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孤城遗婴(序曲一)失落的神谕

杨屺 / 著

序曲一 失落的神谕


这里的人相信神,但怀疑命运。

神将命运告诉相信神的人,而这些人却怀疑、躲避,甚至试图改变命运。


国王本德走出神殿,心事重重。王后走在旁边,觉得不能理解。随从与侍卫默默地跟在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神只通过祭司将命运告诉了本德,而本德又只告诉了王后。

“该怎么办?”本德站在神殿外高高的台阶上,将目光从天空的云朵上移向王后的脸。

“该怎么办?”年轻的王后反问道,“不用怎么办!这里你是主宰,你可以改变一切!”

“陛下……”拱手在一旁的祭司说。

“等一等!”本德打断祭司,转而对身边的随从说,“叫先知来见我!”

先知没有眼睛,他生来就是个瞎子,就像他生来就是先知一样。他通过鸟的叫声和空气的湿度来感知未来。这样感知的结果是多义而朦胧的,但又往往不乏准确性。他的方式与祭司完全不同,照本德的话说,祭司是通过神谕,而先知是通过智慧。智慧是联系神的另一种方式。

当祭司通过神谕将命运告诉本德的时候,先知也隐隐地感知到了一切。这个时候国王的随从也来了,说,老先生,陛下有请!先知就带上拐杖,在随从的牵扶下到王宫里来了。

本德和王后坐在宝座上,祭司立在一边。

“陛下,也许,这将是不可避免的!” 

“真的不可避免吗?”

 “这是命运!”先知叹道。

“命运?”国王反问,“就没有什么能够破解命运的办法吗?”

 “除非这个孩子永不出生!”先知无奈地说。

“这怎么可能?”祭司忍不住驳斥,“陛下不能阻止男人婚娶,更不能阻止女人怀孕!”

“那,这就是不可避免的!”先知慢慢说道。

“不,先知,”祭司眼里有一股隐隐的厌恶,他根本不愿称眼前这个长相古怪的老头子为什么先知,“这一切完全可以避免!”

“你现在认为可以避免?”本德将眼光从先知身上转向祭司。他对这个人不那么喜欢,因为他总以神的代言人自居,总是有意无意地要显示他不可替代的作用,总是要告诉别人神是至上,那等于在说祭司接近至上,而在一个国家里只有国王至上。祭司犯了一个聪明人常犯的错误,他认为神可以提高他的地位,但事实上只有本德才能提高他的地位。

清晨的神殿里,当祭司将神谕告知本德的时候,他错误地先在脸部堆砌了一个夸张的表情,话还没说,本德就几乎有些不愿意听了。要不是还在神殿里,要不是还面对着神像,他可能就已经转身走了。

祭司所说出的事情,虽然令人惊讶,但他假借神的口吻告诉国王这将不可避免的样子,实在比他所传达的神谕本身还令本德不快。

这完全不同于先知那恭敬谦逊的态度。本德心里想道,要不是他需要神,世上绝不会有祭司这个职位。幸亏在他的都城里还有先知,这样一来,祭司也不会太放肆,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知道未来。这样,也就形成了巧妙的制衡,不管是祭司还是先知,都要服从于国王,国王是所有人的至上。

但是现在,先知好像一时拿不出有效的办法。“说出你的方法,我的祭司!”

 “我们不能阻止他的出生,但是却可以在他出生之后……”祭司做出一个杀人的手势,又说,“虽然找到他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

“但这总比阻止人们的婚姻要省事得多!”先知看不见祭司的手势,却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

祭司听出先知的话充斥着嘲讽,但是他不介意,因为他的建议显然吸引住了国王。

“杀了他?”本德有些疑虑。

“杀了他!为了所有的人,为了整个国家杀了他!”祭司看了一眼旁边默不作声的先知,给出国王肯定的意见。

“怎么杀呢?”王后代国王问道,“总不能杀了这国家里所有的婴儿吧?” 

“那,那就要问陛下。”祭司和王后将目光一起移向本德,先知也将鼻子伸向国王的方向,仿佛鼻子就是他的眼睛一样,他需要用眼睛查看国王的眼神。

“先知!”本德看着先知那黑洞洞的眼睛说,“就由你代我说出来吧!” 

