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中秋。
楼下人影恍恍惚惚。男女将别,手里拎着打包小包的东西。许是月饼,许是其他。有人坐在长椅上聊天,有人站在楼前耳语,有人在拍月亮。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可是气氛怎么那么伤感。
忍不住给爸爸打了电话,快11点了。他像往常一样挂断又拨回过来。“爸爸”,快二十岁了,我还用小女孩撒娇的口气叫他。“嗯,中秋怎么过了,好着没”其实好多年他都没喝酒了,可是只要他喝了酒,隔的再远,我也听的出来。那语气淡淡的,很平静,又佯装欢喜。连笑都那么勉强。我最怕听到那样的声音。初二的时候,高一那年寒假,以及今夜。
初二放寒假过年的时候,爸爸还在柳园打工。那年期末考的特别不好,隔着电话跟他讲。“你干什么吃的考成这样”“那我就在学啊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考这样!”啪,电话挂断了。我从来都是温顺的,乖巧的,他的小女儿。青春期的叛逆让我说话口无遮拦。于是一遍一遍的拨他手机,第五遍的时候终于有人接了“挂掉吧,别再打了”。
后来过完年他回来,喝醉了酒的时候跟我念叨,那时候他真的特别难受,一个人站在卸完货的空荡荡的车站里,风吹着,眼泪簌簌的就下来了。他引以为傲的女儿,竟然用那么坏的口气跟他讲话。他的心里出不去。只有天神才知道我有多么难受。我的爸爸,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在风里哭。
爸爸命苦,上头的哥哥,下头的弟弟妹妹都读完了书,而只有他,因为“苦性”好,小学没读完就跟着奶奶在地里干活了。爷爷在淘金热里去了双龙沟挖金子,他和奶奶两个人有一双胶鞋。割麦子的时候他打着赤脚,去山上看羊了,奶奶把鞋脱给他。奶奶说,老二命苦啊,那时候脚上的裂口像娃娃嘴一样张着。
后来爷爷发迹了,很风光的给大伯操持了婚礼。而轮到爸爸的时候,整个家又败得一塌糊涂。直到28岁才有人介绍妈妈给他。条件是他去做上门女婿。外公外婆只有妈妈一个女儿。我那舅舅在未曾谋面之时就已魂归西天。谁都知道外公外婆脾气怪。那时候有一句话形容爸爸:大湾街,石头街,外地人进来吃不开。整个村子都是武姓和何姓,只有爸爸一个外姓人。
1994年,爸爸夹着一个台灯,一条棉被,一个皮箱做了上门女婿。少年时的苦并没有吃尽,真正的苦难才刚刚开始。外公外婆的性子,用农村的话来说,就是“独”,不喜愉悦,不喜见人快乐,不喜别人对他质疑。于是爸爸从一个人,变成了和妈妈两个人,把挣的钱全部交给别人,他是一个苦力,苦力。妈妈说,那时候她怀着哥哥,想去街上吃一碗凉皮的钱都没有。
再后来的打工热潮,爸爸带着妈妈抱着我去开拓边疆。妈妈形容那时候的日子:我每天在家带着你,做做饭,你爸一个月拿着200多块钱的工资,自己挣自己花。我见过那时候的照片,爸爸抱着我,年轻俊朗。
后来又有了弟弟,我被寄养在爷爷家,爸爸妈妈都在鱼池喂鱼,喂了五年。等到能在昌吉买房子了,落户了,外公一个电话把他们叫了回去:外面漂着没有根,要回家站在自己的田地上才踏实。我记得那时候过年都不能大声说话,爸爸妈妈晚上有录音机录自己唱歌,外公在那边气的砸墙。
他从来也没有自由过。
我时常想起他和弟弟的一张照片,他穿着迷彩大裤衩,抱着弟弟笑的很开心,牙白白的。好多好多年,他都没那样笑过了。
拜外公外婆所赐,爸爸的房子盖了拆拆了盖。外公以爸爸的新房子挡了他的风水为由逼着爸爸拆了房子。于是借了一个伯伯的房子,他和妈妈弟弟三个人在一间不到50平米的房子里挤了一年,其中的40平米,还要挪出来安钢磨,只有钢磨转起来了,他们才有饭吃。于是失魂落魄的到了奶奶家,奶奶给拿了锅,拿了碗,拿了茶壶,拿了煤块,他们才在那个冬天活下来。
妈妈常说,阿奶是刀子嘴豆腐心,对谁都好。
两年以后,爸爸的第二座房子又盖起来了。他用户头上薄薄的七分水田换了人家四分,盖起了青砖红瓦的大房子。可是依然有人不想他好过,以耕地不可做其他用途的罪名把爸爸告到了乡上。事情了了,当初借给爸爸房子住的伯伯,一个小小的芝麻官也被抹平了。
家里依然困难。秋天妈妈去剪棉花,爸爸在家照顾我和弟弟。每个周五回去都是面条,炒娃娃菜炖在炉子上。有一次爸爸喝醉了酒,路上碰到电线杆撞破了头鲜血直流。他哭着给爷爷打电话:阿大你那会为什么把我送到这个地方来受罪。一直哭一直哭,怎么劝也劝不住。酒醒了依然少语依然辛苦劳作。
后来我初三了,他决定和妈妈抛家弃口去新疆打工。总不能一直穷下去吧。我真的不怨他们,为生活所迫,为境况所逼而已。
高一第一个期末我考了第一名坐了19个小时的火车一个人去了乌鲁木齐,他和大伯在车站等我。他的头发短短的,天上飘着雪,落在他黑色的衣服上就融了。那一年我们租的房子十分差劲,特别小特别臭还进风。后来院里的一家回民搬走了,房东太太给我们换了房子。于是宽敞了点,有了柜子有了火炕。可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头顶依然进风。可是已经很幸福了,至少我觉得。温暖的大火炉,一家人。
后来去滨河湖看冰灯,爸爸怎么也不去,晚上喝了点酒,妈妈说了一句玩笑话,就指着你挣钱呢,他摔门出去。
那夜里雪下的好厚,我跟出去积雪都埋到了大腿。他一直走,看见我出来了放慢了步子。“爸爸”,长大后第一次站他那么近,那时候也不知道安慰他些什么,就跟着他走啊走。“太冻了,你先回去,我转转就回了”我执拗的拽他走。他回去了,怕我冷。
那年冬天以后,似乎日子就慢慢好起来了,在那里买了房子,安了家,似乎那么多年的漂泊终于落定了。
可是今晚,喝醉酒了的爸爸跟我说,这些年,他好多冤枉气啊。日子已经无所谓好不好了,那么多年都已经过来了。吃苦已经成为了习惯。他说他不敢喝醉,一喝醉这些话就藏不住。他还说,我打电话过去,他会很高兴,家里也只有我打电话过去,他才可以高兴一点。
我没法体会这些年他受过的苦。可是就算他再艰难,他也没有苦过我。无论是金钱还是感情。即使不善言辞,他也在电话那头静静的听我唠叨,只有喝醉酒了,才可以讲那么多话。
妈妈跟我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好幸福好幸福,那个人不是爸爸。
父母的爱情我不懂,明明相伴半生却又无法敞开心怀;无法感受幸福,还是因为责任在一起。说他们不爱吧,却默契无比;说他们爱吧,却各自不快乐。
我亲爱的爸爸,他吃过太多的苦,他太需要人爱了。
我想做一个太阳,照亮他,驱走他的不快意。
来得及,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