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春料峭,我在绵绵的春雨中得了一小段日子的空闲。空闲的时间越发显得漫长,萧红的《呼兰河传》便是在此时进入我的视野。
初看萧红的文章,是高中时期读的《回忆鲁迅先生》,当时只是觉得萧红其人,应当是一个很细腻、情感丰富的女性,然而看了《呼兰河传》之后,觉得她有着天生的悲悯和宽阔的胸怀。
萧红笔下的呼兰河是传统保守的小城,一年之中,必有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日娘娘庙大会等传统热闹的节日……呼兰河的人们是矛盾的,年复一年地生活着,他们的日常生活也和节日一样,像是有一个固有的模子或仪式,单调而呆板。仿佛更有意思的,反而是萧红笔下变化莫测的晚霞、充满童趣的后花园。
“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
被冬天冻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药铺去买二两红花,泡一点红花酒来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红也不见消,也许就越来越肿起来,那么再到“李永春”药铺去,这回可不买红花了,是买了一贴膏药来。
回到家里,用火一烤,黏黏糊糊地就贴在冻疮上了。这膏药是真好,贴上了一点也不碍事。该赶车的去赶车,该切菜的去切菜。黏黏糊糊的是真好,见了水也不掉,该洗衣裳的去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还贴得上的。
一贴,贴了半个月。
呼兰河这地方的人,什么都讲结实、耐用,这膏药这样地耐用,实在是合乎这地方的人情。虽然是贴了半个月,手也还没有见好,但这膏药总算是耐用,没有白花钱。
于是再买一贴去,贴来贴去,这手可就越肿越大了。还有些买不起膏药的,就拣人家贴乏了的来贴。
到后来,那结果,谁晓得是怎样呢,反正一塌糊涂去了吧。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呼兰河的人们,带着纯真的“恶”,天生似的,浸染了呼兰河的每一片土地,并在土地上生根发芽,长出“恶”的果实来。他们的“恶”更多并非是有意的,一切苦难悲哀,只是源于无知。人们只是刻板地遵循这旧的思想来生活,来评论和要求他人也要遵循这种思想,做一些在这种思想下所谓正确的事情。然而这种延续了几千年的旧的思想是对是错,大多数人都是浑浑噩噩地没有怀疑过。这种“恶”,应当说,不是人性的“恶”,而是愚昧的“恶”。
最使人感到同情的是小团圆媳妇的经历,老胡家在作者的笔下是“那家是这院子顶丰富的一家,老少三辈。家风是干净利落,为人谨慎,兄友弟恭,父慈子爱。家里绝对地没有闲散杂人。绝对不像那粉房和那磨房,说唱就唱,说哭就哭。他家永久是安安静静的。跳大神不算。”
然而小媳妇初进门不久,便得到了婆婆和家人狠狠的“管教”,只是为了给小媳妇立一个“下马威”,为了让她更“懂事听话”。折磨得狠了,小媳妇倒了,婆婆却认为她身上有鬼,用尽了各种迷信办法:请“云游真人”抽贴、请人来跳大神、甚至把她放在开水中煮……最终,小团圆媳妇被无辜地折磨死了。小媳妇的婆婆是残忍的,可是对钱斤斤计较、对小媳妇行了各种酷刑的婆婆,却拿出用鸡蛋换来的一吊吊的钱,去请神、请真人,以求挽回小媳妇的性命。看热闹的人都不忍小媳妇被烫,以为她死了,“大家都跑过去拯救她,竟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泪来”,然而发现她没有死,却呼着拥着再将她按进滚烫的水里。多么令人痛惜的“恶”!
小说的前半部分,更像是一篇散文,描写了呼兰河的风土人情,此间的人与物都被细致地刻画出来,从每一条街道,每一年的春去秋来,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刻画出平静的小城生活,但同时也从群像中反映出此间的人的愚昧。后半部分,从一个儿童的视角,描写了几近寂寥的幼年生活,唯一的游乐场是年年种着小黄瓜、大倭瓜,有些蝴蝶、蚂蚱、蜻蜓的后花园;唯一的探险是堆满了破旧东西,黑暗而尘封的后房;唯一的玩侣是慈祥而犹有童心的老祖父。唯一的波澜只有发生在祖父大院里的平静生活中的几场闹剧,然而孩童对这些成人的世界似懂而非,不十分认为是恶或错。让人可以想象,她的父老乡亲们,也是在这样偶有波澜的刻板生活中,从耳濡目染中成长,而这样的愚昧也就代代相传下来了。因此在回忆起童年时,萧红的笔下也是多么寂寥: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儿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儿工夫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坊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却忘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