是熟人了,何安不想被认出来,想转身走开,但看到萝卜卜美丽对着屏幕卖力地表演,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当他再仔细看时,才恍然大悟——萝卜卜美丽只是在对口型。
发现了萝卜卜美丽的底细,再看她那浓重的妆容和做作的表情,何安险些笑出声来——为了流量,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她正在“唱”卡朋特乐队的《Top Of The World》,这是何安很喜欢的一首歌,不知道这是谁翻唱的版本,竟然出奇地好听。
“嘿,哥们儿,我们这儿直播呢,受累别离这么近。”一个额前染了一撮银发的小伙一手抵住何安的肩膀,把他拦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要凑到萝卜卜美丽身边了。
何安看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那支手分明只剩骨头,他不动声色,又看看那个银发小伙,那是一张五官模糊、血淋淋的脸,一只苍蝇(也许就是那只红头苍蝇)正从小伙的左眼角钻出来,爬过眼白,拖着一条血迹,消失在另一侧眼角。
何安心里一颤,低下头,想要走开。另一个戴墨镜的光头小伙却跑过来,拢住何安的肩膀(何安身上的味道让他皱了皱眉),热情地说道:“哎,这不何总吗?这么晚还没睡?来现场支持我们了?”
“我不认识你。”何安晃了晃肩膀,光头的热情让他浑身不自在,更重要的是,在他眼里,光头的脸色泛着铅灰,像死人一样,脑门中间有一个血洞,有什么东西正在里边蠕动(还是苍蝇?)。
“您逗我呐?”光头笑得更加热情(露出十二颗牙齿),摇晃着何安的肩膀,脑门上的洞因此淌下血来,“您可是我们美丽的大金主,您再低调,我也能一眼把您认出来。美丽,别播了,快来见何总!”
萝卜卜美丽停了直播,慢慢走过来,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脸上总算没有鲜血、苍蝇。何安看着她,脸有些发烫,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光头斜瞄着何安的脸,对萝卜卜美丽说:“怎么了,美丽,不认识何总了?”萝卜卜美丽笑得勉强,光头非让她跟何安握手。何安小心地握住了那支纤纤玉手,有点凉,有点软,有点滑,他的脑子里仿佛刮过一阵风暴。萝卜卜美丽用力抽回手,眉头皱得仿佛能夹死苍蝇。
“怎么回事,美丽!对何总这么不热情!何总多捧你,咱得懂得感恩!”光头偷看一眼何安的表情,立刻呵斥起萝卜卜美丽来。
萝卜卜美丽只是白了他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句:“白痴!”光头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暴跳如雷,一巴掌甩在萝卜卜美丽脸上,幸而没有打实,只是指尖扫过了她的鼻子。萝卜卜美丽立刻跳起来要抓光头的脸,全然没有了刚才温柔甜美的模样。
银发小伙赶紧分开他们,拉着光头走到一边,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光头一脸诧异地看向何安:“……爆仓?这小子破产了?”他走回来问萝卜卜美丽:“你们都知道了?”萝卜卜美丽摸着鼻子,眼神里满是委屈,点点头。“怎么没人告诉我?”光头提高了嗓门,再看向何安时,墨镜后的眼神变得阴冷和不屑:“嘿,小子,原来你啥都不是了,亏老子我还可劲儿捧你的臭脚。呸,晦气!快滚吧,别耽误我们直播!”
何安耳朵发烫,一阵阵嗡嗡声充斥了大脑,胸口憋得像压着一块石头,但他什么也没说,看了一眼光头和萝卜卜美丽,转身要走。光头抬腿一脚蹬在他的屁股上:“还敢瞪老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何安没防备,被踹倒在地,胳膊肘蹭破了,滚了一身土。他跳起来,一把扯下光头的墨镜,奋力扔进河里,然后扭头就跑。
光头一愣,大吼一声:“我的阿玛尼!”急追两步踹向何安。何安躲避,一个趔趄,摔倒在河里。他沉了下去,但很快就浮了上来,并向河对岸游去。
光头在岸上跺脚挥拳吼道:“傻缺,别让老子遇到,遇着就干死你!”
