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母亲自己说,她年轻的时候,是方圆十里内有名的美人。还说当地有不少小伙子对她明送秋波,但是母亲都看不上。我们向父亲求证,父亲说,哪里啊,整个一胖丫头,横竖差不多。做媒的将父亲领到家中一瞧,挑剔的母亲竟一眼看中了。当时父亲刚刚从部队退伍。白白的皮肤,标准的国字脸,五官端正,身材健硕,还穿着一身当时姑娘们爱极的黄军装,看不上才怪。
母亲是七七年腊月二十二结的婚,我于第二年的九月中旬出世。按民间的说法,叫“进门喜”。完成一个女孩到母亲的蜕变,母亲用了十个月不到的时间——这已无法再短了。
我小时体弱多病,父亲因嫌我是个丫头,对我总是不大关爱。照料我的担子就落在了母亲一人身上。生病的时候,我哭闹,母亲也急得哭。一周岁之前,母亲抱着我上医院的身影是村里人经常看到的。
父亲一心想要个儿子。其实那时已开始计划生育了,且在我们那里搞试点,抓得极严。已生了一个孩子的育龄妇女纷纷赶去结扎。三姑去结扎的时候报了母亲的名字,让她得以再次怀孕。父亲宁可不当生产队长,也坚决要生二胎。也就在七九年的三四月间,母亲怀上了弟弟。现在算来,我那时才六七个月,还在吃奶,肚里的那个在吃着她的血。就这样,结婚前的胖姑娘在短短一年半以后成了起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芝麻杆。
因为不能被别人发现,所以母亲还得去出工。到了冬天,她穿上父亲的军衣军裤,跟妇女们一起去劳动。竟——一直没有人知道。直到除夕的前夜,母亲在家中生下了弟弟。第二天队里分猪肉,当大队会计的堂伯说,他家要多分一份的。人们才知道母亲又生了一个儿子。那年母亲二十四岁。
只相差一岁的一双儿女让母亲比她的同龄人过早过重的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她和父亲去开荒,种着我们村里甚或我们那方圆若干里的最多的田地,磨豆腐,炸油条。母亲极聪明,接受新事物很快,磨出的豆腐又白又嫩、炸出的油条又香又脆。
父亲是遗腹子,奶奶年纪又大了,父亲和母亲无人可依靠,只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养大一双儿女,还在我们高家和郭家两个村子里第一家造起了楼房。
那时的物资很缺乏,小孩子几乎没有什么好东西吃。母亲养鸡,将鸡蛋蒸了、煮了、煎了给我们吃。到了每年的春夏季,将还没会叫的小公鸡杀掉退毛洗净,放进一只铜盆里清蒸,架上柴火,一会儿就香气扑鼻了。我们姐弟俩一人一只,我没用得很,总是吃不完,弟弟很快吃掉他的那只,还把我吃不完的通通解决。所以他长得又高又大,我则十分矮小。
那时外公家的条件不好,两个已成家的舅舅自身难保,小姨远嫁。外公外婆只能把孝顺的希望寄托在母亲身上。母亲宁可自己不吃不用也要把好东西送去给他们。尤其在外婆去世以后,母亲每年都要把外公接到家中来一住就是几个月。对于两个舅舅,她也竭尽全力的帮助扶持他们,一直到表哥们成家造房子,每遇到大事小事总是出钱出力。不夸张的说,直到现在,舅舅家欠我们家的钱也没有还清——当然,母亲是不会要他们还的了。
母亲是爱美的人,当时父亲也愿意为母亲花钱。刚结婚那会儿,着实添置了一些好衣物。可那些漂亮的衣服一件一件被小姨穿走了。今年小姨回来的时候还说起,我上学的时候人家都以为我家里很有钱,穿得那样漂亮,其实我穿的都是我姐姐的衣服。母亲就是这样,父母亲人、丈夫儿女,她付出全部去爱他们,而爱的最少的,是她自己。
我和弟弟上小学、上初中,母亲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精心地哺育着心爱的两头小牛犊,从不言累。在学习上,我们从不让她操心。在做人上,她一直灌输的是正面教育。她不跟我们开玩笑,但是也很少打骂。印象中她从没打过弟弟,只打过我一次,好像是五六岁的时候,把家里的一件什么东西弄出来忙丢了,母亲气极,罚我跪搓板。
在我们犯错的时候,她脸一冷,说应该怎么怎么,我是连吱都不敢吱一声的。——当然,我也是听话懂事的孩子,犯错的时候很少。每到吃饭的时候,哪怕我们再饿,也一定要等父亲回来一起吃。以至于我结婚以后,到了婆婆家里,他们各人吃各人的,谁先到家谁先吃的状况,很不习惯。
