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婕(一)


天居十三年,六月初九,夜半,晴,卫崖堡


这里被围已经两个月了,所有的人都已经很疲惫,可依然坚持着。我们是陛下最后的希望,只要守得住卫崖堡,鈞定城就不会被合击,青哲的国运就还有一线生机。


可叛军这一次来的太凶猛,足有八万之众,水陆并进,把这个曲春江口的小城,围得水泄不通。


前后一百多次攻击,箭雨蔽日,矢石横飞。我已经记不清城墙被攻陷了多少次,所有的人都拼尽全力,想尽一切办法将敌人堵在缺口之外。


就在刚才西边的外墙又一次被炮矢击破,上一次从城里胡乱搜来,用来填补城墙缺口的乱石残壁,被点燃的,裹着黑油的巨石击中,轻易的就破散成万千碎片,带着流烟乱火,呼啸的射向四处。那些半夜里赶来帮忙填补城墙的妇孺老弱,根本来不及躲闪,无数人被流矢波及,命丧当场。


而那没死去的,倒在地上或翻滚,或扭结,哀嚎低啜随着火烟萦绕不绝。


我那时正在巡城,刚好路过此地,虽离被击中的城墙还有些距离,但仍被气浪掀翻,神志恍惚。


等稍微缓过来一些,就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女子,微弱的震颤着。


我下意识的去扶她,却差一点将她的半个身体扯断。她的腹部被击穿出一个一掌多宽的大洞,肠肉皮血都已不知所踪,腰身只有少量的被透着一股焦糊味的黑肉连着,勉强没有成为两截。


我看着她的脸,虽污垢不堪,却仍然看的出是个年轻女子,涣散的表情里似乎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嘴角仍然努力的抽动着。


我本想扶下身体,听她最后有什么遗言,可这时突然喊杀声大盛,城墙被黑烟笼罩的缺口里,冲出全身精甲的武士,闪亮的兵器带着呼号之声踏过了一地的断壁残尸。我身边疲惫的同伴,这时也毫不犹豫的呐喊起来,破旧的皮衣和一脸的血污并不能阻止我们的决心,死战不退已经是这孤城里大家唯一的信念。


我们冲上去,兵器碰着兵器,脸贴着脸,所有的人拥挤在一起,所有的东西都是武器,用头撞,用牙咬,用嘴巴嘶吼,把唾沫吐在对方的眼睛里。前排的人倒下,后排的涌了上去;前面的敌人被斩杀,后面的又补充上来……。


成片的血打在脸上,剑砍钝了,砍折了,然后用手,掐住脖子,扯出咽喉。我当时不知道怎么绊了一跤,倒在地上,后面的同伴便不顾一切的跨过我,涌上去。我应该是翻滚了几下,等再看见他时,他嘶吼着,握剑的小臂已经被砍断,可他浑然不觉,仍然挥舞着残破的胳膊击打着对方的脸面,最后竟然将断臂塞进了敌人的口中,用鲜血生生的呛死了对方,自己也在扭打中,在疯狂地却慢慢的变得沙哑的嘶吼声中断气了。


我又爬起来,继续加入那酷烈的战斗,渐渐的,狭窄的缺口帮了我们大忙,敌人的数量反而成了他们的问题,他们拥挤在一起,难以有施展的空间。而战死的尸体越来越多,竟天然的变成了填补缺口的材料,慢慢的将本来低平的缺口,堆积成一个斜坡,让敌人越来越难以跨越。


终于,大钲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响了起来,低沉的号角穿透所有人的耳膜,敌人鸣金起号——收兵了。


所有的人都瘫倒了,我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活着。整个厮杀让刚刚过去的战斗,除了拼死互搏外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只有当战斗暂时中止的时候,其他的感觉才在狂热褪去后回来了。


血腥的味道,焦土的味道,身边的人还在呼吸的热气混合着一地的尸臭窒息的令人作呕。这并不是这一次战斗的尸臭,新鲜的血肉还来不及腐烂发臭,反而成为了过去战斗残留着,没有来得及完全清理的残尸的引子,把死亡的气息深深的引入了存活者的喉头。


可这难闻的味道却不及疲惫的折磨,没有几个人站起来离开,大家仍然瘫倒在四处的地上,勉强的却有无比珍惜的喘着气,距离下一次进攻没人知道还有多少时间,这难得的空隙每一时,每一刻都值得呵护。


渐渐地,一些人出现了,他们不是战士,而是平民,他们也再一次,再一次来修复城墙的缺口。


谁都知道,这倒在地上的尸体里,有些人应该是他们的亲人,可在这昏暗的夜色里,谁又能分得清呢?为了预防暗箭,这里不能点灯,人们只能在城外灼灼营火对比下,在阴影中偷偷的修葺城墙,尸体被不分敌我的处理,靠近外面的被努力的推出墙外,而在里面的则被拉到内城一处点火焚烧。这还是能收拾的尸身,至于那难以归拢的尸块,则只能任由它混着泥石血水,匆忙的重新被填回城墙。


我喘了会儿气,稍微有了些精神,就奋力的登上城头,举目望向四处,天漆黑如墨,城里城外,烟火缭绕起的冲天浓雾只有在点点火源处才依稀看得见卷涌的形象,待升向天际,便混入黑夜的暗色中,将哪怕一丝一毫的月明星光都阻隔在了天空之外。


那时候,天上已经没有了光明,只有战争的火焰,在地上肆意的燃烧,残破的照亮着这世界。


我们还能在这里守多久?青哲的国祚又能守多久?那一刻我的心底再也按奈不住的,升起了这样的疑问……。





“小姐!小姐!”


赫连婕听见有人在叫她,很不情愿的合上书,回过身来,看着门外站着的侍女,有些不耐烦的问道:“什么事?看不见我在读书吗?”


