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经非常不能接受我的父母,因为他们对“生男孩”疯狂的执念。
念高一的那年,我的弟弟出生。我记得那天清晨,我还在睡梦中,爸爸推开我房间的门,难以抑制的喜悦,告诉我妈妈生了个弟弟。
我一点儿也不高兴,甚至觉得非常羞耻。
我不明白他们的价值观,为什么要将生活过成这样。
为了生弟弟,我妈妈已经失去了工作,爸爸险些被单位开除。他们为没有儿子这件事,吵架吵了十几年。我快中考的那段日子,爸妈都不在我身边,他们请姑奶(爸爸的姑姑)来我家给我做饭。
弟弟出生后,他们被罚了款,又愁弟弟的户口,甚至家里来了客人,弟弟都要躲起来。爸爸虚伪地告诉我,给我生个弟弟,是为了让他将来保护我。
而妈妈每次说起这些事,都是一生被毁的遗憾。
其实我有一个属羊的妹妹。她刚出生就被别人领走了,我没有见过她,只是不止一次听闻她的样子。前段时间,家乡那边风靡一种邪教,我妹妹和她的养母成了忠实的信徒,她们试图说服我妈加入,便常到我家游说,我妈为了能常常见到自己的女儿,就假装很感兴趣的样子,可是最终她们撕破了脸,因为我妈坚持不入教。
二、
很多年前看过一部李杨导演的电影《盲山》,讲述的是女大学生被拐骗的故事。其中震撼我的一个细节是,清晨村民打捞上来的一团包裹,里面是个女弃婴。这个细节无疑揭露了“拐卖妇女”的根源,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观念。在中国偏远的山村,由于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只能用买媳妇来完成“交配权”和“传宗接代”的任务。可是女性连出生的权力都没有,或者刚出生就被父母杀害了。
这个电影非常震撼我,想到我父母的一生活在这个荒唐的观念里。
我的爷爷有三个女儿三个儿子,爸爸是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爷爷常说的一句话。在我的两个叔叔都分别生了两个个女儿之后,爷爷把“传递香火”的希望寄托在我爸身上,因为我爸作为长子的责任感。
没有孙子,爷爷觉得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连出门晒太阳都不去了。我们每次回去看他, 也是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没有片刻的宁静。我弟弟出生之后,爷爷把他的孩子们孝敬他的钱都攒了起来,悄悄地塞给我妈;人也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没事就爱到集市上溜达,逢人便夸自己大儿媳妇多孝顺。
因为弟弟的出生,爷爷在世的最后几年应该是精神上得到了一些安慰。他忽然过世的那天,我流着眼泪从北京赶回去,深夜回到老家,亲人们披麻戴孝聚在一起,那天的月光特别皎洁,人们都觉得他应该是寿终正寝,没有遗憾了。
爷爷葬在老家的桃树园里。他过世之后,我们都很少回老家,我甚至好几年都没有去给他上坟。我二叔因为非常嫉妒我爸有儿子,竟然领养了一个男孩,比我弟弟大一岁,爷爷下葬的那天,他说自己的儿子才是爷爷的长孙,所以执意要他的养子给我爷爷“打帆”。
所谓“香火”的延续真的可以赢得族人的尊敬,以及减轻对死亡的恐惧吗?
我不知道,只是在很多年后渐渐释然,对爷爷以及我爸妈的选择释然。
三、
绿妖在小说《北京小兽》里面说,其实很多人并没有他们说得那么爱自己的父母。
是的,至少我对自己的父母是有过愤怒,也有过内疚的。
一些小事足以爆发愤怒,比如我妈妈曾经对我说,你不结婚,别人问起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觉得很没面子。
要知道,我从21岁大学毕业,我妈就开始催婚了,我一度认为她所谓的面子比我过得开不开心重要。
比如,他们总对我哭诉弟弟不听话,不好好学习,我会心中愤怒地想,为什么要把自己没有实现的愿望,强加到孩子身上呢?
我曾非常希望改变自己的父母,希望他们不要活在别人的目光里——
我要带他们旅行,他们推脱说不好请假啦,坐车晕车啦,其实是为了替我省钱,我只能每到一个地方都买当地的特产快递回去;
去年我妈看上一套房子,其实也不值多少钱,我把我的存款转到她卡里,告诉她喜欢就买下,她竟然一分都不舍得花……
今年春节我回家,居然第二天就在父母的吵架声中惊醒。他们吵起架来,真的会把20多年前的事都搬出来理论一番。
然后,我成了他们分别对我吐槽的情绪垃圾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再愤怒,甚至拥有了哄父母开心的能力。
也许是从看到他们花白的头发,眼角深刻的皱纹开始的?
也许是真正明白了际遇的无奈与时间的无情开始的?
四、
我的弟弟已经长成了15岁的少年,身高比我高10公分,唱歌打球一级棒。我早已不再把对父母的愤怒转嫁于他,甚至发现了很多与我有深刻链接感的地方。比如我们都爱读书,作文被老师当成范文,我们英语都还不错,数理化都没有什么天赋。
他小时候,每次我回家,他早上会给我买好早餐,而我还不愿意起床;有一次他跟我说,他有5块钱,要请我吃一碗牛肉汤,我问他只够买一碗怎么办?他说他不吃,只请我吃。当时他应该还不到10岁,我真的特别感动。
五、
我们的心中有理想的父母的样子。
正如父母的心中有理想的儿女的样子。
但是,人人都不可能完美,也不可能,甚至不应该把自己的意志施加于别人。
过去是一种虚妄,意志是另一种。
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也接受父母的不完美,日子真的会好过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