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过往人生
西川省距离肃州市一千七百多公里。2015年的七月份,方知一个人开一辆手动挡的老车从位于西川省的一个山区小镇一路走高速去肃州市,车上除了驾驶室,甚至副驾驶的空余地方都塞满了东西,全部都是她这两年在西川的行李。后座还放着一张折叠床,是四个月之前妈妈李英英为了陪她在西川熬完最后一个支教学期购买的,当时方知过完寒假后,十分不愿再来西川,觉得浪费生命,李英英坚持陪她来,方知几次劝阻无效,也就顺从了母亲的好意,毕竟她觉得这两年自己一个人在异地他乡无依无靠,也的确过的太丧气。
方知在西川省支教期间住的是那所小学新修的教职工宿舍,房租倒是低,一年也才五百。房子在一楼,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格局,一开始李英英和方知一起睡一张床,无奈的是李英英的呼噜声实在太太,方知这些年一贯睡得浅,失眠了好几晚。李英英也觉得母女二人睡一起似乎不是太方便,她自己每晚是还要给嘉山市的男友打一打电话腻歪一会儿的,当着女儿的面跟男友说俏皮话有点怪怪的,于是自己买了张折叠床放客厅。
李英英比方知提前一个多月就先回老家嘉山市了,一方面要给方知外婆过周年,方知的外婆在一年前的五月份离开人世了,这是老人家走后的第一个周年,李英英和几个哥哥想着一起聚一聚,为老母亲扫扫墓;另一方面李英英还想趁这段时间去儿子方晓的肃州市大学城周围看看店铺,打算租一间店铺开个小吃店。
目前店铺已经租好,就在方晓就读的大学肃州学院西大门的对面马路边。方知还没结束支教时,小店已经开张,李英英和方晓忙不过来,还请了她男友一起来店里帮忙。
她目前交的这位男朋友姓巫,方知和方晓一直喊他巫叔叔,年纪和李英英差不多上下,精瘦的身材,皮肤黝黑,个头不高,目光透着一股阴狠劲儿。这个人年轻时曾经是嘉山市的街头小混混,有没有进过蹲过局子不清楚,但是寻衅滋事、偷鸡摸狗的勾当肯定常常干。
他也曾有过完整的家庭,本来是倒插门女婿进前妻家里,要为老丈人养老送终,后面一儿一女出生后,翻脸不认人,要挟妻子必须跟他走,不然杀老丈人全家,不听话先毒打前妻,打了好几次,终于前妻被吓住,无奈跟他来到嘉山市生活。没过几年巫叔跑去嘉山市旁边的大城市浦京打工挣钱,前妻在家偷了汉子,巫叔回家的时候正好看到床上胶着一对人,当即发狠拿起刀朝前妻脸上砍去,前妻的半边脸被砍的面目全非,命倒是勉强捡回一条。
被打成那样,前妻报警和巫叔离婚,也成功离了,巫叔倒是后悔不该对前妻下那么重的手,二人离婚之后有几年巫叔还在心存幻想,觉得还有两个孩子一定能拴住前妻,等前妻回心转意。前妻却是个看得开的,离了之后立马开始享受生活,男友一个接一个,领没领证不清楚,最近的一个男朋友甚至还是个头发都掉光的快七十岁老头子,老头子是退休干部身份,手里颇有些存款,也舍得为前妻花钱,出钱给前妻买了辆十几万的车,前妻有时候还会开来巫叔的自建房门口炫耀一番,毕竟如果继续跟着巫叔,她不一定能混着这车。
于是巫叔终于放弃了前妻,连带着一双儿女也不爱搭理了,理由是儿子和女儿也没给他长脸到哪儿去。
女儿巫莲子原先在嘉山市一个工厂里面上班,结婚早离婚也早,给丈夫家生了个女儿之后,出轨了厂里一个小年轻主任,丈夫家不能容忍就离了,女儿归男方带着,男方给的理由是有这么个三观不正的妈,都怕带坏孩子。巫莲子此时发现自己怀上了出轨男的孩子,出轨男犹犹豫豫打算和她结婚,商量着见家长,却被她无意中听到准婆婆很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出轨这回事本来就是心术不正,自家儿子怕是被骗了,毕竟自家儿子是头婚,何必娶一个名声坏了的二婚女?如果儿子非要结婚也行,只是领证就算了,那肚子里孩子是谁的还不一定。巫莲子气不打一处来,自己打了胎,婚事就此黄了,黄了之后她在厂里也混不下去了,出轨男毕竟多少还是个小官。巫莲子一方面确实没钱,一方面也是受母亲撺掇,频频来找巫叔要钱花,一来准没别的事儿就是要钱,巫叔一开始疼孩子心重,给了几次,后面也乏了,直接不见。