“小姐,老爷让我叫您,掌家……掌家已经在前堂了”


“掌家?”赫连婕有些诧异,掌家怎么会来到他家里?在宗族中,爹爹赫连储才并不荣贵,平时掌家从未来过,怎么会突然今天就上门了,“掌家怎么会到我们家里来?”


“小姐,您忘了吗?今天是望祖的第四天……”


“啊!”赫连婕若有所悟,望祖之制,到了第四天往往要巡慰族亲,这赫连家是出了名的严谨世家,前几年,巡慰族亲都没轮到她家,想来这一年却意外选上,难怪平时处事稳妥的侍女们,声音也都显得惊慌起来。


赫连婕没有多想,稍微收拾一下衣服,便随着下人来到前堂。


“婕儿,快来拜见掌家大人。”赫连婕的母亲吴氏的声音,从堂前客位上飘向赫连婕。


赫连婕寻声走到主位的面前,她的父亲的气息这时也从在一旁的客位上传来。掌家莅临,反客为主,赫连储才一家即便是这宅子的主人,在礼义上却必须表现出这一切都是家族宗长所佑。


“这孩子多大了?”赫连婕依着规矩行了拜见大礼,俯身之时,听见耳边传来一个中气浑厚的声音,想来就是掌家赫连漠兀了。


“小女,今年刚满九岁。”赫连婕听见父亲恭谨的应声道。


“这眼睛……”


“蜕化的很快,前几年还能感觉到一些光亮……”父亲的声音略微有些惋惜,“今年已经彻底不能视物了。”


“才九岁……”赫连漠兀沉吟着,赫连婕从他语气盘衡的方向上,明显感觉到他正在审视自己,“对这孩子来说未尝不是一件残忍的事,这年纪能做的事情很多都做不了了……”


“掌家大人,”赫连婕插嘴道,“我最喜欢做的事情还是可以做的。”


“哦?”赫连漠兀的声音里有些好奇。


“是的,掌家大人,阅读书籍除了速度有些慢,其他都没什么影响。”赫连婕继续平静的说着,并且扬起自己的手。


“哦……,想是用手摸那些墨笔书写的痕迹,”赫连漠兀的声音隐含赞许,“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耐心,真是难得。”


“那你平时看些什么书?”


“我现在正在阅读《诸家笔记》。”


“哦?”赫连漠兀的声音明显惊奇了很多,“你在阅读哪一部分?”


“吐突普在卫崖堡困守时候的回忆录,可惜遗留的断章残篇很是不全,读起来总是不畅。”


“五君帝时代……”赫连漠兀的声音有些惆怅,“几千年前的事了……”


“准确的说,是四千五百三十二年前,”赫连婕憧憬的说到,“五君帝时代,第三君帝青哲朝,末代代王扶机,在他最后一个年号天居十三年发生的事。”


“记得这么清楚?”赫连漠兀笑吟吟的说着,“你可知吐突普是谁?”


“当然!”说到这些历史,赫连婕的兴致一下就来了,“吐突普是青哲代王扶机扶持的新贵吐突家族的一员,也是吐突的分家赫连家能追溯的最早的祖先。在鈞定城被攻陷之后,吐突普——也就是后来的赫连普拒绝归顺换国后的第四君帝问极,远走东疆,整个问极朝都没有再踏入君国。直到第五君帝大辟再度换国,将问极朝终结,赫连家才再次回到君国,并且定居在了自己的‘纲承’吐突家曾经的封地:卫崖堡,一直到今天。”


“你竟然连‘纲承‘都知道?”赫连漠兀感慨的赞叹道,“即便是各个世家的成人,又有几个能把自己的家族考源到纲承?世家子弟能将自己的祖先追溯到浮世的初期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是你这样一个九岁的小姑娘……”


“只是——我还想问一句,”赫连婕感觉到掌家的声音从高处向自己靠近了一些,“你为什么会喜欢这四千多年前的历史?”


“因为那里有真正的英雄!”


“哦?”赫连漠兀明显在等待着下文。


“嗯……怎么说呢?”赫连婕踌躇着,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感受到的那微妙的情感“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没有家奴,只有国士!”


“婕儿!”赫连婕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人制止了。


“没有家奴,只有国士……”赫连漠兀沉吟着,“这是你自己的话?”


“不是……”赫连婕气馁的嘟了嘟嘴,“这是《诸家笔记》的训注里的话。”


“哦!是那个本子,那可是个蛮麻烦的注本……”赫连漠兀思索片刻,继续沉吟道,“家奴寻衅于私,国士取义于公。”


“您也读过这个注本?”赫连婕惊讶的说道。


“是啊……”赫连漠兀没有回答赫连婕的提问,自语道,“那个时候还有一个国,一个天下可以去追逐的……”


“可是你知道吗?这注疏之人却不见得是你这么想的。”


“啊?”赫连婕被这一句不知道是问是答的话,搞得有点困惑。


“这些城市里的贵室,恐怕也不是赞叹那千年前的英雄,而是在愤恨着他们今天的境遇吧?”


“赫连婕,”在一阵无人应答的沉默后,赫连漠兀的声音又再次响起,“你想不想看更多的关于那个时代的书,想不想能看到更多的事情?虽然方法可能会不尽相同,但是你想不想走出这个宅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还能看见?”


“没错,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方法也许不尽相同,但作为‘蜕化’的结果也许更好!”


“婕儿!”赫连婕听到父亲颤抖而兴奋的声音,“快!快跪下,快谢谢掌家的厚爱!”


哦!赫连婕幼小却早熟的心里,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看来这并不是简单的巡慰族亲,倒很可能一开始就是找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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