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张剩,是个剩下来的孽种。最近,他决定去死。
下定决心的这一刻,他觉得特别荣耀,腰板也挺直了。
他想着,总归有一件事,他是要自己决定。他活了35年,不,应该说苟活了35年。这35年来,他从没自己做过决定,你别不信。
他出生的时候,天雷滚滚阴雨密布。接生婆看到他的一瞬间,吓得失心疯,丢了魂一样,嘴里念叨着:这娃不吉利,这娃不吉利,屁滚尿流地跑了,连接生费也忘了拿。
第二天接生婆来讨钱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荒野,枕着青草呼呼大睡。
也许是他命贱,也许是他命不该绝,反正他活了下来。他不知道父母是谁,只知道捡他回来的这个老汉是个瞎子。
老汉并不喜欢他,但老汉还是养着他。说养着,其实也没有怎么养,老汉把他安置在牛棚里,也不知道是想让牛陪伴他,还是让他陪伴牛。
说来也奇怪,他睡牛棚,居然没被牛踩死。每天早上老汉去牛棚,听到他精神抖擞地咯咯笑,就知道他又活过了一天。有时候他也会大哭,因为饿。
他大哭的时候,正在怀孕的母牛就围着他转,跪下四条腿。他非常自觉地把嘴撅到肚皮上,拼了命的吸。
盲人老汉用竹竿戳他屁股时,他正趴在母牛肚子底下嘬奶。
"小畜生,命真硬。"老汉的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喝牛奶能喝出个什么名堂?"
他不知道能喝出啥名堂,但是他知道,他现在长得五大三粗的,肯定与那母牛奶有很大的关系。不过,直到现在,每当看到母牛,他嘴角就会莫名涌出一股腥臭味。
更要命的是,因为喝了多年的母牛奶,导致他一看到女人,尤其是丰满过度的女人,就忍不住咂吧嘴,手也会忍不住哆嗦,连饭碗都端不稳。
他上一次就因为这个毛病,被人暴打了一顿。
不过,想起这件事,他不觉得疼,只觉得心里美美的。乖乖,那个女人真的太要命了,穿着一身高开叉的低胸旗袍,一对胸都垂到肚挤眼了。他估摸着这一对得有两斤重,那形状跟个大丝瓜似得。他觉得这也太好看了,是他看过的最好看的。
狭长而小巧的形状,伴随女人胸口的起伏,摇摇晃晃,弹性十足。当女人弯下腰,摆弄自己的鞋时,他简直看呆了,那是怎样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啊,他觉得几乎可以跟牛棚里的母牛比美了。
不,他确定这个女人的更好看。他只顾着看,都忘记要给他们上菜了。
厨师长对着他的脑门就是一巴掌:让你上菜,你聋了?找死是不是?他点头哈腰,滚到厨房端出了一盘菜。菜是一盘酸辣鸡杂汤,红油汤里的鸡肝,鸡心,鸡肠,晃晃悠悠,就像他当时的心,也是晃晃悠悠的。
他把菜端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到了女人身边,他也不知道从第几秒开始自己就哆嗦了,他只知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一群人围着殴打了。他们骂他是畜生,骂他不要脸,骂他胆子长头顶了。
他其实啥都记不清了,他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他端的鸡杂汤,在颤抖中,全部泼在女人身上,雪白的旗袍挂满了红的、黄的鸡心,鸡杂,还有鸡肠。雪白的胸口上,也挂满了红的、黄的鸡心,鸡杂,还有鸡肠。他立马跳起来,灵活的双手,矫健地将胸口的鸡肠一根根捡起来……
受惊吓的女人,呀的一声尖叫,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疼的他嗷嗷叫。
他觉得眼珠子肯定掉地上了,不然为啥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他贼大的双眼可从来都是炯炯有神,一目千里的,这是他唯一值得炫耀,得意的事情啊。
他像是一个胆小的武士被人抢夺了最厉害的武器,趴在地上手脚并用的摸索着。可不能把眼珠子打掉了,我得找回来。他趴在地上找,一帮人就围着他,对他劈头盖脸一顿猛打。连隔壁桌的小孩也一时兴起,讨伐坏蛋似得,加入了拳打脚踢的队伍。
他被打的嗷嗷叫,然而周围的人只知道拍手叫好,这样的人渣就该打!