儿子巫柏树更是活成了比他当年还厉害的人物,十几岁开始就进过好几次少管所,后面成年了还蹲了两年牢,放出来之后无所事事,又和黑道勾结上,开了个地下黑赌场,听说赢的时候真赚钱,几百万入账,买路虎,输的时候也是真混账,能背几千万在身上。巫叔作为父亲提起他的一双儿女倒是面有愧色,总觉得没有把他们领上正途。
在认识李英英之前,巫叔已经在嘉山市贩了几年水果。开个皮卡不固定的在各个小区或者路口卖水果,什么应季卖什么,偶尔还会拉点菜一起卖,但是菜的利润比水果低得多。这生意得天天抢位置,还得风吹日晒,但是收成还凑合,一年手里能余下来十来万,夏天卖西瓜的时候甚至一天能入账两三千,在嘉山市这种小城也够可以了。
李英英的过往经历比起巫叔,却是个钝刀子,慢慢割耗人心的那种。
她和前夫方忠厚早在方知和方晓两个孩子读小学的时候就感情不和离婚了,是李英英提出来的,她实在是受不了方忠厚这个抠门的男人了,那会儿她三十多岁,在嘉山市的乡下方庄生活,一边种两亩地一边带两个孩子,基本没有收入,需要的每一分钱都得找方忠厚拿,偏偏方忠厚是个不折不扣的守财奴,把钱管的死死的,害怕别人惦记他的每一分钱,这份吝啬就连妻儿也不例外。
李英英受够了贫穷的折磨,索性狠狠心提了离婚,以命为威胁,扔下两个小孩前往浦京打工挣钱,那会儿方知五六年级,方晓更小,才读一年级,方庄内的一众方家人也不愿意接手这两孩子,方知能自己照顾自己洗衣服和吃喝了,就每天自己骑自行车往返小学和家里,那年头乡下自行车对于未成年人这块抓的不严。方晓自打一年级开始就被送去了嘉山市郊的一个民办寄宿学校,节假日有校车送回。姐弟二人作为那个时候很普遍的留守儿童,就那样在方庄内度过了好几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一直到方知考上了嘉山市一中,李英英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或者算计,还是决定结束自己在浦京的打工生涯,回来带方知方晓读书,由前夫方忠厚支付一些必须的基本生活费,李英英也找一些零工干着,包括酒店刷盘子、家政保洁等等。
李英英放弃在浦京打工,专门回到嘉山市来带孩子读书,在外人看来十分令人感动。想想看,一个已经离了婚的妈妈,原本她大可以自己重新找人嫁了的,孩子的教育怎么样,跟她有什么关系?如今她回来带孩子们读书,可是作出了大牺牲的,没办法再挣钱了。方知和方晓姐弟两也感激在心,李英英所营造的典型东亚式的坚忍不屈、舍母为子、自我奉献式的母亲形象太深入人心,李英英一回来,姐弟两才有了家,同时也有了另一种形式的高利贷。
李英英和巫叔是怎么认识的呢?这还得回到四年前。
方知那会儿已经在林阳师范大学读书,方晓还在读高中。李英英离婚多年,可其实想依靠,不,或者说想利用男人的心却一直没有死过。她这些年维护着和前夫的关系,前夫定时打钱过来,自己也陆续通过社交软件谈过几个男友,基本都是有家庭的,有的是家里老婆年纪大了的快退休事业编,有的是想玩女人打发时间的小镇中学老师,也有李英英口中的城郊收废品的穷苦男人。
李英英偶尔跟着他们能获得些物质好处,比如他们租的阁楼里面没有空调,一到夏天热的心慌,那位事业编就很大方的送了一台空调。李英英同这些男人交往的时候,喜欢把自己塑造成苦命却温柔的解语花,同时目标也明确,要么给人要么给钱,给人这方面她的交往对象基本都是做不到,因为这些男人也只不过出来寻个乐子,最终人家还是要回归家庭;给钱呢一般都还能做到,做不到的也有,那位乡镇初中老师便是,很少在李英英身上花钱,每次来了都是买点菜意思意思想糊弄过去,说自己的工资全在老婆那儿没有多余的钱,李英英见捞不到油水,不管这老师是故意还是无奈,还是选择结束关系。
