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盔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是有温度的词语,它承载了一个关中女儿几多难忘的回忆!
我的故乡在素有关中白菜心之称的泾阳大地上,郑国渠从村南潺潺流过,浇灌着两岸的良田万倾,让家乡的人们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好光景。在我少小模糊的记忆中,南北二山的女孩子以能嫁到泾三高水浇田之地为荣幸,因为一桩良缘便足以改变一个女子后半生的命运。我的亲戚中就有好多这样的例子,她们穿着红红的嫁衣,怀揣对幸福生活的憧憬,来到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种植粮棉和蔬菜,收获理想和爱情。
小麦是关中的重要农作物,锅盔是小麦的主要副产品,农家的过活少不了锅盔这种独特的美食。
五黄六月,紧张的三夏大忙过后,颗粒饱满的麦子便被农人放置于圆鼓鼓的粮食囤里,然后用铁搓瓢装一长条口袋,拉上架子车去磨坊磨面。新麦子磨出的面粉有田野清风的爽心,有五谷自然的香醇。新磨的面粉先掺水和面,再加入传统的酵面发酵,等面发得圆圆的胀胀的,便开始生火烙馍。上面是尺八铁锅,锅底下烧的是晒干的充满阳光味儿的麦草,柔柔的,不软不硬刚合适,恰到好处地满足了烙馍所需要的火候。农妇左手吧嗒吧嗒地拉着风箱,右手时不时在锅上三翻五转,约摸一袋烟功夫,一个喷香扑鼻的锅盔馍便静悄悄地诞生了!这时候,拿起案板上的刀,熟练地切成几豁,随意地拿起其中任何一块冒着热气的锅盔馍,轻轻地掰开来,夹上油泼辣子,夹上自制的豆瓣酱……唇齿生香,美味无比,那种绝妙的享受,非亲身经历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母亲三十多岁的时候,留着长长的黑黝黝的发辫,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且极富神采,她烙的锅盔馍不光好吃还好看,因为她会在锅盔馍上面转花。那是烙馍过程中一种翻动面饼的特殊技巧,至今我因为厨艺不精而未得母亲的真传,姐姐妹妹都不同程度地继承了母亲的绝活,她们烙出的锅盔馍外焦内酥,松软可口,常常为外人称道。清楚地记得母亲烙的锅盔馍,仔细看能看到馍上细密的花纹,若隐若现的,既美观又大方,宛如天空变幻的云朵般美丽神奇!我曾不止一次地向朋友夸耀母亲的手艺,我私下里以为母亲就是个民间艺人,只是居于乡村,没有机会展露她的才华而已。
我十三四岁起便开始寄宿生活,穿梭于学校和村庄之间,锅盔馍成为我求学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每一个礼拜,我都要从家里背几个锅盔馍去七八里外的学校上学,吃完了再回家去取。周而复始,持续了七年之久。七年里,母亲无怨无悔地坐在灶火前,重复着起面,发面,烙馍的一系列枯燥环节。秋季里肯下连阴雨,麦草潮湿的晾不干,风一起,浓烟滚滚倒刮回厨房,母亲呛得直流眼泪,纵使这样烟熏火燎的日子,母亲始终把烙锅盔馍看成是一件神圣的事情,风吹不动,雷打不动。有几年时间,我们姊妹几个都在学校寄宿,母亲的工作量大了许多,但她依然不紧不慢地哼着秦腔戏坚守在灶台上!真怀念背锅盔馍的岁月,可惜那时没有留下一张母亲烙馍的照片,如果有的话,那肯定是一幅绝美的珍品!
那时候如果学习紧张,不能按时回家取馍,烙好的锅盔通常由父亲负责送到学校。我父亲身材矮小,从小腿脚就不好,骑自行车走路都没有别人利索,显得笨拙而吃力。到学校送馍一般都是放学以后,父亲推着自行车焦急地在人流中寻找我的身影,见到我后匆忙把装锅盔馍的布袋递给我:“你妈叫我快快给你送来,害怕你馍吃完了饿肚子!”说完就又推起自行车往回赶。我送他来到校门口泾惠渠畔,看他窍窍巴巴地上下自行车,心里默默地流泪,我暗自心想:亲人们啊,我一定要发奋努力学习,不能对不起父母和这些锅盔馍!
前几日,在泾阳和几个当年一起背锅盔馍长大的发小相聚,知道了和锅盔馍有关的一件事:我们当中有个叫友的同学长大后在西安城开了一家锅盔馍店,生意还不错。为了使自己的锅盔店生意更火,他找到另一个叫谊的同学陈述他的设想:你是文人会写文章,我想借你的如椽大笔为我的锅盔店写一篇《锅盔赋》,说一说锅盔馍的历史渊源,最好有名人喜吃锅盔的典故点缀其中,好好宣传一下咱泾阳锅盔,如何?!谊点头应允:可以,可以,想法很好,容我回去查查相关资料,回头再议!再次见面,友提议把武则天写进锅盔赋里,谊面露难色:则天女皇与乾州锅盔还能攀扯上,与泾阳锅盔似乎没有什么牵连!友道:谊,你个书生认死理,你不会想象和杜撰嘛!谊一本正经地说:想象和杜撰也要尊重历史,不能凭空捏造呀!友有些丧气:那就慢慢来吧,我有更好的想法和创意再来找你。谊拱拳笑道:愿效犬马之劳,只是以后文章写好了,生意做大了,拿什么谢承我?!友豪爽地一拍大腿:这有啥难的,给你十个锅盔!后来友却再没有找过谊,谊也听说友不烙锅盔转而从事了其他行当,《锅盔赋》之事便告一段落。二十年后的某一天,谊在初中同学群里惊闻友因病猝亡的噩耗,悲难自忍,彻夜不眠,他悠悠叹息道:十个锅盔的约定尚未兑现,他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言之切切,令人酸楚不已!……
如今的锅盔早已不用铁锅烧麦草制作了,做工先进的电饼档烙锅盔更便捷也更省事,且味道也相当不错。但每当手捧锅盔馍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起故乡的袅袅炊烟,泛着青草味的麦草,衣着简朴的父亲母亲,一起背馍上学的小伙伴……
一摞摞锅盔馍,一段段尘封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