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树之赎（小说）
文/一笑东方
一、
李良是方圆十里唯一的秀才。
李良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举人。
这是后话，先前的李良就是个农夫。
李良生活的村庄叫李庄，李庄有一条河叫李河，李河通着丰水与泗水。但是李庄穷，穷在没有大路，河道也窄。姑娘嫁不出去，小伙子娶不到媳妇。
村子中央是一片打谷场，打谷场中央有两棵楷树，同根而生，向外伸展，相扶参天。祖上说，来祖到了李庄就种下了楷树，三十年之后，老楷树殁，次年生出这两棵树，一晃二百年过去。二百年李庄子孙繁衍，生生不息。这两棵树就成了他们心中的神树，婚丧嫁娶都要来拜拜楷树，楷树开花结子，子落了还能治病，能治痢疾、霍乱、风湿疮、漆疮初起等症。树前有香案，有香炉。树高千尺不忘本，荫庇着李氏的子孙。
李庄虽然人口众多，但是识字的人不多，科场从未见李氏子孙。但是李氏子孙都很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农耕世家。李良那个时候也是一样，但是李良有一个习惯，爱打抱不平，李良逐渐脱颖而出，成了村里管事的人，大事小事都喜欢找他。
谁有不平事，只管找李良。
那一年的夏，李良弱冠，已娶妻。
那一年的夏，一场大雨让一位身着锦衣的公子来到楷树下避了一场雨。雨过天晴，他们看着这两棵树很是喜欢。他问村里的人，谁是管事的。村里说，你去找李良。
他们来到李良家。
“请问，这是李良家吗？”锦衣公子道。
“请问公子高姓大名，从何而来，到此有何贵干？”李良文墨不多，但这些话还是会讲的。
“鄙人姓王，名子升。”黄衣郎君道。
“王公子，这厢有礼了！”
“听说你是村里管事的，你们村的路可以修一修了，河道可以开阔一些，这些我都好办到。”王子升笑着说。
李良笑了笑“哦，您这么神通？那路修了，河挖了，难道你们就不图个什么？”
“图也图的，不过就怕你们不舍得。”
“哦？”
“刚才大雨，幸得楷树庇佑，这树与我有缘。我今年新造了一个园子，正缺这样的百年老树，不知你们村能不能割爱？”
“你是说你要村中那两棵楷树？那可是我们的祖宗树，庇佑李氏子孙！你这样有点强人所难。”李良言语不含一丝愠怒。
李良的娘停下了手里的伙计，“良儿，别怠慢了客人，沏杯楷叶茶给客人喝。”声音稳重不失礼数。
李良的妻端来楷树叶泡的茶，一双杏眼瞅了瞅夫君，示意他别动怒。
王子升慢慢喝茶，这茶水清热解渴，味苦而生津，不同于他喝过的茶，他在品茶，也在等待。
李良也在喝茶，茶水清澈，照彻人心，李良的一双星目映在茶盏中。
空气中的一切似乎静止了，偶有蝉鸣。
“如若我不应他，会怎样呢？看这人装束绝不一般，能应下修河筑路的允诺，怎么可能没后手，他的一句喜欢就能令我们生死。我答应不答应，他都会把树挪走。以我现在之力与之斗，凶多吉少，绝无胜算。如若令他先修河道，再筑路，日子好了，再请神树也好。李良知道李庄的日子太苦，他也一直在想法子，既然此人有如此能耐，那就顺水推舟。”李良在思忖。
“王公子通透，一眼就看出我李庄的苦，那么您既然知道我们苦，那就先应允您的话，您做到了，后面的事交给我。”
“李良兄痛快！”
“王公子谬赞，痛快，痛快，痛而后快！”
二、
第二天，李良站在村口，迎接一批又一批的人，他们修河的修河，筑路的筑路。
全村人问李良，这是做什么。
“为万世开太平！”李良说道。
族长也很纳闷，“修路修河，我咋不知晓。”
“族长，咱李庄穷不穷？”
族长沉重的点了点头，满脸的褶皱露出痛苦的表情。苦难是一部书，每一次翻读都会痛彻心扉。
“所以要修路！”
“要！”
“那就对喽，有贵人就是昨天的锦衣公子要帮我们，你干不干？”
“干！”
“我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他图什么？”
“就图它们！”李良看着神树说着话。
“啥，要神树，你李良凭什么替我们做主？”族长怒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怒了。
“祖宗树，庇佑子孙，就算千金万金也不能拱手与人，你李良简直是败家之子，你将来有何面目去见祖宗？”
“族长，各位长辈，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可是你看看，我们村里穷啊，没钱修路，没钱修河，船通不过来，没有人愿意来我们村，姑娘嫁不出去，小伙子娶不到老婆……”