李英英还真就遇到个愿意给她钱也愿意给她人的男人,这人就是巫叔,一样是她通过手机软件上面“附近的人”认识的,二人先是在手机上面聊,一聊就能聊到半夜两三点,巫叔自然是猛追不舍,吓唬李英英说自己有门路能通过电话查到李英英现在住哪,搞不好哪天就上门见她一面了,李英英半夜喊女儿方知帮自己把巫叔的电话拉黑,新手机她不知道在哪操作,方知睡的迷迷糊糊听见这话,只觉得又是母亲的花花肠子,同时惊叹母亲竟然比她这个年轻人更有谈恋爱的热情,方知那会儿虽然在读大学,也有仰慕的男生,但从未谈过恋爱,似乎冥冥之中就觉得自己没有真正的爱人的能力,那些年轻男女口中轻易抛出去的爱,多半属于欲望,自己才不想被欲望操控,非得和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在人生的道路上携手共进才可以,除此以外的什么狗屁爱情她也不会稀罕,低级!
方知那会真像个傻子。
用稍微脏一点的话来说,这不纯纯大傻叉吗。
方知除了对同龄人的爱情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之外,作为一个年轻小姑娘一直没有怎么和异性接触还有着一个重要的过往,是她曾经在十三岁那年被亲生父亲方忠厚猥亵过。十三岁的年纪,可能早熟或接受过完整性教育的小女孩已经什么都懂,自然懂得保护自己,然而方知那个时候连卫生巾都不知道怎么用,对性所有的懵懂都来自李英英堆在老家的那些故事汇或者知音杂志,以至于暑假她和弟弟一起在浦京市郊方忠厚租的房子里面睡午觉时,方忠厚喊她脱下裤子给爸爸检查一下,她真的乖乖照做。
事情发生之后,方知才觉得是不是有什么不对,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强奸,心理终于害怕起来,她跑去找忙于打工的李英英说了这件事,当时表姐李山星也在场,李英英听了之后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表现得很疲惫的样子,说知道了,那就先住李山星租的房子里面,不去方忠厚那儿住。李英英后来说的一些话,十几年下来方知已经记不太清,只知道在她最无助最需要温暖爱护的时刻,母亲的冷漠对待,让她自打那之后就对李英英有了隔阂。成年后方知也多次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屡次崩溃,平均一年就要发作一次,似乎像抑郁症,她不是没质问过李英英为什么在那个时刻不为女儿出头,李英英的解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原因就是比起方知被猥亵,更重要的是李英英不会和方忠厚闹翻,因为李英英没有能力一个人带两个小孩。
十三岁那年以后,方知再也没喊过方忠厚一声爸。方知读完初中读高中,也没怎么接触到方忠厚,方忠厚一直在浦京干模具加工,也很少回嘉山市。十八岁那年方知高中毕业,毕竟考到了一本大学,李英英还是为她办了一场酒席,回方庄之前,方忠厚也出现在嘉山市内租的房子里面,方知骂他强奸犯,与方忠厚扭打起来,方知作为一个不到一米六也不是练家子的普通女生,自然是无法在力气上抗衡常年干力气活的方忠厚,她被打的鼻青眼肿,唯一的胜利就是她用指甲刮花了方忠厚的脸,方知虽然在打斗中失败,未能像她一直以来所幻想的那样直接拿把刀剁了方忠厚这个畜生,但是那一架打的也真爽。
