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不离,终违愿

    “娘娘。”

      听见称呼,我怔愣了一瞬,摇了摇头,说:“不可再叫我娘娘了,如今我只是美人。”

    “娘娘,君上是在乎您的,迟早会恢复您的位份。”嬷嬷安慰我道。

  自我入宫嬷嬷便陪着我,也有十四年了,我常觉得齐照孤独,如今却发现我又何尝不孤独。

  我满腹苦涩:“复了位份又如何呢?”哪里是位份的事啊。

  我仰头看着高悬的明月,恍然间似乎看到了边城的月亮。

1

  草原辽阔,我听见好友远远呼唤,挥着手回应她,长发纠缠着红绸编成的两股大辫子,随着我的动作在胸前起舞。

  好友满脸兴奋地跑来:“小娜,听说北巡的队伍中午就到了,我们去城里看热闹去。

  我欣然应下,翻身上马,熟练地将好友拉起坐到身后。

  远远的挥手示意自家哥哥,高声道:“哥,我们去城里,晚点回来。”不待哥哥回应,我抖了抖缰绳,马儿嗤了嗤鼻,扬蹄跑了起来,将哥哥的笑骂丢在身后。

  城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我将马儿寄放在相熟的茶摊,和好友步行进了城。

  我们在人群里灵活地窜了窜,成功站到了前头去。

  好友探头看了看城门口,用手作扇扇了扇风:“这还是君上继位后第一次出巡。”

  “听说君上继位早,今年也不过二十有四,而且呀,还是个专情之人,至今未曾纳妃呢。”好友说着颇有些羡慕。

  “不曾纳妃便是专情了?”我迷惑。

  “寻常富庶人家尚且会纳妾室,他可是一国之君,成婚六载一直只有皇后娘娘。”

  照这般说,世间女子只嫁一夫岂不个个都专情?我心中虽不赞同,却也未再与她做分辩。

  分神之际,好友兴奋地拍了拍我,示意我看向城门处。

  一抬眼我便被撰住目光,胸腔里规律地跳动的心脏骤然失控。

  齐照脊背绷直,唇边挂着亲和的笑,眼神却是锐利的,视线扫过却不曾停留。

  城门口的一眼,看进了我心里。

  这几日我变着法地打听齐照的消息,却知之甚少。我失落自嘲,何苦烦心,他是一国之君,而我不过是这草原上的一株小草。

  我抱膝而坐,心情沉郁,揪起地上的青草,摊开掌心,任风将草叶卷落,心情似乎好了一分。

  听见声响,我抬起头,看见来人时却呆愣在原地。

  “依娜,这位是京城来的贵人,齐公子。”我父亲同齐照介绍道:“齐公子,这是我女儿依娜,马场中的马匹她了解的比我清楚,就让她带您挑选。”

  我回了神,扬唇一笑:“齐公子好。”

  齐照冲我微微颔首:“有劳姑娘了。”

  “应该的。”语调清扬,太过欢喜了些,我有些羞,放平了声调问他,“齐公子想要什么样的马?”

  齐照越过我肩头,看向我身后,抬手指了指:“那匹。”

  看向指向处,只见一匹通体黑亮毫无杂色的骏马,我道:“这是我的马儿,不出售的。”

  齐照道:“但我看其它马都不如这匹。”

  我眉梢微微扬了扬,抑制不住的骄傲:“那当然,这可是我及笄那年去清水河畔驯服的野马。”

  齐照侧目看来,忽而一笑:“姑娘可能带我去清水河畔?”

  我点了点头,吹了吹哨子将马儿唤到近前,摸了摸马儿:“有些远,得骑马去。”

  一队人驾马奔驰而去,草原广阔最是自由自在。

2

  清水河蜿蜒在草地上,不见来处,不见尽头,野马成群于河畔,低头认真地啃食草叶,突然闯入的人并未惊扰它们。

  齐照视线落在马群,马腿粗壮匀称,一股子野性,一看就是好马。

  我看着齐照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儿,便知他喜欢。

  “你看上那匹了?我去给你驯来。”我自觉豪气道。

  齐照失笑,他笑得好看,但我以为他不信我能驯来。

  “我说真的。”

  齐照抬手指向离的最近的一匹:“就那匹吧。”接着又说,“你若驯来,我送你一样东西。”

