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水的恐惧,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减少半分。
追究起来,是幼年时的一场事故。外婆家养荷花的大水缸里也养了两条鳝鱼,我最喜欢的就是站在水缸边看鳝鱼。有天我站在水缸边的时候,发现怎么也找不到鳝鱼,于是我寻了一支短棍,搬了把小椅子,站在上面,往前探着身体,用短棍把缠绕着的荷花拨开,想要一寻究竟。不料,身体往前探出的太多,重心不稳,倒头栽进水缸里。
突如其来的溺水,让我惊恐万分,张嘴想呼喊,却吞进黏糊的淤泥和水。手指间是荷花的细茎和滑滑溜溜不可名状的东西。努力睁开眼睛,混沌一片,像初生的宇宙。
后来再记起的就是被大人从水缸里薅出来后,因为惊吓变得有点不爱说话。年老的长辈见我这般模样,便用一些古怪的法子为我招魂,人没有变得痴傻,但不爱说话的毛病,就此落下了。
昨天在海河边散步,徐徐的晚风和轻轻撞击岸边的水花,终于让我有一种身在海滨城市的感觉。解放桥灯火通明,披身挂彩,不可一世,骄傲得像个年轻气盛的将军。我在河边驻足,波浪一波接着一波,在夜色的映衬下,水面是黑色的,灯光的倒影在水面上被波浪横切,幻化成无数的金蛇和银蛇,随着波浪涌动,直超岸上的人群恶狠狠地扑过来。
我不禁往后站了站。
那涌动着的黑色河水,像是一种巨兽在伏在和河床上的呼吸,它随时都会伸出脑袋来。那轮船驶过后的巨大白色浪花,多像几只水下巨怪在互相追逐。我站在河边,如坐针萜。我迅速的朝前面走去,想要平复一下心情,却远远看见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衣服有些破烂,侧卧在解放桥下的桥墩上。他微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有几个行人见他如此狼狈,甚至在他面前搁下几枚硬币。
他旁边的岸边,停泊着几只打渔人的木船,在水面上摇摇欲坠,看得人心惊胆战。
我正在发呆,他突然睁开眼睛,“小姑娘,怕了?”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他坐起来,捋了捋胡子,嘴角带着笑意。这时候我才发现他身上穿的是一袭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袍子。
“想不想到水里看看?”他似乎在引诱我。而我向来喜欢冒险。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来,你过来。”他朝我挥挥手,宽大的衣袖飘荡起来。我像是被操纵了一般,即使抗拒,却不由自主的走近他。
我身体发僵,全身冰凉。
“我是藏传佛教的信徒,今日化缘至此,...也算了却一桩缘分了......去吧...”
我只听见耳边有风呼呼的刮过。再扭头去看那老头儿,居然不见了踪影。我回过头来,却发现眼前模糊,有植物在歪歪扭扭的晃动。空气的存在突然替换成了水,手掌一划,感受到来自于周围的阻力。我想要逃,一伸手臂,身体却游出去很远。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像鱼鳍那样灵活,脚趾之间不知何时也长了一层厚厚的蹼。
我惊恐万分,在水里胡乱的游走,生怕撞见一只正在伺机捕食的水怪。头顶上有发动机的轰鸣声,我知道,那是有一只轮船驶过。游了一会儿,在并不清澈的水里,除了和几只鱼儿迎面撞见,并未碰见什么怪物。水底的淤泥淤积得很厚,踩上去,几乎要陷进去。我急忙伸开手臂划水,才免于陷进淤泥里。偶尔有几只透明的虾在我眼前经过,身上的小触手,划动得极快,让我不禁想起来划船比赛时人们舞动的浆。
身体在水里变得轻快,我像一条鱼一样四处游动。我靠近岸边一点,在水下看到垂钓者的夜光浮子,我伸手把鱼钩往下一拽,浮子急速地在水面消失,垂钓者见状急忙起身收线,鱼竿拿起之后却发现空空如也,垂钓者一看上了鱼儿的当,不禁垂头丧气。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垂钓者没好脸色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同伴,以为是同伴在嘲笑他。
我游到了海河里的最中央,悄悄探出一点头来。我看见岸上的人们在路灯下围成一个圈儿跳舞,听见他们的笑声和歌声。解放桥上的灯火依然明亮,拍照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有拍婚纱照的年轻人,洁白的头纱被风高高扬起,连暧昧的夜色都染上神圣的样子。
看着远远的灯火,想起安徒生笔下的小美人鱼,她十五岁的时候被外祖母获准去海面上,在那天晚上,她就第一次看见海水以外的世界,看见了王子的游轮,看见了跳舞的人群,听见了人们唱的歌子。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即使大海的泡沫像啤酒泡沫那样白,红珊瑚红得像鸽子的脚,大海对于小美人鱼也没有吸引力了。因为水底的世界,太寂寞了。她想要一双人腿,她想活在陆地上。后来,她把自己美妙的声音交给了巫婆,换来了一双人腿,但每走一步路,却像走在刀刃上。
我又沉下水底,再次感受水下的世界。水草永远随着水流摆动,游鱼永远不会说话。即使有水怪存在,那么它也足够孤独和寂寞了。
我迸发出急切想要回到陆地上的愿望。我想要好好的在人类世界里活着。
一阵眩晕。
我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还是在岸边,手指缝里的水渍依然存在。
同伴这时候走过来,“刚才去干什么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诶,你头发上怎么有根水草?”
我说不清楚。就像庄周梦蝶,到底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到底我是真的去了一次水底,还是只是做了一个梦?
转身要离开,我低头看见灰白色的水泥地上,留下一双湿漉漉的脚印,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