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女儿,陪同父亲,妹妹,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广场上看电影。电影还没开始,我要去趟洗手间。在很少人知道的那个最僻静的洗手间跟前,我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我认出来了他,他是父亲最得力的手下吴少军。
他独自一人徘徊着,手里拿着一大叠A 4纸,眉头紧锁。这个地方通常外人都不知晓,应该是父亲告诉他的,我想。看他神情,我感觉一定有什么事。我悄悄地躲起来,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离厕所几步之遥的地方,警觉地四下里张望,确定周围并无他人,这时他几步走到跟前的一个垃圾桶旁,将手中的那一大叠纸质的东西放了进去,然后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进了厕所大门。
看他反常的举动,勾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一定要看看他到底藏了什么?”心里暗自想着。见他已经进去,我赶忙从隐蔽处走出来,来到垃圾桶旁边,伸手触到了了那一大叠纸。我拿出来快速的看着,随着眼前字符地跳跃,我的呼吸变得异常的紧张和急促,心脏鼓涨得似要把胸腔炸裂。
天啦,这都是什么?这些足以让父亲坐上一辈子的监狱,偷税漏税多达几十亿的证据!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这是真的吗?我不敢相信,我也不能相信啊!可是白纸黑字每一笔记录却是如此清晰明了,我凭什么不信!想着吴少军那副惊恐万状的反常作态,我能不信吗?我该怎么办?
很快理智战胜了短暂的惊慌。我连忙拿着这些东西,又躲进了那个隐蔽的角落。很快就看见那个身着藏蓝色西装的男人,从厕所里走出来,又四下里张望着,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走到那只垃圾桶前,蹲下来伸手进去,倏地脸上一愣,继而他右手又伸长了一些,开始在里面极速地摸索着。
此刻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惊恐,血液似乎一瞬间就在他脖颈间切断了,脸变得煞白,一张原本受看的脸,忽然间变得异常可怕,看不清他的眼神,我想那里面的内容一定很多很多。
他不相信自己似的,单膝跪地,两只手臂恨不能瞬间能够分解下来,一触到底,他此刻或许只恨不能将那个无辜的垃圾桶粉身碎骨。他彻底绝望了,脸上是死寂般的沉静。他快速站起身,大踏步走到小道的尽头,左顾右盼,然后又多走出几步,四处张望。他在搜寻,寻找那个拿走他要命东西的人。紧握的拳头和快速走动的脚步声,显示出他将要和这个“敌人”进行一场殊死地搏斗。
我镇定地藏着,纹丝不动,仿佛地球在那一刻已经停止了转动。约摸几秒钟后,他一拳砸在路边的大树上,脸上的青筋就在那一刻,一根一根,像一条条丑陋的爬虫,浮现在他的脸颊,显得异样的恐惧。一向帅气,机灵,干练的形象,在那一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约摸几秒钟后,他一步一步向树旁的长条石椅处挪去,那素来健步如飞的大长腿此刻就像脱了节的链条,一不小心就有散架的危险,几步之遥的石椅,他似乎走了好几分钟,甚至更长时间。
他终于坐了下来,掏出了手机。此刻我清晰地看见,他右手的手指上正有殷红的鲜血流出来。他颓然地低下头,开始讲话,声音低沉而嘶哑,喉头处一紧一松,像一只极度缺氧的鱼。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是他的表情比先前更加严肃更加痛苦。
约摸过了五分钟的样子,他缓缓站起身,两眼平视地望向远处的楼房,最后目光停留在操场的上空,此时电影里的嬉闹声此起彼伏。他伸手用力地拽了拽衣角,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风采,大踏步走出了那个圆形的拱门。