打他没关系,身体上的折磨对他而言,太微不足道了。从小到大,他不就是被村里人的棍棒打大的么?有什么欺辱霸凌没遇到过啊,他不也活过来了吗?
但他不能瞎,他唯一的骄傲就是这一对眼睛了。
别人看不清的东西,他老远都能看清。别人晚上没有灯那也去不了,他不一样,他晚上比白天看的还分明。走几十里夜路也不会迷路。
他的眼睛这么厉害,都是他自己练出来的。他从小帮别人看牛,但牛都不爱看他,从不拿牛脸对着他,总拿屁股眼对着他。他一人看管四十几头牛,吃喝拉撒全和牛在一起,他一点都不嫌弃,觉得和牛像亲人一样,他还给每头牛都取了名字。菊花,大眼,屎坨,稀毛……
名字也挺有讲究,都依着牛自己的个性来。而这些名字的来由,也多亏了他一双厉害的眼睛。牛既不愿意拿正脸瞧他,他也不烦不恼,而是专心的研究起牛屁眼来了。
他看牛屁眼,比一般人更能看出门道。别人看牛屁眼,都是拉屎绕蚊的地方,看不出个子丑寅卯,他不单看牛屁眼的形状,还看牛屁眼的颜色,沟壑纹路,还根据人家算命先生看手相的方法,推导出一套看牛屁眼定疾病的方法,而且一看一个准。
每当把牛放出去,牛儿一个个开始悠闲的吃草,他就开始训练自己的眼力,先是把眼睛瞪大,待到眼珠酸胀,就把视线转移到牛屁眼上,这时候看的牛屁眼就不是一个屁眼的大小,而是如同一个干面馍馍,能看清呼吸之间,屁眼的缩小和放大。
连续盯看了三个月后,他看牛屁眼就如同一顶毡帽的大小,屁眼周围血管的走向和细微的伤口他也能看出来。而且,他能只是瞄一眼屁眼,准确无误的道出牛的名字。
这样连续盯看了半年之后,他已经不只是看出外在,连内脏问题也能看出来了。当然,他还加入了闻,就是通过看牛屁眼的外观、颜色,以及牛粪的气味,他能八九不离十的知道,这头牛生了什么病。
他的这一技能着实让他自豪得意了好一阵子,他不仅看牛,还看牛病!方圆几里的人,谁家的牛生病了,都叫他去瞧上几眼。
虽然那时候,他一看一个准,但大家还是把他当笑话,叫他去看牛病的大多不是牛真的生病了,而是想看看这个傻子,看他究竟能盯着牛屁眼看出个什么。
这一天,盲人老汉在牛棚打扫,屋顶漏下的阳光正好照在母牛屁股上。那一瞬间,他看到了神奇的东西——牛屁眼收缩时露出的褶皱里,藏着紫红色的血丝。
"花婶要死了。"他指着母牛。
三天后,老汉的母牛真死了。兽医剖开肚子,肠子里全是脓血。
这事传开后,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变了。有人叫他"牛屁眼半仙",更多人在背后吐口水:"晦气!看什么烂什么!"
不过,被人背后吐口水也没吐多久,后来自动化牛场出现了,不仅他这个技能用不上,连他这个人也用不上了。他没办法再继续看牛了。他没牛可看之后,就四处找工作。
这一天,他蹲在路边数蚂蚁时,第一次有人主动找他搭话——县里新开的洋诊所招打杂,管饭。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好运,居然就被这个诊所老板看上了。
诊所老板捏着他的下巴打量:"听说你能看牛病?"