族长不说话了，村里很多人落下了眼泪。
三个月后，路修好了，河道宽了，秋收的时候，村里的很多作物都运了出去，他们喜上眉梢，都说，这是神树在庇佑他们，也有人说是李良厉害！也有人骂他。
李良听到耳朵里不生气，生气也要做。
初春，王子升派人把整株楷树挪走了，宽大的车，宽大的船，没有 伤害神树分毫。
人们目送这样一棵庇佑他们二百年的神树，都在落泪，李良暗暗发誓，终有一日他会赎回神树，不仅赎回神树，还要让李庄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神树走了，留下了一个深二十米的深坑，周遭更大，奇怪的是，树下干干净净，渐渐有水渗出，不多久却见一条锦鲤窜上天空又落入水里，神树走了，形成了神池。于是被维护好，继续膜拜，香火相续，绵绵不绝。
之后，河水更充足了，粮食更加丰收，路更宽了，更多的货物互通有无，更多的女儿家愿意嫁到李庄来，外面的小伙子更喜欢李庄的姑娘。李庄人的日子越来越好，但是大家不会想到李良。
李良渐渐淡出人们视线，他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并且向村里村外的能工巧匠学习各种技术，他刻苦努力，一学就会，什么木工，造房泥瓦技术，捕鱼种粮，都不在话下。别人都很奇怪，他要干嘛？还向远村的学习生意之道。但他还多了一个爱好，开始学起了圣贤书，尝趋百里外，向贤达宿儒请教学问。更是令人纳闷，这人要干嘛？
难道想中秀才，真是拉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我们李庄啥时候出过秀才？
三年之后， 李良成了方圆十里唯一的秀才。
李良中秀才那天，母亲和妻子杀了家里一群生蛋的老母鸡，宰了三头羊，蒸了一锅又一锅雪白雪白的馒头，来宴请方圆十里村里村外的人，并且特地去凤凰城打了三坛上好的泥池酒，并且嘱咐大家吃好喝好。
没几个月，李良的妻子给力量生了一对龙凤胎，十里八村的又是道贺一番。
中了秀才，就有了地位，并且衣食无忧。有人劝李良可以纳一房小妾，李良说，我家娘子贤惠得体，我不纳妾，我只欢喜她一人。
李良继续学习技术，往后三年，他在村里村外建了许多桥梁，更新了捕鱼技术，造了许多房子。并且第三年里乡试之时他竟然中了举人，而且是方圆百里的唯一的举人。
李良中举人那天，更是宴请了方圆百里的能人贤达。很多不认识的也来凑热闹，宴席摆满了李河的边上。
有人说再加把劲，兴许能中进士。李良说志不在此，这已然行了，今后，我要经商了，大家多捧场！
在场的人无不张大了嘴巴，这个李举人到底是要闹那般？
三、
李良说做生意，还真正做起了生意。置田产，组木工，搞建筑，集体捕捞，统一种粮。他认识的人多，走南闯北的，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秀才李良李举人李良，一呼百应，生意红红火火，方圆十里，方圆百里的人日子也越过越好。
就这样一晃又三年。
李良的田产越来越多，城里的很多园子都成了他的园子，有些园子办学堂，有些园子供百姓们游玩，有些园子办医馆。与各地的县太爷也关系融洽，有人说李良俨然端木赐，陶朱公。
李良说，我有贵人相助。
众人不解，贵人在哪里？
你们就是我的贵人。
众人大笑。
买了很多园子，但是唯有王子升的园子是李良的心结。
但是，据说王子升的院子不好买，属于官园，这就让李良难办了。
钱能解决的是小事，钱不能解决的是大事。
夙夜忧叹，李良的母亲关注到了这一点，李良的妻子也关注到了这一点。
“儿啊，你如今是举人老爷，咱也算家大业大，方圆百里都说你好，你愁什么呢？”
李良叹了口气。
“夫君不必叹气，有什么事，咱们一家子一起商量就是。”
李良说了这件事，母亲看了一眼儿媳妇，儿媳妇会意。
“夫君，你们男人家做事喜欢那么多弯弯绕，你想请回神树，那就找王子升谈。价钱我好商量，大不了，我们把家产都不要了，只要能请回神树，咱们就是值了！”
李良感动地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自己穷的时候，她们不抱怨，自己富贵的时候，她们依然保持旧时的生活状态，没有富贵而骄，真真是贤妻良母。
关键时候，女人总比男人有主意。
李良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儿子和女儿，一双小儿女会心一笑。
