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独卧在公子府内的房屋顶上,夏日的风带着些闷气,然月光甚美,前人称之婵娟实不为过。
“婵娟啊……”我喃喃独酌了一口手边的酒葫芦,低眼瞧见不远处的梨树下,小樱正和一女孩嬉笑着。
“这样晚了还不睡?”
却见她的笑容十分熟悉。
“果然越来越像她了。”我抿了抿嘴唇。
忽然耳畔回荡起一个声音:“是啊,小竹,真像。”我一惊忙起身环顾,只见那屋檐边上的一小株杂草随风晃动。那声音是她的。但我随即摇摇头,想是我思念久了出现的幻象吧。
“该去干正事了。”我又看了眼下面,小樱拿出一个小罐在吹嘘着什么。
“这孩子,下次该和她爹好好说说了。”
我将头上的檀木簪收起放入袖中,苦笑道,现在到底是谁陪伴着谁啊。
在起身的瞬间,小樱稚嫩的声音闪过我的脑海:“姑姑,我娘呢?”
(二)
吹了灯,我欲躺下,屋外突然响起一阵短急的敲门声:“师兄,快开门!”声音小心翼翼,怕惊扰了这夜幕一样。是小竹吗?我捎带疑虑下榻,这孩子多年未见了,此刻来寻我……
我裹衣出去,卸了门栓,一张红扑扑汗漓漓的脸就撞了进来。“快关上门。”正迟疑着,她抢过门栓就插上了。我见她松了口气便问道:“可是小竹?”
“师兄幸好你还住这,不然我不知该怎样办了。”
“先进屋吧。”
我重新燃了烛火,才见她胸前还绑着一个包袱。她消瘦了许多,眼睛却越发有神了。“莫慌,先坐下,我拿碗水给你。”
小竹接过碗喝了一大口,然后用袖子擦了擦汗,这才缓缓翻开身上的那个小包。我瞪大了眼睛,竟是一个熟睡的婴儿。“这是……?”
“嘘,床卧在哪,先放下她。”我指了指里屋,她忙轻步走了过去。这孩子从哪来?小竹为何如此匆忙半夜投奔于我?这些年她都在何处?虽是疑惑满腹,见她走出来时露出的疲态我也不忍多问。到是她先开了口:“师兄,怎不见嫂子?”
我心忽的一痛,抬手指了指角落的灵位。
她随我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禁呆住。“怎么会……”
“难产而逝。”
“几时的事了?”
“一月之前。”
“对不起。”她默默然没有再往下说。
我起身走入厨房,拿出半罐酒,倒在刚才的碗中一饮而尽,温热的感觉在胸口荡开。“你若再迟几日,我便不在这里了。”
她抬起头等我往下说。
“我的旧友在一位官人家教授武艺,因他家中变故,不得不离去,便向官人举荐我为接替,另外也是劝我远离伤心之处,好生活着。”
小竹咬了咬唇,起身倒了一小碗酒吞了下去。“师兄,多年未见现在却来托你这样的事,我实是无颜,但为这婴儿的母亲,什么都罢了。”我盯着她的双眼,烛光在她的眼中闪烁。小竹从怀中掏出一块玉和一封信递给我。那玉小巧剔透,是半块樱桃的形状,信封上只有一个“竹”字,字体娟秀。“这是那孩子母亲的,你看了就明白了。”
我慢慢打开信:“谢谢你小竹……”
(三)
母亲从小便训诫我身为女子要懂得做女子的规矩。不许我出门,抛头露面只会引人耻笑;不许我跑动,女子的矜持是比性命还要紧的事;不许我同丫鬟嬉笑,和下人说不该说的话只会降低身份。她请绣娘教我刺绣,说这是世间女子一等一的品事;她请先生教我写字,说这是磨炼耐性的良药;她请琴师教我弹琴,说这是夫君最爱的趣事。我乖乖地听话,却也忍不住会冒出奇怪的念头,这样待久了我会呆掉的吧。
那晚熄了灯躺在床上如何也睡不着,忽听得房檐上传来轻微的声响,跳下来一个黑影,我忙闭上眼屏气凝神,却感到黑影慢慢靠近我,停住了,好一会没有半点动静。半晌只听上方传来一阵叹息,随后紧迫感逐渐消失。黑影走了吗?
翌日梳洗时丫鬟便说家中遭贼了。是那黑影干的吗?丫鬟替我梳头时,我瞥见书桌上多了一样东西,一片竹叶。
“小姐真是守约。”黑影从假山上蹦了下来。
“我只是想拿回那支檀木簪。”
黑影从衣袖中拿出簪子摆弄着。“这东西这样重要?”
“要是母亲发现东西少了,会训我的。”
“这样啊……”黑影走近我。
对方虽然蒙着面,但借着月光看身形像是女子。“女侠……”
“哦,被你发现了吗?”