他盯着老板耳垂上的黑痣,突然看见痣底下蠕动的血管:"您左耳半夜会流脓。"
老板手一抖说,一个月试用期,包吃包住,不给工钱,中不中?他快活的不得了,连连点头。
第二天就让他住进了诊所的药材间。那是他第一次睡在四面有墙的地方,硬是睁眼到天亮。
刚去的那几天,他的大眼还是帮了不少忙。比如,几种颜色相同的中药材不小心被混在一起了,他几分钟就给分门别类的清理好了。比如,称药材的时候,一克两克的他肉眼一看,就能八九不离十的估摸出来。
店里的老板很喜欢他,觉得捡了个宝,加上他人老实,又肯吃苦,对他也就格外放心些。然而,他偏偏就闯了大祸,害的诊所差点被砸了。
缘由?缘由说给你听,你也会觉得稀奇的很。
他趁着店老板外出,自作主张给一个小孩看病,扒了人家裤子,让背过去把屁眼对着他,他也没有坏心思,就是帮老板的忙。他觉得自己的眼力劲还是有的,可谁知道,就在他掰捏着小孩的屁股,自顾自对着屁眼看的起劲的时候,人小孩爸妈进来了,看着这幅画面,火气那个大啊。
不仅把他打了一顿,还动手砸起了店。亏得店老板回来的及时,好话说尽,赔钱补偿,才没引起更大的麻烦。他也因此卷着铺盖滚人了。
临走前夜,他摸黑钻进店老板家牛棚,盯着那头价值连城的种牛屁股看了整晚。天亮时,他敲开店老板窗户:"牛蛋长瘤子了,不治活不过端午。" 说完他就走了。
他遇到的倒霉的事多了去了,他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只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说了,他都一个星期没吃过东西了,他开始选择乞讨。
然而,他不仅被乞丐欺负,还被狗欺负。他不是不想跟这抢食的狗理论,只是,他觉得,自己乞讨已经够可怜了,要是还要和一条狗理论,那他就是可怜又可悲了。
他把裤腰带系紧,好像就没那么饿了。要是不饿了,他又可以迈着大步,昂首挺胸地朝前走了。
前面是村里最深的一条河。
他算过了,以桥的高度和水的深度,他直接跳下去,3分钟之后,肯定就淹死了。他觉得跳河这个主意不错,不流血不破皮,至少死相还是有的。
虽然不能决定生,至少他能决定死。而且死,人人都怕,就他不怕,他觉得至少在这一点上,自己还是有点用的。
桥下水流平静,河自己大概也没想到,这大半夜的,会有人来打扰它吧。但是,偏偏就在这乌漆嘛黑的大半夜,他一头扎进了这冰冷的河水里。
河水灌进他的耳朵、鼻子和嘴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身体。他原本以为死亡会很安静,没想到这么吵闹。水里的声音比岸上还要清晰,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咕噜咕噜,像烧开的水。
他估算了一下。他跳下河,花了3秒扎入水里,又花了45秒,开始无法呼吸,到第60秒,他的脸已经开始涨得通红。他觉得自己要开始死了,他把紧闭的双眼睁开,想最后一次看看这个世界。然而,他发现,此时他的眼力劲突然好的不得了,连听力也好的不得了。
他听到大约100米的地方,一个喝醉酒的男人,正在路边呕吐。
他听到大约300米的地方,一个卖烧饼的妇人,在吆喝着烧饼一块钱一个。
他听的可清晰了,仿佛死亡之前的一切,都是放大的。他在想,是不是每个人死前,感觉到的一切都是放大的?