四、
凤凰城是高帝龙兴之处，故有一股龙气始终盘旋在凤城的上空。别的城有四个门，唯独凤凰城有五个门，相传是高帝躲避祖龙追杀而开，高帝神通广大，尚未降世就能降龙伏虎。
五门紧靠丰水，门边有桥曰五门桥，五门桥外有一片庄园，名曰子园，子为贵族之姓。园为官家之园。
李良来到子园，正值秋天，那楷树隐隐然参天，在后园。
拿了拜帖过去，说明来意。
李良站在子园的门前，秋风瑟瑟，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在他的衣襟上。他抬头望了望那高耸的楷树，枝叶金黄，异常繁茂，仿佛从未离开过李庄的土地。然而，这树已不再属于李庄，也不再属于他。它如今伫立在王子升的园子里，成了富贵人家的点缀。
李良的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仿佛那树也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他想起了李庄的日子，想起了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们，想起了那两棵庇佑了李氏子孙二百年的神树。如今，树已不在，李庄的日子却好了起来。路修了，河宽了，粮食丰收了，姑娘们嫁出去了，小伙子们也娶上了媳妇。可是，李良的心中却始终有一块石头压着，沉甸甸的，挥之不去。
他知道，这块石头就是那两棵楷树。
王子升的笑声从园子里传来，打断了李良的思绪。他整了整衣冠，迈步走进了子园。园中的景致依旧华丽，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处处彰显着主人的富贵与权势。李良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那棵楷树上，仿佛它才是这园子里唯一值得他关注的东西。
“李良兄，别来无恙啊！”王子升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李良拱了拱手，道：“子升兄，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王子升笑了笑，目光在李良身上打量了一番，道：“李良兄如今可是方圆百里的风云人物，虽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是我知道这园子里的树是你的心结。”
李良闻言，心中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子升兄说笑了。我今日来，正是为了那两棵楷树。”
王子升挑了挑眉，似乎早有预料，道：“哦？李良兄是想赎回它们？”
李良点了点头，道：“正是。这两棵树对李庄的意义非同寻常，还望子升兄成全。”
王子升笑了笑，背着手在园中踱了几步，道：“李良兄，你可知道，这树如今已不是普通的树了。它们在我这园子里，成了官园的一部分，岂是你说赎就能赎的？”
李良心中一沉，知道此事果然不易。他沉默了片刻，道：“子升兄，若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王子升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李良，道：“李良兄，你可知道，这世间有些东西，不是钱能买到的。”
李良皱了皱眉，道：“子升兄的意思是？”
王子升笑了笑，道：“李良兄，你如今是举人老爷，家大业大，方圆百里无人不知。可是，你可曾想过，这富贵荣华，终究是过眼云烟。你今日来赎树，不过是为了心中的执念罢了。”
李良闻言，心中一震，仿佛被戳中了什么。他沉默了片刻，道：“子升兄说得不错。我今日来，确实是为了心中的执念。可是，这执念对我来说，却是无法放下的。”
王子升叹了口气，道：“李良兄，你我都是明白人。这树，我可以还给你，但有一个条件。”
李良眼中闪过一丝希望，道：“什么条件？”
王子升笑了笑，道：“我要你放弃你所有的产业，回到李庄，做一个普通的农夫。”
李良愣住了，仿佛没听清王子升的话。他盯着王子升，半晌才道：“子升兄，此话当真？”
王子升点了点头，道：“当真。”
李良沉默了。他知道，王子升这是在考验他，考验他是否真的愿意为了那两棵树放弃一切。他低头思索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目光坚定，道：“好，我答应你。”