很快,我的手机在口袋里发出嗡嗡的震鸣,自从有了孩子,我就慢慢习惯了手机的振铃。我想,定是父亲。手机屏幕上那位慈祥而具有感召力的熟悉面孔,正微笑着望着我。我稍微犹豫了几秒钟,缓缓地按了接通键,父亲的声音瞬间就传了过来。“瑶瑶,你在哪里呀?电影已经开始了。”怎么,才几分钟不见,父亲的声音却是这样的低沉,嘶哑,似乎一瞬间,父亲老了几十岁。
我努力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还是一如之前的娇嗔:“爸呀!我和郑老师在操场上聊天呢,还有她女儿茜茜,她们刚回国!”“那你聊会就快过来吧!女儿闹着找你呢!”一个响亮的“嗯”字后,挂断了电话。
我颓然的蹲在了那个角落,双手紧紧地抱住头,刚刚和父亲通话时,那副脸不红心不跳的凛然之气,已荡然无存。想起白纸黑字几十个亿的偷漏税材料,我的心就像被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一刀一刀地割裂着。
很快,眼前浮现出那个久远而心酸的童年过往。
父亲年轻时是在工地上摸打滚爬出来的,他读过书有文化,但是为了供养弟弟们读书,他高二没读完就辍学了。只身一人背井离乡,在城市里的工地上一干就是十几年,其中的苦和累也只有他一人知道了。
他用挣来的辛苦费供养了两个弟弟读大学,给父母翻修住房,而自己经常在工地上啃着冷馒头。他乐于助人,工友们有麻烦找到他,他都是不负所望。他在工地上成了响当当的人物,吸引了包工头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
幸福的生活总是那么短暂。与母亲成婚后的第二年,外公因为醉酒驾车撞死了邻居家的一个小女孩。而邻居家的两位夫妇,自从我外婆重病离世,十岁的母亲很多时候都是由这两位夫妇帮忙照顾的。为此,外公几乎把家里全部的积蓄都给了邻居,但是他最终还是接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半年后跳河自杀了。
而就在那时,我已呱呱坠地。父亲用仅剩的一点家用与岳父生前搭建起的人脉,开始摸索着干起了包工头。为了能多挣几个钱,父亲几乎整天都在工地上忙碌着。过了几年,我又有了弟弟和妹妹。
父亲每天出门的时候,我们都还在睡觉,晚上回到家里我们早已睡熟。那时候为了见父亲一面,我们就不睡觉,专门等父亲。可是我们很多时候,总是在瞌睡虫面前吃了败仗,可是有那么几次,因为考试双百,想与父亲分享,因为妈妈说了,虽然父亲回来的晚,可是他第一时间都是让我们把书包拿过来,一一查看,有时候还会给我们留话,告诉我们某某题最佳答案,或者告诉我们可以读读什么书了,然后旁边就是父亲为我们买好的崭新的书籍。
家里生活再紧张,父亲从来都没有停止为我们买书,从童话故事,三毛流浪记,伊索寓言,十万个为什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等中外名著,我们在书中感受生活,了解世界,明白了很多道理,也慢慢体会了父亲的苦。
终有几次,我们战胜了瞌睡虫,听到了爸爸自行车的声音,我们分奔着去迎接父亲,弟妹们抢着为他拿包,我牵着父亲的手,刚触到这双男子汉大手,很温暖,可是竟粗糙的有些不敢用力握住,我的讨厌的极小的动作还是逃不过父亲敏锐的查觉,“一定是爸爸扎到你的小手了吧!”爸爸总是诙谐幽默的,他一出口总能让空气笑着涌向我们,可是那声音竟然很低沉,还有些嘶哑,他努力的清清嗓音,但还是掩饰不住无尽的疲倦。
爸爸问我们学习情况,有没有不会的问题,我们都摇摇头,妹妹撒娇般的挤到父亲跟前,“爸爸,我数学又得了一百分,全班就我一个一百分呢!”是吗?我们的小公主可让班里的小公子们望尘莫及了呀!”“爸爸,什么是望尘莫及?”“来,让爸爸抱抱,边走边给你讲”。父亲弯下腰,准备抱起妹妹,不想他居然没有抱起来,他弯着腰停留了片刻,说“我们的小公主,长势很好嘛,爸爸都抱不动了”。“爸爸,我拉着你吧!”“好啊”!父亲边说边缓缓直起腰来。