4
何安游得很轻快。小时候,他家不远处就有一条河,每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最疼爱他的外婆去世时、那几个比他高且壮的同学又扯烂了他的裤子时、发酒疯的父亲拿着槐木镐把追在他身后时、想起毫不留恋地离开家再也没回来的母亲时),他都会投入河水的怀抱,任由温柔的河水抚平他心中的恐惧、哀伤与绝望。
他像一条白鱼,游弋于微澜中。河水轻拍他的脸颊、手臂和后背,他感到安全和惬意。他的拖鞋已不知所踪,但他毫不在意,只觉得愈发轻松和自在。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条河里游泳,他早该想到这里,也早该来。游泳池的一潭死水给不了他这种感觉,只有活生生的河(不那么清澈,没那么干净,甚至有股淡淡的腥味)能直通他的心灵,让他感受到命运柔和的一面。
(你能干好什么?你就是个废物!)
何安一惊,手脚失了协调,身子向下沉去,连喝了两口水,温吞腥涩。在灰暗的水下,他看到了父亲。父亲仍是一副醉酒的模样,双手背在身后,握着那根槐木镐把,眼中射出疯狂和残忍的光。他努力浮上水面,大喊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已经死了!你早就死了!死了!死了!”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何安的声音回荡在河面上。他惊惶地四面张望,父亲不见了,灰色的河水映着岸上的灯光,泛起白色细小的波浪。
父亲早就死了,再也不能伤害他。他还记得(他怎么可能忘?),那天,他点燃了被褥,彻底喝醉的父亲在升腾的火焰中毫无反应。他把那根槐木镐把投进火里,让它跟着它的主人一同燃烧至尽。父亲的脸扭曲得像枯死的树皮,他闻到毛发烧焦的味道,还有一股奇异发腻的肉香。
他静静地站着,直直地看着,任火焰的灼热拂过眼球,从头到尾都没眨眼,两行泪水干枯在他脸上。
那团火为他开启了一道大门,通往未来,也许也通往地狱。
何安爬上河岸,沿着水岸步行道走。
景观灯将幽幽光线投在绿植上,冬青丛看起来像是蹲伏着的一只巨兽,不动声色地窥视着他。
他站定了,与冬青丛对视,冬青丛缓缓地动了起来,一步,再一步,它露出利爪,龇出尖牙,向他逼过来(你好啊,小安安。啧啧,你这身白肉一定很鲜嫩可口吧?别跑,时间尚早,无处可逃,来吧,跟我好好玩玩)。
何安大叫一声,沿着河岸拼命狂奔。地砖划破了他的脚掌,在他身后留下一道道血痕。他恍然不觉,只想逃离。
砰!一盏景观灯爆掉了,然后是另一盏,再一盏,黑暗像脱缰的猛兽般扑向他。在融入黑暗的瞬间,冬青丛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向他追来(你跑不掉的,小安安)。他听见冬青枝叶快速摩擦地面的声音,混杂着恶魔般的咕哝、低语和嬉笑。血液涌向四肢,大脑一阵麻木,仿佛是疯狂酗酒后的宿醉未消。
外婆快来,怪物要吃我!
狂乱之中,他跑到了一座桥下,被一块翘起的地砖绊倒了。他向前栽去,下巴磕在地上,一阵猛烈如火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涕泪横流。他抱住头,蜷起身体,大喊道:“不要!不要吃我!”
过了许久,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从胳膊间的缝隙往外看,身后灯光依旧,没有人,也没有怪物。
“娃儿,你咋个喃?”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他惊得翻身坐起,慌乱地寻找着声音来源。
“莫怕莫怕,我在这儿头。”那个声音安慰着他。
何安的眼球仍在不自觉地震颤,但终于看清了,在桥下的阴影中,靠墙坐着一位灰衫银发的老太太,怀中抱着一个熟睡的四五岁女孩。
女孩仿佛躺在最舒服的床铺上,均匀地打着小呼噜,睡得十分香甜,即便何安闹出这么大动静,都没能吵醒她。
何安缓缓向老太太走去。今晚不算凉爽,老太太仍穿着一件不算轻薄且早已落伍的灰蓝色西服外套,这让何安瞬间感觉回到了小时候,外婆也总是这么穿。“年龄大咯,耐不了寒了。”外婆总是这么回答好奇的何安。对外婆的记忆与老太太的身影重合到了一起,何安小声叫道:“外婆,是你吗?”
