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一段时间，我弟皮痒的时候，总会对我说他的那句口头禅：

“你还记得你离家出走吗？不对，你肯定记得！”

语气满是得意和张扬。

我为了护住面子，总是装得云淡风轻，显得对此事毫不在意，但其实心里也觉得那件事是我的把柄，被我弟牢牢握在手里，成了我们童年吵架时对付我的绝杀武器。

02

事情大约发生在读小学三年级。

有一次因为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多，我赌气坐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写作业，不开灯，任谁喊也不出来吃晚饭。

按理说学校老师多布置点作业正常，可不幸的是：学校那老师偏偏是我爸。

用作业“摧残”亲生闺女，能不让人生气么？

看我妈哄着叫半天我也不出声，我爸一股火冲上脑门，从餐桌旁撂下筷子站起来，一个箭步跨进里屋，扯着肩膀就把我从书桌前揪起来。

动作连贯流畅，堪称完美，可惜力度太大，扯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撞门上。

爷俩都楞住了，下一秒我抹着眼泪摔门而出。

03

据我妈事后说，在此之前我已“离家出走”多次，每次都是抱住院子外的大柳树哭一会，谁劝也不听，哭够了就乖乖回去吃饭。

可这一次，我们刚搬了家，门外没有大柳树，只有院子里有棵刚栽不久的小枣树。

我妈以为，以我丰富的“出走”经验，定会抱住那棵小枣树哭一会。

毕竟都是树嘛！

可是，抱柳树哭的过往经验因为发生得太早，没有在我幼小的大脑里存档，所以我并不知道可以这样操作；

况且，我已经拥有了作为一个会读书写字的小学生的骄傲自尊心。

怀着这颗骄傲的自尊心，我抹着鼻涕眼泪，哭哭啼啼地右拐走出胡同，朝村里的大马路走去。

要去向哪，我哪知道。

当时一心只想离开这个没有“人情味”，给小学生布置那么多作业的爸爸。

可不巧，出门的时候撞见邻居奶奶，看我哭得这么伤心，步履匆匆，问话也不答。

她以为我是受了委屈去大伯家，于是急匆匆跟上来，抄小路想截住我劝一下。

后来发现我朝着马路尽头走去。

夏天的傍晚，刚下过一阵暴雨，空气中透着泥土的芬芳，树上的知了统统卯足劲，鸣叫声嘹亮聒噪。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天地间除了一排排低矮的房屋和些许冒着烟的烟囱，空荡的马路上，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儿，迈着急急的步子，抽泣着向前走去。

要是能配上点哀伤的背景音乐，场面一定会更凄惨动人。

04

过了一会，我妈没有听见本该院子里传来的哭声，感觉事情不妙。

我弟出去看了一眼，空空的院子里只有那棵孤单的小枣树，不见我人影，于是大喊一声：“妈妈，姐离家出走了”，然后跑了出去。

下一秒，我妈也冲出家门。

他们出了院子左拐，朝反方向的小路奔去，一边踩着泥巴一边喊我的名字。

走到尽头，没看到人影，又折回来奔向大马路，发现我已经走远。

我弟穿着拖鞋，在小路上沾了泥巴，走两步就打滑。

他甩掉拖鞋，扔给我妈，把我俩常吵架打仗的“小恨”抛在脑后，嘴里着急地说着“再不跑就追不上了”，光脚就冲着我走的方向跑去。

等撵上我，也不说话，光着脚丫跟在我后面默默地陪我一起走。

一路同行的还有邻居奶奶，边走边劝，拉着我的胳膊，劝我回家。

离家出走的人因为悲伤过度，沉浸在自己的小宇宙里，越哭越伤心，对谁也不理会。

我妈跟了上来，拉我也拉不住，看我情绪悲切，也只能一路哄着劝着。

后来，村东头那个外地傻媳妇也跟了上来，叽叽歪歪着急地说着我们谁也听不懂的话。

哭累了我心里开始着急：傻媳妇家附近有好几个与我一同上学的孩子，万一离家出走的事明天在学校传开……

我可不愿在同学面前丢了面子啊。

05

天越来越黑，马路的尽头越来越近。

尽头是个斜坡，斜坡上去，就是曲折蜿蜒的河堤。

这河堤一到晚上，成了全村孩子们恐惧的源头。

幽长，寂静，除了虫鸣和两边树叶的沙沙声，再没别的动静。

虽然我有一颗骄傲的自尊心，但毕竟也只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越往尽头走，心里越纠结。

继续走，虽然能将骄傲进行到底，但万一河堤晚上有鬼呢？

主动往回走，颜面扫地，我弟肯定会借此事笑话我，影响我作为姐姐的尊严。

而且，家里还有那个布置那么多作业，动手扯我，让人生气的爸爸。

离斜坡越来越近，我的心里越来越迷茫，脑子里还不时浮现出之前电视上鬼片里演的女鬼。

这时，邻居奶奶说了一句话：

“快回家吧，听话，那河堤上有吃人的大麻胡。（我们当地大人总是用‘大麻胡要来抓你了’，吓唬哭闹的孩子）”

我弟也怯怯地插了一句话：“快回家吧。”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放下尊严，停止了脚步，站在离斜坡十米不到的地方继续抽泣，然后由我妈拉着手回家。

06

回到家里，躺床上用毯子蒙住头继续哭。

我爸站在床前踱步，语重心长地跟我道歉。

我妈坐在床边，一起帮忙揣测我的小心思。

我爸以为，一定是他用力大了，才导致我情绪爆发。他表示是他不对，以后再不会这样。

我妈发散思维，联想到事情一定是因为她没给我买心仪的那双凉鞋，我才有了小委屈。

她一边揣测，一边还不忘适时打断我的哭声，往毯子里递张纸，让我擦擦鼻涕。

父母二人都做了保证，一场突发的家庭骚动就这样结束了。

于是，隔了几天，我拥有了双新凉鞋，而放学后我爸给全班布置的作业好像明显少了。

当然，不出所料的是，我弟果然还是拿这件事揶揄了我好多年。

“你还记得你离家出走吗？”成了他的口头禅。

07

事情过去许多年，现在忽然想起，这件曾经让我在我弟面前低一截的“污点”，竟还挺有趣。

最起码那个时候，爸妈都还年轻，我们也尚年幼。

可以开心地笑，放肆地哭；

可以和我弟一次次吵架，一次次和好；

也可以一次次集体闯祸，一次次被爸妈教育却又屡教不改。

那个时候，认为爸妈是无所不能的大人，也不用担心他们会老去。

现在，真希望他们永远不会被生活压弯了脊梁，也不会被岁月增添了皱纹。

更希望他们永远不会离开。

童年，一家人在一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