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一切的开始与结束,这结束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分离之苦终于解除。
我父母都是双职工,很小的时候我便到了爷爷家生活。在单一而无聊的童年里,由于我的木讷和寡言,只有爷爷奶奶是我最好的玩伴。
对我来说,和奶奶在一起的玩乐,总是和她正在干的活有关。奶奶如果在厨房里,我就可以帮她煎蛋,洗菜,摘菜,在刚做完红烧肉的锅里炒饭。不在厨房的时候,可以在桌上叠纸,在拿去卖钱的信封上涂浆糊。不过,我老是耐心不够,做了几个就要找各种借口跑路。奔向自由之前的偶一回头,都能看到昏暗日光下,奶奶弓着腰的背影。
而和爷爷在一起才是真正的玩耍。从我记事起,爷爷是精力无限的大顽童,想出去的时候,他带我上山下海,爬树,拔笋,采蘑菇,钓鱼,捡螺,捉海蜈蚣。不想出去的时候,我躺在他身边听他讲故事,和他一起用塑料绳编篮子,或是两个人一起看书,他看杂志报纸,我看小人书,跟他在一起就没有无聊的时候。
爷爷也是我小时候最可靠的保镖。记得我读托儿所、幼儿园甚至是小学的时候,爷爷就常常和爸爸、叔叔“潜伏”在周围,如果有人欺负我,他就能马上冲出来拔刀相助,奈何这一幕从始至终只是在脑海里演练,从未能付诸实践,这也许始终让他有些遗憾。
而对于我敏感的童年来说,爷爷的这一点遗憾曾给我带来了困扰。
当时的我正上小学,小我10岁的小表妹经常被爷爷抱着去外面散步,有时候也常常站在我上课的教室外,指着在上课的我,对妹妹说这是姐姐。而同学们便纷纷议论那是谁,知道了是我的爷爷时便都笑说,这么大了上课也要爷爷陪着。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我忍受不了别人的嘲笑,回到家和爷爷发了脾气,让他不要再去我的学校了,因为他班里的同学都笑我。一边说我还委屈的哭,在我的哭声中,爷爷沉默了很久,那张错愕的脸,我很久都没办法忘记。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到过我的学校来看我。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又觉得有点不安,后来听奶奶说,爷爷觉得我是嫌弃他老了,去学校会给我丢脸,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难过。
之后,他也不常带小妹妹去外面转悠了,反而常常带着一副老花镜坐在摇椅上看报纸。我觉得,是我的话给他带来了伤害,但我不想伤害他的,我怎么会嫌弃他呢?他是那个小时候每天早晨在我家楼下等我用自行车送我去幼儿园,连一个别人给他一个水果也要留给我吃的爷爷啊。
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他,可是我偏偏伤害了他。
年少的我想道歉,却因为可笑的自尊心迟迟不能说出口,直到那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在梦中,爷爷得了老年痴呆,在人群中走失了,怎么都找不到。我焦急万分,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声音,那边站着不断喊我的,不是爷爷吗?我跑过去,质问他,责备他,他却只是看着我笑,什么话都不说,那张脸一会儿错愕,一会儿微笑,让我看着好难过,再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摸遍身上的口袋,把一颗糖塞到他手中。爷爷小心的剥掉糖纸,把那块红色的水果糖塞进了我的嘴里,然后抬起头像孩子一样的笑。
看到那个笑容的瞬间,我就醒了,终于鼓足勇气枕着爷爷的膝头,呐呐的说出了对不起。正带着老花镜坐在摇椅上看报的爷爷吓了一跳,听我断断续续的说了原委之后,他摸着我的头,很温和的笑了,然后对我说,傻孩子,爷爷早就忘记了。
那瞬间,我记得午后的窗帘没有拉严实,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静静的洒了进来。外面好像有蝉鸣的声音,仔细一听又好像没有了。一边用耳朵反复捕捉忽隐忽现的蝉鸣声,一边听着爷爷翻报纸的声音,我睡着了。
这一觉好似睡了很久,我不断的清醒又不断的沉睡,恍然间,身边有人起身离开,不回头的走向未知的征程。
五年的时光过去,恍恍惚惚间,我想起第一次和爷爷上山,小小的我站在树丛中间,攥着装满蘑菇的篮子,害怕的嚎啕大哭,断断续续的哭声中,我问爷爷,这地方那么大,要是迷路了怎么办呢。
爷爷说,别担心,有他在,永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