他还想利用余下的2分钟,好好思考这个问题。突然,一个硕大的人,砸到了他的身边,把原本视线清晰,听觉敏锐的他砸的蒙头蒙脑。
他瞪大眼,想看清是什么东西。却只看到一团白茫茫飘在他眼前。那应该是上好的丝绸料子,他只是以前在大户人家看小姐们穿过。
他还没来得及想是在谁家看到过,却已经听到岸上,桥上传来尖锐的呼救声,救人啊,有孕妇跳河啦……
救人啊,有孕妇跳河啦……
救人啊,有孕妇跳河啦……
他听的越来越清晰了,他想,这可要不得,这女的自己寻死还好说,带着娃娃寻死就是作孽啊。他不能让她作孽,她的娃娃说不定不想死呢?他当年被扔在荒野里的时候,可是拼了命的想活。
他见到这个大肚婆紧闭着双眼,在水里拼命的挣扎,黑发散乱,白衣缠绕,面目因为扭曲而恐怖。他吓坏了,原来淹死是这么可怕的!他不能让这个大肚婆淹死。
他其实只想救大肚婆肚里的孩子,他觉得这个孩子就像35年前的自己一样,没有任何决定权,连生的权利也没有。他突然又觉得,自己比这个孩子强一点,至少,他能决定自己的死,可这个孩子连死都不能自己决定。
这个孩子也太可怜了。他不管了,还是先救人要紧……
那团白丝绸离他越来越近,他看清了,是个女人,肚子鼓得像座小山。女人的黑发在水里散开,像一团水草缠住了他的手臂。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摸到了女人隆起的腹部。隔着湿透的衣料,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踢了一脚。
"还活着!"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他的脑子。他突然忘了自己是要来死的,手脚自动划动起来,向那个女人游去。他的动作笨拙得像头牛,但胜在力气大,几下就抓住了女人的胳膊。
女人已经不动了,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他想起小时候见过母牛难产,也是这副模样。那时候他趴在牛屁股后面看了三天三夜,最后用树枝把卡住的小牛犊拽了出来。现在,他本能地把女人往岸边拖。
河水比他想象的要急,每游一下都像在跟一头愤怒的公牛拔河。他的衣服吸饱了水,沉得像铅块。肺里火辣辣地疼,眼前开始发黑。但他死死抓着女人的手腕,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不能松手,"他想,"这孩子得活。"
岸上的喊声越来越近,有手电筒的光在水面上扫来扫去。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女人往上一托,自己却往下沉去。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他的鼻子、嘴巴。这一次,他没有挣扎。
"也好,"他在心里说,"至少救了个人。"
黑暗笼罩了他。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好像卸下了一副扛了三十五年的重担。他感觉自己飘了起来,越飘越高,穿过水面,飞向夜空...
"醒了!他醒了!"一个尖锐的女声刺进他的耳朵。
他猛地睁开眼睛,刺眼的白光让他立刻又闭上了。全身的骨头像是被碾碎又重组过一样疼。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摸到了粗糙的床单。
"别动!你差点就去见阎王爷了!"那个女声又说。
这次他慢慢睁开了眼,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正俯身看着他。老太太戴着副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小而亮,像两颗黑豆。
"我……没死?"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死?你命硬得很!"老太太嗤笑一声,"在水里泡了半个时辰还能活过来,阎王爷都不收你!"
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墙上贴满了泛黄的报纸,角落里堆着草药和瓶瓶罐罐。屋里有股混合了霉味、药味和血腥气的怪味。
"这是哪儿?"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老太太一把按了回去。
"我张婆子的接生房,"老太太说着递给他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喝下去,能活血的。"
他接过碗,药汤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但他还是一口气喝光了——从小到大,他最擅长的就是吞咽令人作呕的东西。
"那个女人……"他突然想起,"那个跳河的女人……"
张婆子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你倒是个奇人,自己都要死了还想着救人。"她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个布包,"喏,这是她留下的。"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绣着荷花的手帕,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谢谢恩人,孩子平安。"
"她……生了?"他瞪大了眼睛。
"可不是!"张婆子一拍大腿,"你把她拖上岸的时候,羊水都破了!我在河边给她接的生,是个大胖小子,足足八斤重!"