“不,陛下!”先知有些惶恐,“我不必多言……” 

“就由你说吧,说出那个婴儿!”国王显得很威严,但再威严的人也有不愿或者不敢形容的事。国王又将眼睛看了祭司一眼,祭司正两眼放光,他不但愿意代神发言更愿意代国王发言,但国王却将眼睛移开了。

“这个孩子,他似乎有四只眼睛。”先知无奈地说,显然,这件事他也不愿意形容,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一只眼睛也没有。

“四只眼睛?”王后诧异,“人怎么可能长四只眼睛?”

 “那只是一个形容!”祭司显然知道这一切,但他更想让本德和王后知道他知道这一切。

“在他的后颈部有两只眼睛形状的印记。”先知说。

“印记?”王后不解。

“也许只是胎记。”先知解释。

“不要称那东西为眼睛,我不喜欢这样的形容!”王后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从背部爬上颈部,仿佛准备要噬咬她。

“这样形容是有些不妥!”祭司在附和王后的同时心里觉得这是最妥帖的形容,尽管他和先知是对手,但是有时候他不得不佩服这位对手。他明白将那东西称为眼睛更符合事物的神秘性,也更符合神的谕示。

“好吧,其实那更像两块细小的鹅卵石。”先知从来不与人就无关紧要的事进行争辩。

“那又怎样呢?”王后问。

先知欲言又止地沉默了一下,祭司就接上说道:“只要找出颈部长有这种特殊印记的婴儿,问题就解决了!”

“好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已经说了出来,”本德叹了一口气,“告诉我解决的办法吧!”

“陛下!我只能指出他的方向,尽管我不能理解杀戮。”先知低下头,“也许他就在南方,也许他哪里都不在,而哪里又都在!”

先知说的话像谜语,他感知到的本身就是谜语。别人可能听不懂,但祭司可以听懂,因为他和先知一样,都是猜谜语的人。未来是谜语,谜语本身就是未来;对谜语的猜测和解释就是祭司与先知的使命和工作。神告谕人的也永远是谜语。高明的预知者一定会少做猜测,多说谜语。

“我辈猜谜者!”祭司在心里不禁感慨。

然而国王和王后却并不喜欢猜谜,他们的注意力捕捉到的往往是更为具体的东西。

“南方!”本德站起来望着宝座正对的方向低声说道。

宝座正对的方向是宫殿巍峨的大门,穿过大门,可以看见遥远的南方天空和天空上无忧无虑游弋的白云。

“这样可以缩小范围!”王后欣喜。

先知伏下腰,说:“主!”

祭司拱起手,说:“神!”


往后的三年中,整个南方地区遭受了一场浩劫。但凡后颈部生有胎记的男婴,都被淹死在了就近的大江小河里。

“他应该死了?”

“是的陛下,他应该死了!”先知说,“第三个年头即将过去!”

 “陛下!”祭司说,“而您应该亲自前往南方进行祈祷和赎罪!”

 “是的,您应该前往南方进行祈祷和赎罪!”先知如同默念般重复祭司的话。这个时候,祭司觉得先知就是他的知音;他不由得感慨,人生真正的知音往往是自己的对手。

“我不用去吧?”王后问。她很聪明,但是聪明的人往往说错话。每个人都听得出她想问的是,涂炭生灵的罪责有没有她的份。

祭司比王后更聪明,他面朝国王,缄口不语。

“您不用去!”先知说。任何时候总有一个人要当傻瓜,而这次,这个傻瓜由心怀罪责的先知出演。

王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没有罪,有罪的只是她的丈夫。

国王本德没有看王后,只看了先知一眼,他对王后不失望,因为他对这个女人从来没怀过多的希望。

先知明明看到了王后心里所想,就像他通过眼睛以外的器官看到了未来一样。他在心里说,有罪的其实还有我;但我不能没有罪;因为我是先知。

对于那个可怕的男孩,先知的心里还有想法。他曾指出,也许他在南方,也许哪里都不在,而哪里又都在。那意思是说,如果他被找到并杀死,他将不再存在,因此“哪里都不在”;而如果他活了下来,那他将无处不在,即是“哪里又都在”,那么命运终将不可避免。

