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家的女孩都生的美。
别人都说：你看，你们家的大妹和小妹都那么好看，就随你们家的奶奶们。尤其是大妹，浓眉大眼跟姨妈妈年轻的时候像极了。
其实，论好看，我们家的女人谁都比不上姨奶奶，我看过一帧她青年时代的黑白照片，杏眼流波，盼顾生辉，嘴角的笑容放佛能从圆圆的小脸上飞出来，非常的美。
因为大家都说我像姨奶奶，因此我从小便对她格外的亲近，对她的故事也格外的上心。
二
奶奶和姨奶奶的娘家是做皮革生意的，三十年代的时候，在当地也算是富甲一方。
姨奶奶不到十岁的时候便由家人做主与太姥爷的拜把子兄弟订了亲家。逢年过节的时候，两家要相互走动，女孩子是不许串门走亲戚的，但是男孩子却跟着家人来过姨奶奶家几回。众人便跟姨奶奶开玩笑：看，你家相公来了。姨奶奶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打心眼里喜欢上了未来的丈夫。
后来，姨奶奶的未来相公参了军，一路做到营长。姨奶奶满心欢喜的准备出嫁当营长太太，结果等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他跟姨奶奶没有共同语言，组织在他的婚姻大事上另有安排。
那个年代，被退婚是很耻辱的事，风言风语开始起来，说姨奶奶是别人不要的女人。
半年后，姨奶奶嫁给了姨爷爷。
三
姨爷爷家在三四十年代是当地有名的乡绅，所以和姨奶奶的结合，在当时看来也算是门当户对。
姨奶奶心里想着抛弃她的爱人和她不由自己的命运，打从结婚开始，便一直冷着脸。
渐渐的姨爷爷没了耐心，开始整夜整夜的不着家，吃喝赌钱，没几年便败光了家产。
后来姨奶奶有了孩子，姨爷爷赌性不改，愈赌愈输，愈输愈穷，愈穷愈暴，吵急了的时候便开始动手打姨奶奶。
因着产后的抑郁，因着家徒四壁，因着婚姻的不辛，姨奶奶的情绪更是陷入深渊。她开始整天整天的哭，愈哭，姨爷爷愈烦，打的愈加的变本加厉。
我奶奶唯一担心的便是她的小妹妹。
逢年过节的时候，姨奶奶便要带着她的儿子们来我家，让儿子们给奶奶磕头，喊：大姨娘。
看着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奶奶很是心疼，总是想着法儿从不富裕的家里悄悄塞给姨奶奶几张粮票，几块肉，再给孩子们的布袋塞满糖。
奶奶说：我这妹妹，可怜啊，一辈子打一开始就错了。
四
因为担心妹妹，奶奶每年都让爸爸把姨奶奶接回我家住一段时间。
有次我跟我妈吵架，受了委屈跑到奶奶屋里去诉苦。我说我妈要再这样，我真的不想活了。
奶奶把我训了一顿，说小孩子家家的什么活不活死不死的，跟大人呕气的小孩都是犯上，让我赶紧去给我妈道歉。我心里觉着气愤又委屈当然不肯。
我奶奶说：你不去，我这里也不留你。
不留就不留，我一个人跑到大门口，蹲在门槛上开始寻思：我要离家出走的话，先去哪里弄点钱。
天渐渐地黑了，姨奶奶出来喊我回家吃饭。我更生气了，一个亲妈，一个亲奶奶都不管我死活，反而是一个姨奶奶关心我。
我说：姨奶奶，您回去吧，我死也不吃她们家的饭。
姨奶奶笑眯眯的说：哎，你个傻闺女，说什么死不死的呢，难听死了，呸呸呸，快回屋吃饭。
我就偏不回，我要证明给她们看，我要离家出走让她们后悔！想到此我一股劲儿跑了老远，只听见姨奶奶在我后面磴蹬蹬的飞着小脚，喊着：艾，傻闺女，你等等我。
后来我终于不忍心，也是因为确实没钱，跑了两条街后乖乖跟着姨奶奶回了家。