那时候方知还对家庭有点愧疚之心,觉得自己该为自己动手打了方忠厚这件事负责,不就是方忠厚可能不再支付抚养费吗,她可以放弃读大学,出去打工挣钱供弟弟方晓读书。李英英赶紧出来打圆场,说又是自己给方知收拾烂摊子,方知就安心去读她的书,其余的事儿不用管,方晓也不会让她供。
李英英口中的她帮助了方晓收拾烂摊子,其实就是背地和所有亲戚说明这件事是方知不懂事动手打方忠厚,全是方知的错,在方忠厚那边,李英英又是好言劝慰,和方忠厚一起骂方知是“白眼狼”,以此就让这件事过去,方忠厚继续掏钱,因为方晓还在读书。
可惜当时的方知并不知道她的妈妈一直以来为她弄了个多么虚无的陷阱,方知跳进去而不自知,多年以后靠自己爬上来之后,已经没有了岸。后来的方知无数次想过,在十三岁那年如果遇到的不是李英英,而是一个有能力有正确三观的母亲,会是什么样?假如十八岁的自己真的当时就看清了那一切,还会让抑郁情绪继续折磨自己那么多年吗?再深入思考一点,假如自己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甚至不求多么幸福,起码不要遇到兽父,自己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肯定是有着很多个平行时空的方知代替她过美好的日子,享受阳光和爱。可是方知是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里,只是一个来自东边小城嘉山市的乡下女子,这里的人没法一直活在过去,因为解决不了问题。
说回李英英与巫叔,二人什么时候正式见面且决定关系的,方知在外地并不知情,只是有一年巫叔就出现了,并且还和李英英住在了一起,李英英通过关系租到了两套廉租房,一套在步梯二楼,给方晓住着,另外一套在电梯九楼,就是李英英和巫叔两个人在住。
那时候外婆也因为得了老年痴呆无法自理被李英英从乡下接来嘉山市,李英英是唯一的女儿,上面五个都是哥哥,哥嫂倒也轮流伺候过老母亲,但是外婆性子古怪,得病了之后更闹得片刻不能离人,一旦离了人她就要往外跑,李家人思来想去,老母亲还是由李英英带着最方便,女儿伺候最贴心,也最尽力,五个哥哥轮流给钱就是,一个月四千,医药费另算。李英英也乐意接下来这活儿,老人家吃不了多少,花不了几个钱,再者李英英也深感自己已经干不动保洁这类的体力活,几个哥哥照顾她,让她有点收入也是好事。
某个晚上,李英英突然对下了晚自习的儿子方晓说,你巫叔叔要杀我,待会你来救救我!方晓听了,在李英英去了九楼后,手里拿了把菜刀敲门,想保护母亲,李英英出来开门,却对方晓说,没事了,你回去吧!把方晓弄的郁闷至极,后来的日子里,这种事情发生好几次,连在外地读书的方知也知道了,方晓和方知都认为母亲该和这个巫叔分手,李英英坚持强调现在不能分,巫叔这种极端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他是不要命的人,很可能不要命地伤害李英英周围的人,比如正在读高中的方晓,现在只有先忍着,得等方晓考走了之后,李英英彻底离开嘉山市内,让巫叔找不到才能断了关系。
李英英此时的担心听起来是蛮有道理的,也不知道这个巫叔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段,二人已经发展到彼此见过一些亲戚。父母亲自然是见过,就连李英英在嘉山市周边镇上的姑姑、在老家方庄河对面的哥哥们,巫叔也都见过,李英英害怕得不得了,总感觉自己要是说分手,下一秒儿子方晓就要死在自己眼前。
然而去年,自己的老母亲去世了,儿子也已经考上了外地的大学,似乎是可以放心的开始新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