  “君子一言。”我抬掌,齐照一笑,抬手与我击掌,接出后一句,“驷马难追。”

  我放缓步子慢慢地接近马儿,轻声说着安抚的话,接着尝试着将手放到马儿身上,等时机成熟,我翻身跨坐上马背。

  不想原本安静的马儿,突然躁动起来,疯狂跳动欲把马背上的人颠下,我俯身死死地抱住马脖子。

  我咬咬牙,决心今日定要驯服此马,马儿见挣脱不得,飞快向马群冲去。

  我惊惧不已,若冲进马群,我今日必然是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去。

  齐照挥鞭驾马上前,两匹马距离不断拉进,而侍卫们落下不短的距离。

  我偏头看见,不由一惊,皱眉担心地看着齐照。

  两匹马并驾齐驱,此时距离马群已不足百米。

  齐照伸手,我深吸一口气,一边握上齐照的手,一边躬起上半身,找准时机扑向齐照。

  我顺利落在齐照身前,胳膊传来一声脆响伴着我的一声痛呼,齐照已迅速调转马头,远离了马群。

  齐照将我抱下马:“伤着了?”

  我捂住胳膊点了点头,还有些后怕:“伤着手了。”

  齐照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吃痛喊疼。

  “脱臼了。”齐照捏着我的胳膊,轻轻抬了抬,趁我不备将胳膊正了回去。

  一声痛哑在嘴里,我抬了抬手臂,奇道:“你还会正骨?”

  齐照点头,松开我的手:“回去再请大夫看看。”

  一行人回马场,我闷着头不说话,犹自陷在驯马失败的懊恼里。

  回到马场,齐照解下腰间的玉佩给我:“赠予姑娘,害姑娘受伤,算是赔罪。”

  我抬头愣愣地看着齐照,摆手拒绝:“不怪你,是我自己莽撞了,玉佩我不能收。”

  齐照不容拒绝地将玉佩塞进我手里,他掌心的温度让我一愣,也错失了还回去的时机。

  齐照翻身上马。

  马儿嘶鸣一声,我乍然回神,看向马背上的齐照,暗暗咬了咬唇。

  “你……我们还会再见吗?”

  齐照垂下眸看来,道:“过几日我再来确定马匹数量。”

  我捧着玉佩,玉佩上雕刻了一匹奔跑的马儿,栩栩如生,很是让人喜欢,想到赠玉之人,我欢喜地笑了起来。

3

  七日后。

  我不知第几次收回目光,叹下不知第几口气。

  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不会来了?可他说过会来的,金口玉言,他定然不会说假话。

  我额头抵上爱马,寻求爱马的慰藉。

  “为何叹气?”

  我看向声源,笑容爬上脸颊,欢喜摆在脸上,未作半分隐藏。

  “你来啦。”

  齐照眼角也染上笑意。

  我拉住齐照的胳膊,急急地往马厩走。

  齐照挥退上前的侍卫。

  停在一匹马前,我扬扬下巴:“我把马儿驯来了,虽然不是你看上的那匹,但这匹更好。”我觑着齐照,见他面无表情不由生出了几分忐忑紧张,问他,“你喜欢吗?”

  齐照看向我,眼神很复杂。

  “没伤着吧?”

  “没有。”我摇摇头,小声追问道:“你喜欢吗?”

  齐照抿着唇,我盯着齐照,执着地要一个答案。

  齐照叹了口气,很轻很轻。

  “喜欢。”

  我一喜,小小松了一口气,自语道:“喜欢就好。”

  齐照与马儿对视片刻,说道:“赛一场。”

  我欢欢喜喜地应下。

  马蹄踏过草叶,留下一道残影,跑至终点,齐照勒住缰绳,马儿在原地踏了一圈才停住。

  我稍稍落后些。

  齐照叹道:“畅快。”我看着眼前人笑眯了眼睛。

  两匹马并立,我看着齐照,齐照遥看着远处:“许久没这般畅快了。”

  “也只有在草原上,才能这般自由,我姑娘,我很羡慕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的言外之意我哪里会听不出,我捏紧了缰绳,心情跌落。

  可就此放弃,我自是不甘心,我暗自鼓了鼓劲,抖了抖缰绳,调转马儿面向他。

  “我喜欢你。”

  齐照眨了眨眼:“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

  “我姑娘,你不属于京城,更不属于宫廷。”

  “我不听这些,你喜欢我吗?”我抿着嘴角,固执地盯着齐照,要一个明确的回答:“你,喜欢我吗?”