五
奶奶和姨奶奶都信佛，但是这信的缘由和程度却不一样。
奶奶信佛，很大程度是因为通过信佛，她能认识一帮信她的老太太。我奶奶能说会道，会念经书，因此每次的香友聚会她都是坐主座，众老太太们扬脸认真的听她讲经，她喜欢成为老太太们仰望的焦点。
姨奶奶不同，姨奶奶打心眼里觉得只要足够虔诚，佛可以满足众生的愿望，超度众生的苦难。
有次中秋回家，我姨奶奶也在。奶奶说：正巧你回来了，咱们娘儿三个一起去山青山拜拜佛。
一路上，姨奶奶都在感慨现在世道变了，年轻人眼里只有赚钱，赚来钱又只顾着吃喝玩乐，原来的寺庙那么破旧了也筹不到钱重建。
我奶奶说：不赚钱靠什么生活？靠拜佛？你以为谁都跟我们这群老太太一样？
姨奶奶听了想抢白几句，终究没说什么。
到了山青山的寺庙，一众香友见到奶奶都很热情，奶奶坐在主座和大家寒暄。姨奶奶和我坐在小偏椅上，我看大家都露出崇拜向往的神情听奶奶高谈论阔，大讲佛理真经，心里暗暗发笑。
姨奶奶悄悄戳我一下，说：我领你去看看佛像，刚刚运过来，是香友们一起花了大价钱请石匠雕的。我说好，便跟姨奶奶偷偷的遛了出去。
那些佛像雕的不算细致精妙，但是姨奶奶却饶有兴趣，啧啧称奇。她一会儿说这尊佛爷刻的好，脸上的胡子有几根都能数出来。一会儿又说那尊佛爷的座骑神情真是微妙。
最后来到几尊观音像前，姨奶奶神神秘秘的跟我说：看见观音奶奶跟前的这几个童男童女了嘛，你去摸一摸。我特别不解，姨奶奶笑眯眯的说：你去啊，快去摸一摸。
我只得照她的话去做，姨奶奶特别满意，笑眯眯的问：知道刚才让你摸得是什么不？
我说：不知道。
姨奶奶说:你啊，刚才让你摸得是送子观音座下的童子童女，你看你年纪不小啦，得赶紧找个好人家结婚生孩子。
姨奶奶一辈子婚姻不幸福，但是她却笃定的认为女人一辈子最大的幸福便是结婚生孩子。
六
逢年过节我给奶奶包红包，她总是说：你给我的红包，我分两份，一份给你姨奶奶留着，就当你孝敬她了,你小的时候老挨揍，她可没少护着你。
奶奶跟我说我第一次去英国的时候，她和姨奶奶在院子里闲话。听说我要去那么远的外国，姨奶奶非常的吃惊：十几个小时就可以飞到外国？到老毛子的地方？
奶奶跟她说：不是老毛子的地方，英国是英吉利，跟咱们小时候的老毛子不是一个地方。
那天姨奶奶非常郑重的在天井给天老爷烧了一柱香，祈祷老天爷保佑我平平安安，不要被英吉利的老毛子欺负。
七
我一直在想，我奶奶和姨奶奶，两个人是亲生姐妹，又有几乎一样的身段和样貌。为何两姐妹有如此不同的境遇？
姨奶奶经常地哭，哭她不如意的生活，哭她不争气的男人，哭她坎坷的命运。
她相信一切不幸，她的婚姻，她的不得志，皆是由命造成，而命，她自己决定不了，命是老天爷给的。
因此她能做的便只有信佛，希望从佛中找到解脱，希望佛能庇佑她的生活。
而我的奶奶，她不信佛，也不信命。在我爸做生意被人骗心灰意懒的时候，她四处张罗帮儿子重整旗鼓，给儿子加油鼓气。
在孙子做手术，全家陷入危机和低谷的时候，她里外操持，没让家里垮下去。
奶奶说姨奶奶这一辈子打一开始就错了。而如果打一开始是对的，姨奶奶的生活又将会是怎样的一番境遇呢？
而我，假如是我，生在奶奶们的那个年代，生活和命运与我，又将会是怎样呢？
#重阳佳节，仅以此文献给我的奶奶们。#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5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