他的掩饰骗不了我,我知道一定是父亲的腰病又犯了,我之前听母亲说过,但是却没真正看到父亲腰痛的模样。我走在身后,看着父亲的后背明显有些前屈,再不像我们刚搬到这里时那样的高大挺拔了,我心里一阵酸楚,似乎有什么东西瞬间就涌到了喉头。母亲也出来了,眼神中充满了期盼,看到父亲缓慢的脚步,尤其是上台阶时,闲出的手居然扶着墙壁。母亲的笑容很快收了回去,“他爸”,似乎声音都在颤抖,而且就要走上前来扶父亲。“没事,一切都好着呢!就是肚子饿了”。
母亲把迈出去的脚步收了回去,返身进了屋。待我们走进屋里,桌子上已经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摆在那里了,上面趴着一个肥嘟嘟的荷包蛋,就像一个穿着金黄色紧身衣,外套一件亮白色的花裙的孕妇。我们给父亲让开地方,父亲坐下来,问我们谁想吃,一起来吃,我们都摇摇头。妹妹很快捂着嘴打着哈欠,爸爸说,你们快去睡吧,很晚了,下次不要再等爸爸了。”说完就开始吃起来。
父亲哪里是在吃面,一口接不住下一口的,我们都知道父亲吃饭快,但是却从未见他像今天这个样子,那副狼吞虎咽的吃相,一定是饿了很久了。我进了卧室,不忍再看下去……
很快听到了父亲极尽压抑的咳嗽声,那一声声沉闷的咳音,就像一把沉重的斧锤,砸在我哭泣的心口上,好痛好痛!父亲,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不让你再受苦!我心里默默地念着。
再后来就是父亲又开拓了建材生意,全中国似乎一夜之间都盖起了房子,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发展成为现在拥有几千人的装修公司和几千人的建材生产公司。
想起年少时的过往,我已经完全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再坐回父亲身边看电影了。我找了一个更加隐蔽之处,并按下了手机的关机键,一道刺目的蓝光闪过,周围变得黑暗而死寂。我无助的靠在一颗巨大的榕树上,这棵榕树在我小时就已长得很大了,我曾多次一人来到这里,每当遇到父母吵架的时候,我便独自来到这里,顺着粗壮的树干,爬呀爬,爬到大树的顶端。榕树顶端生长出四五个分支,就像人的手掌,那时我就坐在那掌心里,慢慢地独自化解心中的烦闷。
我坐在大树上,向远处看,看运动场上那些欢腾的身影,看远处那条河,还有河对岸那些依稀可见的山脉。很快我就会沈醉在那些景物之中,忘记那些谩骂,那些噼里啪啦的摔打声,忘记了我是谁,只确定此刻我就是这大树的孩子,她承托着我,树叶沙沙的声响,似乎是一首首摇篮曲,我会在她怀抱中安静地睡去,直到日落西山。在冬季,当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寒风凛冽的时候,我那窝总是温暖着的,没有风也没有雨雪的侵袭。
亲爱的榕树,如今我该如何是好?我环抱着粗壮的树干,将脸紧紧地贴在它身上,眼泪顺着面颊无声的坠落。大榕树明白了我的心,它那原本坚毅的外表似乎被我的泪水浸软,变得异常的柔和。树枝轻轻摇曳起来,仿佛在与我交流,在劝慰我苦痛的心。
为人母已经八年了,我早已失去了爬到你怀抱的能力。我抚摸着大榕树粗糙的表皮,一种久违的温柔从心底升起。小时候我就这样调皮的用指甲一点点抠掉你的表皮,几乎漏出了你光洁的肌肤,可是你竟然不会有丝毫疼痛,在我面前你总是那么高大,坚强,可是今天你是怎么了,居然我如此温柔的抚摸,竟让你浑身颤栗?我愕然,继而似乎又读懂了她的反应。慢慢平复了心中难言的苦痛,背转身,坐下来,坐在它的脚上,紧紧地靠在它身上。周围越发的冷寂起来,似乎一切的声响都消失了,然而又有一个声响如暴风雨来临前的雷鸣,一阵阵挤入我的心扉。
“瑶瑶,瑶瑶,你在哪里?爸爸在找你,你快出来吧,女儿在喊着要你呢!”那是父亲的声音,由远及近。
最后就是父亲找到了我,我让他去自首。父亲似乎很平静,同意了我的要求。
公安局居然就在我们家的对面,中间隔着一条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河。父亲就在我的注视下,穿着棉衣皮鞋,一步步走进河水里,很快他的腰部也被河水漫过,我开始疯狂的大哭起来……
我醒了,原来只是一场梦!太幸运了,我用手擦去了眼角的泪滴,翻了翻身,不愿再想梦中的情形,可是这个梦却如此清晰地印在了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