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都在努力摆脱地面。
或说整个人类也罢。
当我躺在树荫下的吊床上时,不由得这样感慨。
午后的阳光被树的枝叶剪碎,纷纷扬扬地拨撒下来。这光景,忽然想到米兰·昆德拉先生所述的“轻”。
马车、汽车、飞机、火箭。都在腾空,追寻轻。
说来蹊跷,双脚一抬离地面,整个人清醒、惬意。工作之后,也总要睡在床上,脚踏实地去睡,就不如脱鞋脱袜,双足悬空地睡。
01
这天,一行人趁着清晨的薄雾未散时出发,一小时车程后,在山脚下泊车,徒步而行。来到可供烧烤的农家院子,大家围坐下来,架炉子,添炭火,摆开吃食,铺上满满的一桌子。
这一行是三家人。除了我家之外,另两家的男主人是我父亲的小学同学,而今是相识四十年的朋友。
四十年的朋友,每每忆及此事,我总是羡慕不已。大学毕业前夕,我们室友五人也是这样,啤酒、炸鸡,在寝室边吃边聊,聊到后来,说起心里话。谁都知道,这次分开,很难再见了——不过未来的事谁又说的准呢?
思绪拉回亭子。
凉啤酒,热烤串,开始听大人们大谈特谈从前现在,我们几个孩子听着,时时陷入遐想,不时低声地交流,气氛融洽得像是啤酒的泡沫。两代人的攀谈,在木制避暑的凉亭中氤氲开去。
到了晌午,男人们赤裸了上身,肚子挺起,弓起背夹菜。父亲不胜酒力,脸已经开始泛红,笑容却越来越灿烂。我觉得饱了,走到亭子边上看风景。亭子前是一池湖水,外面是连绵的绿色丘陵,漫山遍野的高大乔木,笔直而肃穆。
抬头看,是湛蓝、洁白。
除了云,无有堪称洁白者。
湖水对岸,山坡那绿一层一层漾去、加深。进处的色彩明丽,树干之灰之斑驳,树冠之绿之繁茂,清晰可辨。远山,却仿佛拢着灰蒙蒙的雾,在背景中岿然不动,印上去的一般。亭前探入湖水的石阶上,坐着钓鱼的年轻人。穿拖鞋,短裤,赤裸着上身。他架上渔具,添上鱼饵,将长长的鱼竿探入水中。我也不自觉地同他一起,盯着那漂浮的鱼标。
近处水藻,远处倒影。
念及康桥,徐志摩先生“甘心做一条水草”的心愿,我点头微笑默许了。
水下的古寨子。
02
层峦叠嶂的远山,在碧绿的水中荡漾开去。明朗的天光里,山水交相辉映。
四下虫鸣声极大,不辨种类。水影绰绰 ,藓类植被攀附石阶而上,绕至足边。蜻蜓数量之多,种类之全,童年后再没见过。它们点水而过,在纤细的绳子上停留。
蜻蜓之美,是美在静止的时候。
我曾以为,蜻蜓只有红绿两色。这里却有青灰色的,黑白条纹相间的,淡紫色的等等,一身又一身的华服,让人眼花缭乱。
人果然很难超脱见识。
此时,房子、车子、工作,全都远去了。即使是暂时的远去,也是惬意的。
烧烤区外的矮桩,矮得粗糙得不像人工。在矮桩围绕的地方,我找到了现在躺着的这个吊床。两端绑在粗壮的树干,卡在树杈上,中间是交织成菱形的网格,结实得很。我翻身躺上去,阳光刺目,我欣然闭目冥想。
03
进农家院之前,我们几个孩子先进了山。
不是第一次走,路线熟的很,且上山下山几乎只有一条路。走在那样的密林之中,飞虫萦绕盘旋,叫声络绎不绝,人类的优越身份被抛弃,森林一口吞下了整个我。几个交替领跑,穿梭于保持古韵的道路上。
小河桥,木栈道,绿树红花。兜了一圈,长达千年的一圈,人们反而都怀念起这些东西。
一小时的脚程里,征服了数个陡如直立的步梯,登顶时,背心都已经湿透了,还能感受到肚皮上流淌的汗。