“娃儿,你的脚在淌血喃。”老太太没回答何安的问题,而是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此刻的何安看上去简直不像人,至少不像个正常人——赘肉横生的身子紧紧裹在满是泥渍的T恤里,像一颗刚拆了绳的肉粽;额前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脸,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浮肿苍白;两脚都破了口子,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道带血的水痕。
在这场深夜的不期而遇中,老太太绝对比他更有资格感到害怕,但从老太太的眼神中,何安看到了担忧,看到了关切,却没有看到恐惧和不安。他也清楚地知道了,这不是外婆,满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却失去了倾诉对象,心里空旷得像这深夜的街。
但老太太的眼神,让原本想要转身离开的何安迈不开步子。他蹲下来,看着熟睡中的女孩。女孩似乎梦到了什么,蹙起了眉头。何安看着这小小的面庞,心头忽然一阵暖热,那些狂乱的念头在刹那间被抛诸脑后。他小心地将女孩被汗水黏在额角的一绺头发挑开。老太太看着他,目光慈爱。
“阿婆,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
“哎呀,我是来寻亲的嘛。这女娃儿的爸妈离婚了,把她甩给我了,都跑这儿打工来。但我年岁大咯,这两年身体不好,这才来这儿,想把这女娃儿交给她爸妈。哪个晓得这两个没良心的,都不肯见我,更莫说留下这女娃儿了。”老太太的语气里满是无奈,边说边从身旁的提包里翻出两条毛巾,示意何安绑在脚上,“我老咯,也没得啥子本事,晚上没得地方去,就想在这儿凑合一哈儿,明天我就回村头去,就当她莫得爸妈!”
何安脱口而出:“你们可以去我家,我就住在河对岸那栋楼里。”
“那啷个行哟,娃儿?”
“我自己住,没啥不合适的……就是屋子有些乱。”想到自己的房间如同猪圈般脏乱,何安有些忐忑,又有些后悔,觉得不该这么冲动,但看到老太太脸上泛起一层欣喜的光,算了,随它去吧,脏点乱点也好过眼下这环境。
5
何安拎着老太太的包,领着她站在路边打车——他没手机,只能等出租。刚刚他已经尽量整理了头发和衣服,心里祈祷着司机师傅看到他这副模样还肯停车。
夜色已深,很久没有一辆车经过。当有车灯远远出现时,何安伸直了脖子用力看,却发现来的是一辆黑色MPV。他有些失望,刚转身想要安抚下老太太,却听到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灯光骤然变亮,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扯得很长。
他转头看去,灯光耀眼,那辆MPV正加速向他冲来,进气格栅像是巨齿鲨露出的利齿。
何安奋力往前一跳,满身的肥肉尽力向前缩紧,MPV仿佛一阵疾风刮过,车尾擦着他的后背过去了,却把他手中的提包撞出很远,东西撒了一地。
“傻缺,别躲啊!”MPV一个急刹,停在不远处,光头把身子从副驾驶的窗子里探了出来,冲何安比了一个国际通用手势,“记住了,下次别让老子遇着!”
何安的脸失了血色,又木又麻,像是有许多蚂蚁在上边爬。
女孩被吵醒了,看到面前如同鬼魅般的何安,立刻抱紧老太太哭了起来。
何安觉得一股怒气从尾椎升腾而起,直冲头顶。“混蛋!”他大吼一声,冲向MPV。光头被他如同恶鬼般狰狞的表情吓得一愣,急忙把头缩回去叫道:“快开车!快开车!”
