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笑笑死了。”
“呜呜呜……”
跪在娘的坟头,我哭的昏天黑地。
削山的晚风吹得呼呼响,摇曳的树木把月光割扯的像碎布,我紧抱着怀里的书包,把脸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
“还有好久到五里坡啊?”
三五个学生模样的人挤在一块,冲着售票员喊问。
“夜里山路不好行,快着快着也得要个把钟头。”
高中的生活一转眼就只留下了背影,高考的结束并没有让我的心情得到放松。这个暑假对我来说,就像窗外的山,黑乎乎一大片,挡住了光,不知不觉被它推向深渊。
“哎哎,你们快看,那不是苏丹红吗?”
“还真是!原来她也在这趟车上啊,你要不说我都没看见后面还有一人呢!”
“哈哈哈哈”
他们几个是我的同学,除了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子,其他几个都在别的班级。
我们高中在很远的县城,光坐车就要五六个小时,每年只有寒暑假能够回来一次。
“喂喂,苏丹红,这么晚了,自己坐车啊?”
一男一女,勾肩搭背地走到了我跟前。
我抬头瞥了一眼,没搭理他们。
“哟,还睧人呐!”
说话的是李翠莲,白顶着一个文静又俗气的名字。都是山沟里出来的,他父母也没什么文化,辛苦大半辈子,栽树种田的供她读书,她可倒好。
穿的衣服既不合身又不蔽体,到处挂些小玩意儿,整天叮铃当啷的响,左手搭在她男朋友肩上,右手摆弄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染红的头发,歪扭着身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这就是你们常说的有娘生没爹养的娃?”
她男朋友是学体育的,叫刘茫,他的名字取的倒是很贴切。
仗着有个当官的舅舅,花钱走后门打点关系,使得他在学校为所欲为,是个标准的“不良青年”。
别的不说,就看他裸露的腱子肉上,到处都是纹身,一层又一层,听宿舍的姐妹说,他换一个女友就加一层纹身,黑一块青一片,嘴里几乎无时不在嚼着口香糖。
我也不气,依旧看着窗外,不去理会。
“对呀,听我奶奶讲,她一出生她爹就死了,才30多岁,平白无故的就这么死了。”
李翠莲把嘴巴凑到男友的耳朵根上,伸手指着我,故作小声地说:“村里人都说她是个扫把星。”
“哇,这么厉害啊!那咱们还是离她远点儿吧,别把我们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给拆散咯!”
“说什么呢你!再说一次,看我不把你的命根子揪下来!”
李翠莲猛地一把抓住了刘茫的裤裆,刘茫哎呀哎哟地叫着,一把把她抱了起来,俩人又嬉闹着走了回去,车厢的前面一片欢闹。
稍有波澜的内心,伴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又平静了下来。
我叫苏倾怜,听村里人说这个名字是村支书给取的,因为大家都说是我克死了我爹,所以就给我取了一个有毒的外号:苏丹红。
我出生的那天,我爹高兴坏了,蹬着车子下山,说要去镇上买好吃的,给我买衣服,庆祝这个老天爷降福的日子。
爹这一辈子,除了娶我娘的时候,走路去过镇上,就再也没有下过山。
那天的风很大,呼呼地响,夹杂着沙土,吹得天昏地暗,五百多里的山路,没想到竟成了爹的不归路,下山后就再也没了音信。
过了几个星期,派出所来人说在半山腰里找到了一具尸体,让娘去辨认。
前轮扭曲变形的自行车,散落一地的发霉的、埋在土里的、腐烂的橘子、黄瓜,还有满是污渍,一股恶臭的衣服——好小好小的衣服。
娘愣了半晌,“哐”得一下把我从怀里摔了下来,“哇”得一声,一头扎进了土里。
湍急的河水像受惊的猛兽,从山上奔涌而下,在山涧来回激荡。
支书说我爹这一辈子没享福,唯一让他开心的像个孩子似的,便是有了我,倾尽了一生只换来与我的一面之缘,可怜,当爹的可怜,孩子也可怜,当妈的更可怜。
从记忆里开始,那条河水就没日没夜地呼啸着,就像窗外的风,呼呼地响。
从记忆里开始,我娘就是这般模样。
总是一个劲儿的喂你吃东西,直到吐得稀里哗啦,才慌乱的把你抱起来,拍打你的背。
你跑的那么快,没看到脚底下,结果被门槛绊倒了,她发疯似的扑过去,握起拳头捶打门槛,用牙去咬,木头上留下了深深的咬痕,她嘴角流下了红红的血渍。
几个小孩子一起玩,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打着跑着,她看到了,“嗷嗷”叫着,发红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跑过来把你抱住,冲着那几个孩子喊,吓得他们东奔西跑。
夜里刮大风,门窗被吹得哐啷啷乱响,她捂着你的耳朵,使劲用被子裹着——也不管你憋不憋得慌。
她的头发从来都是披散着,随风飘扬。
她的身上经常有伤,青一块紫一块。
她身上的味道越来越重,越来越难闻。
……
……
我以为,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这般模样。
从那时起,我们家在村子里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苏寡妇,寡妇苏,有床睡,没人陪,夜里还有娃蹬被,娃蹬被,盼爹回,爹爹偏要去做鬼,黄泉路上等你归……”
这是满街跑的孩子口中的歌谣。
“苏寡妇,又去拾菜哟!走到哪克都端着娃,大夏天地,别把娃给憋坏咯,来,来,我教你看吓!”
吴妈是外地嫁过来的,心肠很好。见大热天的,娘把我裹在厚厚的棉被里,揣在怀里抱着,焦急地冲她喊。
“你瞧着,那大太阳你不热?朗么小个娃,不给憋坏咯?”
三下五除二把包裹着的被子解开,里面的我早已热的满脸通红,身上的汗水把被子浸的湿透。
“乖乖哟,娃儿都尿咯!”
娘就站在那里笑,看着怀里的小家伙使劲儿扑棱着胳膊和腿,她咯咯地笑个不停。
“还笑咧,真是个傻姑!”
傻,疯,这两个字眼从那时起一直伴随我长大。
我以为,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这般模样。
慢慢地,我长大了,上了学校,听老师念着同学的作文,听老师讲着书上的故事,我才知道,天下所有的母亲,只有我娘,是这般模样。
我喜欢看书,上学的时候看,放学后在家里看,书本让我知道了“娘”意味着什么,书本让我看到了更多关于“母亲”的故事,也是书本让我知道了“孝”该如何去诠释。
哪怕她是个傻子,她也是我娘,生我养我的娘,即便我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这一点依旧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女儿孝敬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面对耳旁的闲言碎语,我学会了屏蔽,我学会了适应周围冷漠和鄙视的眼光,少女那逐日膨胀的自尊心被我锁了起来。
放学后跟几个同学一起回家,老远就能看到娘,她站在村头的一口水井旁,又蹦又跳地向我们望,手里拎着一些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水果。
“苏丹红,你娘对你真好,又拿着好吃的接你来了!”同学们便开始嘲笑我,跑上前去逗我娘,抢她手里的袋子。
一个女孩子,一个傻女人,哪里敌得过三五个少年的力气,一推一拽,身子便像断了茎的枝杈,重重的摔倒了去。
我把她扶起,她还是咯咯地笑,甩着胳膊向那几个孩子炫耀:“我娃儿会扶起我,我娃儿保护着我,可你们咧,还得要找爹娘来看,我娃儿比你们都强咧!”
都说我娘是个傻姑,可听她这话,好像说的也不无道理,每次有孩子欺负她都是我在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