  齐照并未回答,沉默地调转马头离开,无人发现齐照眼底一瞬的心动。

  视线逐渐模糊,我咬着唇没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不受我控制。

  我回到马场,齐照早已离开,那匹马却被留了下来,我负气地解下缰绳,却始终舍不得放开,最后又栓了回去。

  我抚摸着马儿,幽幽一叹,道:“马儿啊马儿,我第一次动心,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呢。”

  再次听到齐照的消息,北巡结束即将离开边城,我匆忙牵过马儿,不顾哥哥的呼喊,快马而去。

  我停在高坡上,在长长的队伍中搜寻着齐照的身影,可齐照坐于銮驾内,又哪里能看见。

  我失落不已,本想着远远地看一眼,道一句珍重就足够了,不想连远远看一眼都不行。

  我抱了抱为齐照驯来的那匹马儿:“去找他吧,如果他还是不要你,就回清水河畔去。”拍了拍马背,马儿嘶鸣一声跑向队伍。

  我翻身上马,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銮驾的方向,驱马离开。

  马儿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渐渐放慢了速度,慢悠悠地踱步。

  我突然回头,与齐照四目相对。

  齐照也未料到我会回头,下意识拉紧缰绳停下马。

  我怔愣一瞬,羞愤难当,驱使马儿飞快跑了起来。

  齐照打马追上,就这般追逐了一程,我勒停马儿,转身恼怒地看向齐照。

  “你跟着我跟着我做什么,再拒绝我一次嘛?”说着,我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齐照道:“我有话同你说。”

  我拧了拧眉,本该立即离开,却还是心软地停了下来。

  齐照道:“那日你问我,可喜欢你?你很勇敢,反而是我懦弱地逃跑了。”

  “我母妃曾是京城第一才女,性子温婉可亲,可她入宫不过两载,却变得癫狂狠毒。”

  他说得平静,我却不由心惊,是怎样的晦暗不过两年便让人面目全非?

  “你不纳妃是因为你母妃?”

  “嗯,我不愿再有人重蹈我母妃覆辙。”齐照眼底泄出了几分沉重与悲哀。

  我心里闷闷的,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能说什么。

  静默片刻,齐照说道:“那座宫廷威严端肃,富丽堂皇,享天下供奉,可它也是一座金丝笼。后宫嫔妃大多悲剧收场,于女子而言,君王不是良人。”

  “你生来自由,朕岂能让你成为笼中雀。”

  我低头不语。

  良久,我道:“我明白了。”

  “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愿意为了我喜欢的人去任何地方。”我掀起嘴角,明媚一笑,强忍住泪水,“珍重。”

  我转过身,心中酸涩却很满足,我为之心动的人,是值得的,眼泪争先跑了出来。

  他站在原地,我往前走,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依娜姑娘,你可愿同朕回宫?”

  我立在原地,无法再踏出下一步,

  齐照来到我面前:“我喜欢你,第一眼就被你吸引,你勇敢而热烈。”

  齐照作礼:“还请姑娘垂怜,许我余生相伴。”

  我看着他,从惊愕到喜极而泣,点了点头。

  齐照笑着上前将我拥进怀里,他的怀抱很温柔。

  我贴近他耳边,轻声道:“别怕,我不会让自己落一个悲惨结局的,以后我陪着你。”

  齐照眨了眨眼,压下眼中湿润,将人拥得更紧。

4

  三个月后,北巡的队伍抵达京城,齐照封了我为俪妃,听闻后宫嫔妃等级严格,大启建朝以来还没有直接封妃的先例。

  齐照将我领到章合宫的偏殿,命嬷嬷替我换衣梳妆,便回了正殿处理要紧的政务。

  我坐在镜前,任由侍女拆下发辫,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放大了我内心的不安。

  沐浴梳洗,重新做好妆发,花用了一个时辰有余,嬷嬷似看出了我的拘束,招呼着侍女退出偏殿留出空间。

  见人都出去了,我放松了僵直的脊背,一松下来只觉腰背酸疼,以前都是编发,现下梳起发髻,我总觉头重得很,起身在殿内逛了逛,我并无多大的兴趣,便又坐回了原位。

  我被脸上的痒意叫醒,睁开眼看见齐照正温柔地摸着我的脸,脸上顿时爬上热意。

  齐照收回手,捻了捻指尖:“等很久了,政务有些多。”

