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与故人相见,便知无可奈何花落去,落得残酷也落得慈悲;遇见新的朋友,又大多似曾相识燕归来,恍然不知所措;在新与旧之间,始终都知道,小园香径独徘徊的那个身影,才是自己。
所以,我想到了晏殊。
拉开历史的窗帘,一眼看去,长长镜头下,晏殊的身姿,始终那么淡雅闲适,如一首小令,如他“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句中的燕子,轻盈如梦,飞在大宋的日月江山里,飞在那片万人歆羡的富贵中。
在辽阔悠久的古中国,燕子被人们赋予了太多文化内涵。
在《山海经》里,“玄鸟”的初始形象,就类似燕子。到了商代,人们更视燕子为圣鸟。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诗经·燕燕》),是有情人之痴想。
冯延巳的《长命女》:“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燕子成了夫妻恩爱的象征。
又据《琅嬛记》记载,“昔有燕飞入人家,化为一小女子,长仅三寸,自言天女,能先知吉凶。故至今名燕天女。”
在这里,我觉得燕子已如同菩萨的法身一样,象女身之美好。
而中国的民间传说认为,每当燕子在谁家筑巢安家,就代表着谁家有着花开富贵、子孙兴旺的好风水。
所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里,燕子仿佛就是富贵身。
但没有哪个朝代像宋朝一样,在文学里为燕子鼓瑟吹笙,极尽宾客之欢。
有宋一代,有太多关于燕子的句子。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就认为“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咏杨花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
《双双燕》中,“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写燕子,真巧极天工。
富者不取于人,贵者不屈于人,晏殊一生如是,他是真的当得起“太平宰相富贵相公”这称号,物质上精神上都富贵雅致。宋史上的那些大人物,如范仲淹、孔道辅、王安石等均出自晏殊门下;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也多受晏殊提拔指点。对他们而言,晏殊当真是贵人。
亦无怪乎,后来苏轼去拜访晏几道,晏几道从破旧的屋子里踱出来,只是冷冷地说:“当今朝廷高官,多半是我晏府当年的旧客门生,我连他们都无暇接见,更何况你!”
虽然这只是倔强的落魄公子的痴话,也约略可以推想晏殊之富贵。
欧阳修在《归田录》里记载,“晏元献公喜评诗,尝曰:“‘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未是富贵语,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此善言富贵者也。人皆以为知言。”
“人皆以为知言”,岂不就是人们对晏殊富贵相公的认可?
后来,欧阳修为他撰写墓志铭,提到“富贵优游五十载,始终明哲保全身”,道尽晏殊一生气象。
可我读晏殊生平,才知道,在这富贵悠游背后有多少疼痛被他吞咽过。晏殊对疼痛的化解能力简直到了无情的地步,但我知道,他一生深情。
宋人王琪有首《望江南》,“江南燕,轻飏绣帘风。二月池塘新社过,六朝宫殿旧巢空。颉颃恣西东。王谢宅,曾入绮堂中。烟径掠花飞远远,晓窗惊梦语匆匆。偏占杏园红。”
王琪是晏殊的门生兼幕僚,我不禁猜想,当时他写这首词有没有想到过晏殊?
晏殊二十一岁,他那个惊为天人的弟弟自尽,二十二岁,结发妻子李氏病逝,二十三岁,父亲去世,二十五岁,母亲去世,三十余岁,继室孟氏病逝。
有这样经历的晏殊,却仿佛王琪笔下的燕子,掠过人世朵朵无常之花,始终都以“飞远远”的身姿看着那些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他之于富贵,亦如那只燕子,占尽杏园红。
有时候,特别心疼晏殊。
但更多的时候,却发现这心疼一点着落都没有。
就好像我心疼我的好朋友。
人与人之间,哪怕再亲密无间,也有许多东西永远无法共享,只能自己承受,自己消化,自己明白。
更何况我们都是平凡的笨蛋,对他人的悲伤、苦难,大多时候,都只有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我辈以为二十来岁的年纪,亲人爱人纷纷驾鹤西归,这是无法承受之重之痛。