她越走越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是不是不应该来?簪子没了还能再买,挨顿训也就罢了,如今我该要横尸此处了。我靠着假山,闭上了眼。
“不要害怕。我是鬼怪吗?”
一阵轻柔的声音飘来,我睁开眼,却见她把面罩摘了下来。一个俊美的面庞,我盯着说不出话。
“小姐见了我的真容可是要负责的啊。”
我回过神来:“明明是你先……”
她转过身去,不容我说完,便抢道:“如何负这责呢?不如你教我写字吧。”
“可你不是还会在竹叶上写……”
“就这样说定了,明晚熄灯我会在小姐房中等你,先走一步。”
她飞走了。确实从我眼前飞走了。“谁家的女子,这样怪异。”我喃喃转身却感觉头上多了样东西,一摸,是那檀木簪。
我已怀胎十月即将临盆,为何他还是如此绝情,仍打骂不停,如此我还要清理他饮酒过量呕出的秽物。前夜他不在家,小竹来了,她心疼我新添的疤痕,不断咒骂那人是牲畜,继而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杀了他。
“杀人?”
“是,如此你也不必痛苦了。”
我摸着腹部:“这孩子会很可怜。”
“他根本没有资格当这父亲!”小竹跳了起来,“要我也是男子,他!……”
我垂下了头。
小竹抱住了我:“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我的泪落下了。当年父亲坐船遇上江险船沉了,连尸骨也没找到,母亲听闻便一病不起不久也去了,小竹一直伴我左右,而他,一心只惦记我家的财产,拿到手便逍遥快活挥霍一空。我抬头环顾这家,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我握紧了小竹的手。
快些再快些。我们乘船顺着风势水流向前。我的身子还在颤抖,小竹把我的双手护在心口,忽的吻上了我,她的唇离开的时候,我感到些许平静。“我不会离开你的。”她注视着我。我们最终杀掉了他,小竹勒死了他,趁他喝醉之时,没费太多力。
清晨,我们在一个小镇下船,小竹临河找了间客栈,刚躺下我便腹痛难忍,幸好店家女掌柜经验丰富,帮我接生。“快看,是个可爱的女孩儿呢!”她抱着一团红肉给我看,我虚弱地笑了。
“我们终于生活在一起了呢。”小竹想引我笑。
我勉强笑了一下,她握住我的手:“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她没有再说下去。
镇子上似乎来了官府的衙役,我能感受到小竹的不安,刚生产完我还不能下床,况且我十分了解他的母亲不会善罢甘休,夫君莫名死了,娘子却不见踪影,从前一直看不惯我,在报官时定是咬定了我勾结奸夫杀夫逃命,若我们在此久住终会被发现。
那晚,小竹睡在我身旁,我吻了吻她的额头,听着窗外潺潺的流水,我下了一个决定。
(四)
卷宗还是卷宗。“之前的县官到底积攒了多少陈年旧案!”我不免火上心头,一旁的师爷忙递上茶水:“老爷莫急,这都是些无头死案,当年查不出线索,现如今更是无从找起,上头是不会怪罪的,不妨把这些放放,喝杯茶缓一缓。”
我接过茶抿了一口,忽然瞄到几个字,“怀胎十月”、“杀夫”。
“这倒挺有意思,师爷你讲讲。”我抽出那份卷宗,师爷忙不及接过扫了几下。
“噢,这桩案子啊,到是稀奇。”师爷顿了一下,“那妇人怀了奸夫的孩子已有十月即将临盆,却趁丈夫喝醉将其勒死,和奸夫逃跑了,几天后在下游的一处水边,有人发现了具尸首,当时的县太爷便让那丈夫的母亲去认尸,她十分确认就是那妇人,可此时妇人却已生产过。”
“哦?那孩子去哪了?”
“怪就怪在这,有人分析说是生产后奸夫不要她了,她便带着孩子投河,可衙役去河里寻过并没有找到孩子的尸骨。”
“想是那奸夫只要孩子不要娘。”
“可这么小的孩子离了母亲要怎么活下去?”
“这倒也是。”
“而且按理说怀了奸夫的孩子更应小心才是,怎会在这样不方便的时候杀人?”
“许是奸情被发现了,他们就干脆杀了人?”
“照一个经验老道的衙役说他觉得那勒痕就是一个女子所为。”
“许是他感觉错了,哪有奸夫看着妇人杀夫而不帮忙的道理。”
“也许吧。既没有找到奸夫,那妇人也投河死了,于是这案子就这样搁置下来。”
“既如此,这案就结了吧,杀人者已偿命,何故再探求下去。”
“可是老爷……”
“师爷,茶凉了,再泡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