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倾盆大雨,不便外出,我便悠闲的走进书房。唐诗宋词是我的最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南唐李后主著名的词《虞美人》。“虞美人”三字盈溢着悲情宿命。一为花名,其妍丽似是天生哀婉;二为词牌,总在笔锋处浸润了英雄末路的血泪。那垓下别姬的楚霸王,那“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李后主——历史竟如此戏谑,用同一曲牌悲叹江山易主、美人辞世之殇。李煜作此词时,国已亡,家已破,心如千钧之石坠入深潭,只字未提亡国却字字催魂。这阕词乃是他沉痛心灵的一曲绝唱,其中展示的不仅肉体的消亡,更是精神世界的永恒崩塌。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起首便是沉痛天问。春花朝露,秋月皎洁,年年往复如昨,而观者心绪早已沧海桑田。这“了”字如一把钝刀,割开了时间无休的循环,又沉甸甸地压向词人内心。多少鲜活往事啊——那金陵城里的雕饰玉砌,那笙歌殿上的霓裳羽衣,那如花般娇艳的容颜……尽皆散落于飘渺风烟中,如梦幻泡影。然而起笔“何时了”三字,偏又如一道伤痕,隐忍诉说词人心中对美好物事无法停驻的沉痛忧伤。
“小楼昨夜又东风”,一个“又”字,如心底一声幽微叹息。东风年年依旧,可故国山河已不复存在。雕栏玉砌犹在故国,朱颜却早零落成泥——那“朱颜”曾盛放于宫廷园囿,而今映在眼前唯是憔悴面容。朱颜既是自己,亦再也无法重返的故国江山。“朱颜改”三个字,蕴含着一种深沉喑哑的哀鸣,是对青春流逝与家国沦丧的双重祭奠。
词至此,情绪已如即将决堤的洪水,于是“问君能有几多愁”便成了词人无法压抑的迸发之问。那愁苦有多少?愁深几许?已然不是寻常语句可堪形容。词人迸发奇想,将无形的痛苦作有形之喻:“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滔滔春水不仅承载着词人沉重无尽的愁绪,更是浩浩荡荡奔涌向无法折返的注定的命运终点。春水如愁,愁如春水,无休无止,无始无终,从古至今流向永恒。
李煜这阕《虞美人》之所以动人灵魂深处,正在于它超越了个人悲剧的藩篱。他以“朱颜改”这个双关意象,将个体生命凋零与家国覆灭水乳交融在一起,又以“一江春水”这浩荡意象,把一己之哀升格为一种壮阔的生命悲叹。那愁,已非南唐后主李煜的愁,而是面对不可逆转的岁月嬗递、生命流逝、辉煌凋零之悲怆。
历史千年如东流水,李煜的“几多愁”早已随一江春水融入民族情感的深海。当生命面对无可挽回的消逝,当繁华锦绣转瞬破碎,当青春壮丽被岁月蚕食,李煜将血泪凝成的喟叹,便成为人类心灵深处那一声永恒的回响——《虞美人》里那不息东流之水,将李煜的亡国之痛与人生悲哀淬炼为一种普世的忧伤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