登高远眺,举目皆绿。
高处的石块上,我伫立。艳阳高挂,风声却烈,吹鼓我的背心,汗液随之加速蒸发,精神也为之一振。俯瞰地面上的人工梯田,色彩丰富如拼图,倒是不及我梦中的梯田。植被之绿温婉柔和,不像花类,争奇斗艳,那是朝不保夕的风头。
绿是超脱、包容,忽而抿嘴一笑,那是起风了。
群山为我而静,群虫为我而鸣。昔年征服王攻城掠地,人财占为己有,百姓皆服。而今城何在?土地何在?百姓何在?征服王一生,不如旅行家一句。入夏以来,身上从没有干爽过的。即将奔去南方工作的我,已经开始怀念北国的夏。
这周身的黏腻,是我最后的北方。
04
无风时闷热,忽而微风徐来,如沐甘霖。在林中久了,自己讲话、行动,像极了动物。带来的桃子擦一擦就直接吃;徒手掰开西瓜,不复刀切的那种精致;蹲在那里,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抓蜻蜓。
纯天然的乐趣。
最好看的,是一男一女两个背心短裤的孩童,四五岁的样子,坐在池边的石阶上。需是最低一阶,才能把脚伸进池水中。青梅竹马,流传千古的恋爱模式,放在不是爱情的地方也这样合适。他们时而各自戏水,时而互动,撩拨水花,把空瓶子按如水中,咕咚咕咚地往里面注满水,又站起身来泼回到池中。真不知他们在做什么,我已经不复四五岁的脑仁。
两个孩子,用最不含意义的语言交流,继而大笑,用最不含意义的表情大笑。
想来,果然是最不具意义的事物,最让人惬意。
05
穴居人风格的酒馆,海盗主题的餐厅,对于“进食”这个行为来说有什么意义么?
那钓鱼的年轻人,呆坐在那里,完全不急于什么。钓鱼和打渔不同,前者重视过程,后者重视结果。现代有科技。一个球状声波器丢进水里,鱼都被驱出水面。这样的产品,即便普及,真正的钓鱼客也是不会买账的。钓鱼是典型的无意义行为,常常呆坐一个下午却毫无收获。因而我尊敬。
我躺着的这种吊床,是第一件让人离开地面的工具。且它没有意义,就是纯粹的离开地面。我觉得它代表了人类最单纯的渴望。
自然绝不徒劳,人工的造物却常常徒劳。
沧海桑田,都留在那里了,继续福泽。人的路、桥、房屋,终将淫灭。第一个提出科技的人,是第一个反社会人格,因为当时的社会是自然。而今的人类社会是科技的,又要反社会,要回到自然。
追问,反是什么?就是一直反下去。
06
现在的“人生”这种造物,简直是丧心病狂的强制性游戏。人类创造自己的文明,最初全凭天赋,语言、音乐、美术、舞蹈,没人教,没人培养。其成就,至今还在赞叹。可是还有,货币交易的房子、出行工具,乃至股票、投资。自己打造的游戏,自己玩的头破血流。没有谁在强迫这样,却是名副其实的“回不了头。”
我睁开眼,定格在空中的飞虫,像是寻找什么似的,找到了,忽而远去——不正是人所求的么?
人们为了追寻意义,已经牺牲太多。
一路走来,大家就是牺牲掉天生的东西,换取人工的造物。艺术、道德,都逃脱不开此种宿命。
天色渐渐暗淡下去,山的背后是光,夕阳柔和得可供肉眼直视。虫声作,继而大作。我们收拾好残局,把剩余的吃食装进后备箱,驱车回溯城市。
一路提醒自己,吊床秋千的那种轻,青梅竹马的那种笑,这样的东西,不要忘得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