何安随手捡起脚下的半截地砖,奋力向前扔去,MPV还没来得及加速,它的右侧尾灯就被砸碎了。MPV停了下来,光头没有露面,也没人下车,时间仿佛陷入了静止,只有汽车的排气管仍在喷出一团一团的轻烟。蓦然间,MPV的发动机发出一声轰鸣,轮胎与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MPV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犀牛,调头向何安冲来。
灯光瞬间就到了何安身边。在刹那间,他看到了驾驶位上一脸怒意的银发小伙、副驾上咬牙切齿的光头,甚至还看到了坐在中排一脸惊恐的萝卜卜美丽。他想纵身跃开,就在跳起的瞬间,他瞥见了身后的老太太和女孩——他可以跳开,但她们却不行——电光火石间,他蜷起身体撞向MPV的挡风玻璃。
砰的一声,何安被撞飞了,坠到了2米多深的水岸步行道上。MPV没有减速(也许已来不及减速),继续向老太太和女孩撞来。老太太紧紧抱着女孩,想要逃开,却迈不开步子。就在MPV即将撞上老太太时,伴随着一阵发动机的尖声咆哮,一辆红色兰博基尼呼啸而至,炮弹般撞上了MPV的车头侧面。MPV方向一偏,栽到了水岸步行道上,车头笔直向下,正好戳在一根路名牌上,竟然奇迹般地立住了,仿佛是一头虎鲸在拿大顶。
何安躺在一摊血水里,感觉轻盈得像浮在云端的一根羽毛。他的肋骨断了,也许盆骨、腿骨和脊椎也是同样的下场,有些断骨从身体里穿了出来,妈的,真疼啊。他盯着还在微微摇晃的MPV,想到如果车身没有立住,很可能直接砸在他身上,把他拍成一摊热烘烘的肉饼。这样的事没有发生,是幸运吗,还是立刻死去会比较痛快?
秦汉武从兰博基尼上走了下来。他的额角被碎玻璃划出一道口子,但并没有其他伤,依旧西装笔挺,只是走起路来有些摇晃,像是喝多了酒。他安抚了老太太和女孩,立刻下到水岸步行道上来看何安的状况。
当他跪下来看着何安时,何安的视线仿佛洞穿了他的脑袋,穿过了盈华大厦炫目的灯光,撕开了黑蓝的夜空,望见了璀璨的群星。
“嘿,天才,我还没死,你别先死了!坚持住,我给你叫救护车!”秦汉武拍着他的脸,同时掏出手机,“他妈的,关键时刻没电了!有人吗?救命啊!”
何安这才看向秦汉武,用力翘起右手食指,颤抖着向上指了指。秦汉武竟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趴在他耳边喊道:“那老太太是你的亲戚吗?我会照顾她们,你放心!”
何安想,我听得见,没必要那么大声。他眨了下眼,又指指那辆MPV,秦汉武凑到车前往里看了一眼,再转过身来时,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白。他瘫在何安身边,喃喃道:“死了两个……驾驶员脸都撞平了,旁边那个光头,脑袋被杆子穿透了……”他无措地看向何安,像在笑,又像在哭,“我……我这算是见义勇为吧?”
(你能干好什么?你就是个废物!)
何安仿佛又听见了父亲的训斥声,还有冬青丛怪物兴奋的咕哝声,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烟……”他忽然说。
秦汉武立刻掏出那包红塔山,插了一根在他嘴里,哆嗦着打了好几遍火,才把烟点着。
何安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嘴似乎通往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卷走了它上方所有的空气。就当秦汉武以为他再也不会吐出这口烟时,他却喷出来了,烟雾既长且浓,像一条白龙,那支没抽完的烟也飞了出去。
他的胸口快速起伏,喉咙中发出嘶嘶声,为了吞下更多氧气,他把嘴张得很大,就像是要吞下一整个KFC肉霸堡。一只红头苍蝇从他嘴里冒了出来,先是拨弄拨弄那两颗红色的复眼,又用后肢细细梳理了一番双翅,接着就在何安的脸颊上悠闲地踱步,似乎在说,你慢慢死,我不着急。
何安觉得脸上苍蝇爬过的地方非常痒,在全身剧痛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能感受到这一丝痒意,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后悔吗?他问自己。答案是不。他原本会孤独至死,不关心别人,也不被别人关心。可就在刚才,他觉得世界不同了,不再满是孤寂和冰冷。他看到自己心中的荒漠飘起了细雨,嫩绿的草芽钻出了地面,如果有时间,也许还会有绿洲和湖泊,草长莺飞,风和日丽。
他想着想着,露出了一抹蒙娜丽莎般的微笑。笑容惊动了苍蝇,它似乎突然下了一个决定,又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召唤,蓦然振翅,飞上了夜空。
何安感到身体忽然重新沉重起来,身下的水泥地传来硬邦邦的触感。他的胸口不再剧烈起伏,血色又回到了脸上。
秦汉武按住何安的颈动脉,在那又冷又厚的脂肪之下,一丝微弱的生命之火在顽强地跳动,并且越来越强。
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救护车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