这“在”与“不在”,都是令他不安的。他是先知。


不久,国王本德出巡南方。

目的是对三年来这场不得不有的罪孽进行祈祷和赎罪。他希望能得到神的宽恕和人民的谅解,并且最终恢复南方不安的民心和离散的社会秩序。

三年了,其实也是不短的时间。

第一年里,溺死了三百六十个符合条件的男孩。但是事实上颈部长有胎记的孩子并不多,更不要说长有眼睛般印记的了。那三百六十个结束的生命里,有未婚父母乘机抛下的私生子,有仇家互相的设计陷害,但更多的是经官差做下手脚的穷鬼。

在这个国度里,但凡政令要颁行,就没有官差不趁机勒索民众的。大部分人为了不惹麻烦,往往交钱了事。却有那生活入不敷出,或者个别骨头硬的,大都不可避免地要遭到官吏陷害,白白把自家孩子的性命搭进去充了这三百六十的数。

这些,高坐的国王本德不会知道。

到第二年,敏感的祭司察觉到了官差和部分民间的猫腻,经本德批准来到南方,对整件事进行直接负责,所有被查到的婴儿都要经他过目。

经过一定程度上的整顿,已经没有人敢在婴儿的白脖子上抹墨水和炭灰了。但是令他惊讶的是,有人竟然抱着长有胎记的女婴跑来领赏。

这令祭司非常愤怒,下令将这个胆大妄为的人绑在山顶上,交给人民处理。祭司这种做法,使得压抑的人们找到了发泄的机会,立刻群涌着奔向山顶,用石头把绑着的人砸成了肉泥。有的人还不解恨,将这些碎肉烂泥捡起来涂抹到了满山的巨岩上。也许这些人是前一年失去孩子的父母吧。

这样,直到第三年快结束时,除了发现有三个女婴在被禁止的地方长有胎记之外,竟没有一个男孩脖子上有印记。这结果令祭司颇感意外,但心下却安然了许多。

他为本德重新赢回了绝望的民心。

这只是一场噩梦,时间会让一切都过去。先知在遥远的都城祈祷。

年尾将尽,已经不会再有长有罪魁标志的男婴出生了。国王按照祭司和先知的建议在南方各地举行仪式,进行祈祷和赎罪。

人们也渐渐恢复了创伤,事实上当他们得知了神谕,也就不再去恨国王了,反而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国王支持,只是把心中的愤恨进一步地转向了地方恶吏。希望有一天政治清明,能够使他们得到惩治。

人们最后在仪式上举行了欢庆。因为这个国家已经从一场灾难中走了出来,并且避免了另一场更大的灾难。

他们唱歌、跳舞和膜拜。南巡的祈祷和赎罪完满而成功。

“该返回了,”本德说,“日子该返回以往的平静了,我也该返回王后身边去了!”



正午的太阳明亮刺眼,一条河流傍着果园奔向远处。河里的溪水清洁冰爽,传来的声音悦耳动听。一个洗衣服的农家姑娘在唱:


远方的沙漠焦热似火

远去的你时常张望云朵

你无依又无从骑着干瘦的骆驼


家乡的土地生长水果

过去的你总是摘下花朵

你最终是为何摘下后不再送我……


本德在马车里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问:“谁在唱歌?”

“是一个洗衣服的年轻姑娘,陛下!”

 “带她过来!”

姑娘被带了过来,国王的威严居然没有令她胆怯。她灿烂的脸庞、干净的脖子以及脖子下白花花的胸膛令本德一时眩晕了。他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女人,特别是这么漂亮的女人。

这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但是这个插曲却改变了全局。

在返回宫殿的车队里多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抛弃了贫穷的家,抛弃了正在果园里锄地的可怜的未婚夫。国王的财宝引诱了她。


三年以前。

神说:可怕的灾难!一个后颈部长有两只眼睛般印记的将要颠覆这个国家并使这里的人民尸横遍野的农夫的儿子将于三年内降在南方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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