他呆住了。自己不仅救了人,还间接接生了一个孩子?这简直比他能通过牛屁眼看出病症还要离奇。
"那……她人呢?"
"天没亮就走了,"张婆子撇撇嘴,"连个名字都没留。现在的年轻人啊..."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纸条,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三十五年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做了件真正有意义的事。
"对了,"张婆子突然凑近,眼镜片后的黑豆眼闪着精光,"听说你会看牛病?"
他点点头,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那你看过人病没有?"
他摇头。除了那次在诊所闯祸,他连人的手指头都没碰过。
张婆子神秘地笑了:"我看你是个有天赋的。昨晚那女人难产,胎位不正,是你把手伸进去把娃娃转过来的。"
"我?"他惊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我……我昏迷了啊!"
"昏迷是昏迷,手可没闲着,"张婆子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盆,里面泡着一堆染血的布条,"我亲眼看见的,你手在水底下那么一推一扭,娃娃就转过来了。要不是你,那女人和孩子都得完蛋!"
他盯着自己的手看,粗糙、黝黑,指节粗大,上面还有几道新鲜的伤口。这双手摸过无数牛屁眼,给牛接过生,现在居然还给人接过生?
"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没关系,"张婆子拍拍他的肩膀,"身体记得就行。我看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留下来给我当帮手吧。"
他愣住了。从来没有人主动邀请他做过什么,更别说给他工作了。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包吃包住,每月二十块钱,"张婆子继续说,"干得好还有赏钱。"
二十块钱!这比他以前看牛赚得还多。他心脏砰砰直跳,手心冒汗。但随即又想起那次在诊所的遭遇,顿时像被泼了盆冷水。
"我……我不行……"他结结巴巴地说,"上次……上次就是..."
张婆子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就是看了个小孩屁股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接生这行当,什么没见过?男人女人的那点东西,在我眼里跟猪肉没两样!"
他被老太太直白的话震住了,脸涨得通红。
"再说了,"张婆子压低声音,"现在到处打仗,男人都上前线了,接生婆越来越少。村里多少女人等着生孩子?你要是不干,她们就得自己生,那得死多少人?"
他想起昨晚那个在水里挣扎的女人,想起她肚子里踢腾的小生命。如果没人帮她,现在恐怕已经是两具尸体了。
"我……我试试……"他终于小声说。
张婆子咧嘴笑了,露出几颗黄牙:"这就对了!先休息两天,等你能下床了,我就教你认药材。"
老太太走后,他躺在床上,盯着屋顶的横梁发呆。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手上。他慢慢举起手,看着光线穿透指缝。
这双手,曾经只会摸牛屁股,现在却能救人性命了。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生根发芽。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还有母鸡下蛋后"咯咯哒"的叫声。这些平常的声音,此刻听在他耳朵里却格外美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想死了。
不仅不想死,他还想活着,好好活着。活着看更多生命来到这个世界,活着用自己的双手做点有意义的事。
他侧过身,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这是他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份感谢,他要永远留着。
屋外,张婆子正在院子里晒草药,一边晒一边哼着小曲。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是撒了一层金粉。
他望着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三十五年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方向。