然而,一直到十七岁,我并不懂得母亲。我一直认为她偏心眼,只喜欢弟弟,不喜欢我。所以对母亲,总不是那么爱的。直到我离家去丹阳上学,才渐渐相信了母亲是爱我的。
我九四年参加中考,没有考到统招线,上师范要自费,交9900元,当时家里只有2000块钱。(我在《我唯一的手足》里也提到过)父亲妥协了,认为一个女孩子,学学裁缝也不错,或者愿意读高中也行。但是母亲不依,拉着父亲借遍了亲戚朋友,跑了无数的路,看了无数的冷眼,流了无数的眼泪,终于筹齐了我的学费。
两个孩子上学,到时候就要回来拿钱。父亲又没有手艺,他们只能更加辛苦。除了继续种着那么多田地以外,听说什么挣钱就去做什么。那一年,小龙虾很好卖。父亲和母亲拖着网到几十里外找可以下到虾子的塘。走在路上,渴极了,到坦克路边上的一个塘里捧水喝,喝完上来的时候,看到塘里漂着一只猪头,母亲狂吐不止。
在我们即将回来之前,如果家里没有钱,必是由父亲拖了一两袋子稻子去卖,在我们回来的时候,将钱准备的好好的,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我们只知道回家就有钱拿,回家就有满桌子的好菜。而在背后,他们愁白了多少根白发,愁深了几道皱纹,我们是不知道的。
印象最深的有一年暑假,母亲到句容车站来接我。出了车站,路边有个卖香蕉的,她买了一根给我吃,——只买了一根。看我吃完,她笑了;而我,背过脸去,哭了。
母亲极爱哭,再苦再累,她是不怕的。受了委屈的时候,跟人吵架的时候,不管有理无理,眼泪马上就流下来了。——这一点,我像极了她。
说到母亲的爱哭,就不得不说一说我的出嫁。
我的婚期定在年底。应该是前两天晚上,母亲慌里慌张的来到我房间,说不得了了,小敏的奶奶死掉了。过两天火化,出材不要跟我们一天啊。说着眼泪就滚下来。我是很唯物的,连忙安慰她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是我们村小,大村上哪天不死人,哪天不结婚啊。她红着眼问。不要紧啊?我说不要紧,这有什么要紧啊。
说来也真是巧啊,我们村是一个非常小的村子,当时的常住人口只有十几人。好些年才有一个闺女出嫁,也好些年才有一个老人故去。偏偏,我出嫁的前两天,我的一个堂伯母去世了。偏偏,我家的喜事和她家的丧事选在了同一天——二000年的腊月二十四,俗称老年根。
母亲去跟他们打招呼,一定要给我们先走。他们答应了。当迎亲的车队来到村口,鞭炮开始燃起来的时候,他们的哀乐也响起来了,吹鼓手的鼓着腮帮子呜呜啦啦地越吹越带劲。——不得不承认,有的人有的时候就是那么不可爱!我的母亲差点晕倒,连哭都忘了。
众人催促,千万不能在村口跟他们相遇,否则会晦气一生。慌慌张张的预备赶紧走,当弟弟背着我从老房子里经过的时候,我的母亲大哭不止,一长串一长串的眼泪无声的滑落。我回过头去,看着母亲的不再年轻光滑的脸,想着我从此就要离开这熟悉的一切,泪,滚下来,滴落在洁白的婚纱上。
然而我的伤感终是一瞬,很快的,我就沉浸到新嫁娘的喜悦之中。第二天回门,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看到我的时候,忍不住又流泪。我说我好得很,这么近,我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母亲说,总归不比在家里了,神情黯然,泪水涟涟。确实,我们家里虽然一直都不富裕,但是父母亲对我们却一直是娇生惯养的。我在家的时候,除了上个班,大忙天烧两顿饭以外,每天早上连被子都是母亲叠好的。
我有了自己的小家,生活重心渐渐转移了,越来越忽略他们。后来曾听母亲说过,她无数次的站在老房子门口朝村头张望,盼望着她惦念的异常熟悉的走起路来很没淑女样的女儿的身影能够出现在视线里。而我总是一次又一次的让她失望。
直到那年五一,我经历了一场大痛,终于又长时间的回到她身边。我偏执而任性,她一一忍受,无半句责骂。只在无人的时候,默默的流泪,心疼她一向乖巧的女儿何以要承受这样的挫折。她为我流干了眼泪,父亲几乎一夜之间为我急白了头发。——还有谁,比我更不孝!