王子升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李良兄果然是个痛快人。既然如此，这树就还给你了。”
李良点了点头，心中不喜亦不惧，他知道，自己即将放弃的，不仅仅是财富和地位，更是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可是，他别无选择。那两棵树，早已成了他心中的执念，无法割舍。虽然今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是天下也不过如此，欲想取之，必先予之，他一笑置之。
五
几天后，李良将所有的产业转给了王子升，他则带着那两棵楷树回到了李庄。乡亲们得知此事，纷纷前来迎接，眼中满是敬佩与感激。方圆百里的人听说了此事，都来看这个盛况，这可是从管家手中迎回了神树啊！这得有何等的财力，何等的气魄！李良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将那两棵树重新种在了村中央的打谷场上，说也奇怪，神树将要回来的时候，那片水域的水不知怎么就消失了，那树坑恢复了最初两棵楷树被挪走时的情状，直到神树归来，人们才终于明白过来，这树这地是通灵的。乡亲们围着树，燃起了香火，仿佛那树从未离开过。李良站在树下，抬头望着那繁茂的枝叶，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他知道，自己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执念，也终于不再愧对列祖列宗，不再愧对李庄的万物苍生。
从此之后，李庄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方圆百里的各行各业在王子升手中也照样运转，但是王子升背景深厚，岂愿意经营这些，他差人去请李良，回来的人却说，李良举家迁徙，不知所踪，只有老母在堂，李老夫人说，自己老了，走不动了，不想埋骨他乡，任凭处置！王子升瞬间感到自己的狭隘，自己失去的绝非一个李良。
舆论自上而下传开，原来王子升贵为皇子，来民间历练，想把一方治理好，却又怕适得其反，他定下计策，看中了李良，以神树要挟。李良不负众望，造福一方，他自己最后却坐收渔翁之利，邀功朝廷，令人不齿，皇子又能怎样？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消息随着李河汇入丰水，沿着泗水传得越来越远，最后皇上得知此事，亦为此事嫌恶王子升，本欲传位与他亦罢之。且普天之下遍寻李良，如此英才，怎能遗之在草泽？可人海茫茫，天下之大，却怎可能找到呢？随后也作罢，天下慨叹。
事情过去几十年许久，忽一日李庄来了一大家子行旅之人，为首者须发皆白，仙风道骨，至李庄打谷场，对神树拜了又拜，那老者手抚神树，慨然吟诵：
我本李庄居，勤勉亦质纯。经年攻诗书，忽焉成举人。无奈王权重，遂尔弃吾身。举家迁异国，犹怀故土根。今朝得归返，无愧华夏魂。
那人望着那繁茂的枝叶，忽然笑了起来。他喃喃自语道：“树高千尺不忘本，荫庇着李氏的子孙。我李良，终究没有辜负这树。”
说完，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睡着了。
良久，众人发现不对，走近一探，才知他已然安详地离去了。人们问询，这才知晓，来人正是李良和他的家人，漂泊异国，一样富甲一方。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至。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家人劝不过，一起回到李庄，不想李良是为了落叶归根。
李庄的人们将他葬在了楷树下，墓碑上刻着：“李良，李庄之子，秀才举人，造福一方。才可通天，富可敌国，然终不忘本。生于斯，安于斯。黄天厚土，唯此良人。”
从此，那两棵楷树依旧伫立在李庄的打谷场上，枝叶繁茂，荫庇着李氏的子孙。而李良的故事，也成了李庄人以及凤凰城方圆百里口口相传的传奇，顺着李河，随着丰水，沿着泗水，越传越远，越传越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