二十年后的一个暴雨夜,五十五岁的张圣手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张师傅!张师傅救命啊!"门外的声音带着哭腔,混杂着雨声和马蹄声。
他披衣起身,二十年间接生数千个孩子的经验让他立刻明白——又是个要命的难产。油灯下,他的脸已布满皱纹,但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比年轻时更加锐利。
拉开门,三个穿军装的汉子站在雨中,中间那个挂着盒子炮,一看就是个军官。
"张圣手?"军官上下打量他,"大帅府三姨太难产,全城大夫都束手无策。大帅有令,请张师傅立刻前往。"
他注意到军官说的是"请",但腰间的枪却明晃晃地露在外面。二十年了,他从一个连狗都欺负的乞丐变成闻名百里的"圣手张",可面对枪杆子,依然是个可以随意使唤的接生婆。
"容我拿上药箱。"他转身进屋,动作不紧不慢。
药箱是他最珍贵的家当,檀木打造,里面整齐摆放着各种自制器械和药粉。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把银质小钩——那是他根据当年给牛接生的经验特制的,救过无数难产母婴的性命。
门外,一辆汽车在雨中轰鸣。他愣了一下——这穷乡僻壤,汽车比龙王爷还稀罕。
"张师傅请上车,"军官语气恭敬了些,"大帅特意派车来接。"
颠簸的车厢里,他闭目养神。二十年前那个跳河自杀的夜晚仿佛就在昨天。如果当时死了,现在坟头草都换了几茬了。可命运偏偏让他活了下来,还给了他一项神奇的本事——接生。
起初只是给张婆子打下手,后来渐渐独当一面。最神奇的是,他发现自己确实有种特殊能力——只要把手放在孕妇肚皮上,就能感知胎儿的位置和姿态,仿佛能"看见"子宫里的情形。这能力和他当年看牛屁眼诊病如出一辙,只是更加精准玄妙。
汽车驶入一座豪华宅邸。穿过重重院落,他被带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厢房。门外站着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有洋人也有中国人,看样子都是医生。
"都让开!张圣手来了!"军官高声喝道。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他听见有人小声议论:"这就是那个连臀位都能用手转正的接生婆?""听说他接生从没死过孩子..."
厢房里,一个穿绸缎睡衣的大汉背对着门站着,听见动静转过身来。那张脸他认识——陈大帅,方圆五百里最有权势的军阀,曾经带兵血洗过三个县城。
"你就是张圣手?"陈大帅声音沙哑,"我女人难产一天了,洋大夫说要开膛破肚。我给你一小时,母子平安,赏你一千大洋;要是死了……"大帅拍了拍腰间的枪。
他没说话,径直走向产床。床上的女人已经奄奄一息,脸色惨白如纸。但当他看清那张脸时,心脏猛地一缩——是二十年前那个跳河孕妇!虽然老了胖了,但眉角那颗痣他绝不会认错。
女人也认出了他,虚弱地伸出手:"恩……公……"
他按住她的手:"省着力气。"然后掀开被单检查。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胎儿横位,脐带绕颈三圈,羊水流干,产道已经开始出血。
"准备热水,越多越好。"他头也不回地命令,"再找根结实的绳子来。"
房间里一阵忙乱。他趁机从药箱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黑色药丸塞进女人嘴里:"含着,别咽。"
这是他的独门秘方——用牛黄、麝香和十几种草药配成的"催生丹",能在最短时间内激发产妇最后的气力。
"张师傅,"一个戴眼镜的洋大夫凑过来,"这种情况在我们医院都是剖腹产,您……"
"剖腹?"他冷笑,"剖完还能活几个?"
绳子拿来了。他在房梁上系了个结,然后做了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动作——把产妇扶起来,用绳子绑住她的脚踝,倒吊了起来!
"你干什么!"陈大帅怒吼着拔出了枪。
"想母子平安就闭嘴!"他头一次这样大声说话,声音震得房梁都在抖,"这是'倒吊接生法',我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绝技!"
倒吊的产妇发出痛苦的呻吟。他顾不上擦汗,双手涂满香油,直接从产道探了进去。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河底,手指有了自己的记忆和生命。
房间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他的手在产道内灵巧地移动,像在解开一团乱麻。额头上的汗滴到眼睛里,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眨眼。
"转过来……好……再转……"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和胎儿对话。
突然,他眼睛一亮:"用力!现在!"