可晏殊不然,他的词里,尽管有惆怅,有追思,但几乎没有消费悲伤自怨自怜的句子。他就像佛经里的维摩诘居士,尘世的天花纷纷飘落却无一朵可以沾染他身。
我一直觉得,晏殊对无常之苦的平静感,来自于他的弟弟晏颖。
《宋诗纪事》里有一段飘飘然仙意无边的文字。
【丞相元献公之弟,童子时有声,真宗召试翰林院,赋宫沼瑞莲,赐出身,授奉礼郎,颖闻报,闭书室,高卧,家人呼之不应,掊锁就视,则巳蜕去,旁得书一纸云云,时年十八】
高卧,蜕去,十八。这几个字眼凑在一起,满是道家的超然、洒脱与浪漫。
这种意境,从李白的“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到白玉蟾祖师的“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凡尘桃李花”,一直点缀着这个喧嚣的人间。
十八岁时,王希孟画出《千里江山图》,成为千古巨作,而他一生,再无其他画作流传,就连他十八岁后的记载也于史籍不见,他死于两年后。
十八岁时,夏完淳已经反清复明英勇就义了两年之久,只剩一个叫秦篆细的女子还在红尘苟活,偶尔读着丈夫的遗书“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泪流满面,而女儿那清澈天真的眼睛更加让人心痛。
同样是十八岁,晏颖比王希孟、夏完淳潇洒多了,他只是微微一个梦,就已成了世外云水深处的下棋人。
因此,我选择无视所有史家恶意满满的推测,我为晏颖相信,这世上真有神仙,真有一念飞升的传说。
晏颖当时留下的一纸书上有诗两首。
一云:‘兄也错到底,犹夸将相才。世缘何日了,了却早归来。’一云:‘江外三千里,人间十八年。此时谁复见,一鹤上辽天’。”
好个一鹤上辽天。
张三丰乘风来去、跨鹤千山之潇洒,亦不过如此。
晏殊看着十八岁的弟弟坐化眼前,要说没有极大的震动,那肯定是假的。
我自己小时候,看着大舅家刚出生不久的婴孩,患病之后,血肉枯萎而死,至今那片哭声想起时仍然如在耳侧。
我这后知后觉之人,性情尚且受之影响。
更何况是晏殊?
多年后,晏几道十八岁时,晏殊去世,晏几道的性情又何尝不受此影响?
百年之间,先是晏殊看着十八岁的弟弟一鹤上辽天,再是十八岁的晏几道看着父亲被疾病拦在65岁的门口。一代人的命运,竟是可以这般兜兜转转、如梦相似。
“大晏的伤感是凄绝,如秋天红叶。”
读《顾随诗词讲记》,见到这一句,心下触动。
顾随这个比喻下得特别巧妙。无论秋风怎么萧瑟,枫叶都是于凄绝中,有一种饱满的明艳与亮丽。
凄绝不同于悲伤,凄绝是意境,可以哀而不伤;悲伤则是实实在在的情绪,所以大悲则大哭。虽然晏殊20到30岁间,经历了那么多爱别离,但我于历代笔记与史书中,从未见到晏殊的泪水与悲痛。
顾随说,”大晏的特色乃明快——此与理智有关。平常人所谓理智不是理智,是利害之计较,或是非之判别。文学上的理智是经过了感情的渗透的,与世法上干燥、冷酷的理智不同,这便是明快。”
毕竟是那么久的宰相身,又岂会有那么多小儿女姿态?
浣溪沙 [晏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在评论这首词时,顾随说,【陶渊明诗有丰富热烈的感情,而又有节制,然又自然而不勉强。大晏词感情外有思力,“满目山河空念远”三句可为大晏代表,理智明快,感情是节制的,词句是美丽的。人生最留恋者过去,最希冀者将来,最悠忽者现在——现在在哪儿?没看见。人真可怜,就如此把一生断送了。“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是希冀将来、留恋过去,而“不如怜取眼前人”是努力现在。“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像小可怜儿,不如此三句。这样作品不但使你活着有劲,且使你活着高兴。】
这就是晏殊。
宋词,我最爱晏殊和晏几道。他们的词,“尽管有无意义、无人生色彩的,而照样好,照样蛊惑人”(顾随)
我爱晏殊的富贵气象,爱他是无常之花前淡雅的赏花人,爱他词中明丽的色彩。
我爱晏几道“人百负之,己不恨”的痴绝。
这对父子,一个对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不知不觉,一个对别人的辜负、伤害与欺骗不知不觉,却自有一往情深不知几许之处。
他们都是什么心肠啊,如仙如佛,又非仙非佛。
他们只是把人性的温暖与美好像华灯初上天心月圆一样升起,照亮了宋词的一角。
我愿意诚诚恳恳,手捧起他们的词句,在不知不觉里一往情深,在一往情深时洒脱自在。
有时候,读古人,读着读着,如若见到神明,再读着读着,又仿佛他们只是我家隔壁的朋友。
神明也好,朋友也罢,无可无不可,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