后来就是母亲的那场大病,(我在《我唯一的手足》里面已说过)在她的整个住院期间,多么盼望唯一的女儿能来到她的病床前喂喂汤水端端盆,洗洗头发擦擦身。只是——我仍然令她失望了。一天也不曾去过。她在亲友和病友面前痛斥我的罪行,声泪俱下。当她终于回到家,看到我消瘦不堪,得知我在她住院期间也承受了很多病痛的时候,她,只有眼泪。她撩起衣服让我看她的伤口,告诉我她遭受的种种苦痛——没有怪过我一个字。——父母亲总是这么容易原谅孩子的冒犯。
第二年的又是一个五一,母亲到句容县医院开阑尾。我刚刚到达,预备陪她。教研室的电话来了,让准备参加市级的赛课。于是我只得收拾东西,离开了病房。临床的病友奇怪,母亲说,她要去比赛,赛课,我女儿是老师。那口气竟是那样自豪。正值长假,弟弟有假,和父亲轮流地照顾了几天就出院了,而我的整个假期在准备赛课。所以母亲的这次住院,我竟又没有陪过她。——是不是命中注定,我要欠她很多?
母亲自从做了外婆,有了小外孙荣荣以后,荣荣成了她的最爱最挂念的人。然而,顾虑到她的身体,每次带荣荣回去,我不敢常住——她在荣荣面前从没有一个不字,这么大了,每次回去荣荣吃饭,都是她喂的。荣荣小的时候骑在她的头上,揪她的长头发,晚上缠着她讲故事,她讲着讲着睡着了,被荣荣喊醒,不知道讲到哪儿了,又从头讲起。她也毫无怨言,说只要他开心,只要他喜欢,怎么都可以。
到了荣荣十三个月的时候,元旦放假。母亲看我还没有给他断奶,急了,说这么大还不好断啊?不断奶你哪天才有好觉睡?我说要别人带着睡两天才断的掉。母亲说,我来给你断。连续两夜,母亲带着睡的,把我荣荣奶奶认为难得不得了的事情,轻轻松松就搞定了。
我们无法回去的时候,她想荣荣,想着想着就发了呆,想着想着就笑起来——说回想小家伙说过哪些有趣的话,做过哪些好玩的动作,想着想着就笑了。
当我有了儿子,当我抱着儿子坐在床上,抓起他的两个小指头说着虫虫虫虫飞,飞到婆婆家撒泡尿的时候,脑海里就会想到母亲在若干年前,必也是这样的抱着我的。当儿子生病,我为他焦急奔忙的时候,也就想到了若干年前,母亲必也是这样为我焦急奔忙的。
——我终于理解了母亲。
然而,这些年我为生活所累,时间、金钱都很有限。我祈望母亲能看着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祈望母亲长寿!让我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金钱去孝敬她! 让她不后悔——生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