倒吊的产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与此同时,他的手猛地往外一拉——
"出来了!"有人惊呼。
一个浑身是血的小生命滑入他的手中。婴儿没有哭,脸色青紫。他毫不犹豫地低下头,用嘴吸出婴儿口中的羊水,然后照着屁股就是两巴掌。
"哇——"婴儿的啼哭响彻房间。
他剪断脐带,把婴儿交给旁边的丫鬟,然后迅速解开产妇脚上的绳子放平。产妇已经昏死过去,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三姨太怎么样?"陈大帅急切地问。
"失血过多,但命保住了。"他疲惫地擦了擦手,"按这个方子抓药,连服七天。"他从药箱取出预先写好的药方——当归、熟地、黄芪...都是补气血的良药。
陈大帅接过药方,突然盯着他看了半晌:"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他心里一紧。二十年前那个看丝瓜奶的穷小子,和现在名震一方的张圣手,谁能联想到一起?
"大帅说笑了,小民第一次见大帅。"
陈大帅点点头,突然高喊:"来人!拿赏钱!"
沉甸甸的一袋大洋放在他面前,但他没接,而是问了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大帅,三姨太是不是...二十年前跳河自杀过?"
房间里瞬间安静。陈大帅的脸色变了:"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收起药箱,"她眉间有悬针纹,是死里逃生之相。"
其实他撒了谎。真正的原因是,刚才接生时,他看见产妇小腹上有一道疤——那是当年在河里被石头划伤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陈大帅突然压低声音:"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她确实跳过河,那时候她还是刘掌柜的小妾。后来刘家被我抄了,她就跟了我..."
刘掌柜?他脑子嗡的一声——不就是那个丝瓜奶女人的丈夫吗?当年他被暴打时,依稀听见有人喊"刘掌柜"。命运竟然如此捉弄人,二十年后,他亲手接生了仇人小妾的孩子!
"张师傅?"陈大帅见他发呆,叫了一声。
他回过神,突然笑了:"大帅,这一千大洋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
"我要大帅一块匾,上面写'天下第一圣手'六个字。"
陈大帅哈哈大笑:"好!不光给你匾,我还要派兵护送你回乡,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陈大帅敬重的人是谁!"
三天后,一支军乐队吹吹打打护送他回到村里。队伍最前面是四个兵丁抬着的金匾,"天下第一圣手"六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全村人都出来看热闹。他站在马车上,目光扫过人群,突然看见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是当年那个丝瓜奶女人!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胸前干瘪得像两个空口袋。
老妇人也认出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她想躲,但人群太挤,只能瑟瑟发抖地站在原地。
他走到老妇人面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您……您老身体可好?"他轻声问。
老妇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张圣手饶命啊!当年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他弯腰扶起老妇人:"过去的事不提了。您若有病,随时可来找我。"
人群爆发出一阵赞叹。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三十五年来受的所有屈辱都得到了补偿。不是通过报复,而是通过至高无上的救赎——他掌握了生命降临的权力,连当年欺辱他的人都要跪地求饶。
当天晚上,他在自家院子里摆酒庆贺。酒过三巡,徒弟问他:"师父,您为什么非要那块匾?"
他望着满天繁星,想起二十年前跳河的那个夜晚:"因为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一个连牛屁眼都看的人,也能成为'天下第一圣手'。"
徒弟不解其意,但他已不再解释。微醺中,他摸出贴身收藏了二十年的那张纸条:"谢谢恩人,孩子平安。"字迹已经模糊,但他每个字都记得。
纸条旁边,是今天陈大帅给他的新纸条,上面写着:"圣手张救我妻儿,恩同再造。"
他把两张纸条并排放在桌上,突然老泪纵横。三十五年前被扔在荒野等死的弃婴,如今成了决定他人生死的"圣手"。命运给了他最残酷的开端,却也给了他最痛快的逆转。
窗外,星光璀璨。他举起酒杯,对着虚空敬了一杯:"这一杯,敬当年那个决定去死,却选择活下来的自己。"
酒液入喉,火辣辣的,像生命本身一样灼热而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