  我笑吟吟地点头:“等得我都睡着了。”

  齐照笑着将我拉起来,说:“走吧,朕带你去你的宫殿。”

  福瑞宫,是离章合宫最近的宫所,齐照说想让我离他近些。

  踏进屋内,屋内的布置让我分外惊喜,齐照含笑摸了摸我的发丝。

  殿内纱帘,床帐皆换成了喜庆的红色,门窗上贴了红喜字,花生、桂圆、红枣、莲子被堆成了四座小塔贴了喜字,龙凤红烛,鸳鸯对枕……

  我细致地看过殿内,将自己埋进齐照怀里,心下感动,妃嫔是不可以着嫁衣,不可以燃红烛,不可以办典礼,我难免遗憾,齐照却为我准备了新房。

  “委屈你了。”

  “我知道规矩的,这些足够了。”

  “这么容易满足啊。”

  “我很贪心的,我要你满心满眼都是我。”我触上齐照的眼睛,他的眼中清晰的倒映着我的身影,“就像现在这样。”

  齐照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尖,将我拉到桌边:“合卺酒,意为夫妻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我盈盈笑着,与他交腕喝下合卺酒。

  第二日醒来,齐照已经上朝去了,我梳好妆往椒乾宫赶,进到殿中,皇后已等待多时。

  我忙敛起神色屈膝行礼,皇后凝了我一眼,却不说话,我正迷惑嬷嬷在身后小声提醒我:“娘娘,进宫后头次拜见皇后娘娘该行跪礼。”

  我依言提了裙边跪下:“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平身。”皇后这才开口,语气清淡,却不失威严,“你既入了宫,宫规礼节自该好好学,你身居妃位,莫损了皇家脸面才是。”

  “臣妾谨记皇后教诲。”我垂眸听教。

  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皇后便放了我离开。

  皇后不喜我是必然的,但也如齐照所说,皇后善良宽容,不会为难人,我深呼一口气,暗想往后的日子想来不会难过。

  齐照连着三日宿在我宫里。

  傍晚时分,我照例坐在廊内等他,可太阳西落,一轮满月爬上夜幕,也未等来人。

  嬷嬷道:“娘娘,可以用晚膳了。”

  “君上还没来,再等等吧。”

  嬷嬷抿了抿唇:“君上去皇后娘娘宫中了。”

  我回头看向嬷嬷,怔了片刻,才道:“哦。”

  “你们吃了吧。”我捏着手心,一股郁气闷在胸口。

  我这几日没什么胃口,每餐都吃的少,嬷嬷柔声劝着我:“娘娘多少吃些,再饿着伤胃。”

  我摇摇头,起身出了亭子:“本宫乏了,去歇下了。”

  我心中不痛快,换了寝衣躺在榻上,脑子里全是齐照与皇后亲密相处的画面。

  我甩了甩头将这些画面赶走,捂住耳朵埋进被子里,胃泛起不适也不想理会,闭上眼睛强迫入睡。

  迷蒙间,耳边吵闹不已,我试图睁开眼睛,眼皮却重若千石,片刻后,额头颈项传来温热,再之后我陷入黑暗中。

  再醒来时,窗外晨光熹微。

  正觉口中干涩,我被半抱起来,一杯温水递到唇边。

  “喝口水。”

  我费力地抬头去看,是齐照,喂完水齐照摸上我的额头:“不烧了,可还有不舒服。”

  “我怎么了?”我声音有些沙哑。

  齐照责怪又心疼:“昨晚你发烧了,御医说你是水土不服引起食欲不振,加上受了凉。”

  我思维尚还迟缓,看见他眼中掩不住的疲惫:“你守了我一夜吗?”

  “嗯。”齐照拉高被子将我裹了进去,“灶上一直煨着粥,现在想吃东西吗?”

  胃里空空如也委实难受,我点点头,齐照又道:“时辰不早了,朕该去早朝了,先让嬷嬷陪着你。”

  我下意识抓住齐照的手,不想他去,齐照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道:“今日是小朝,一个时辰后朕便回来了。”

  “嗯。”

  我慢慢地松开齐照的手,看着他出去。

5

  调养了半个月,我总算恢复了活力。

  侍女送来小食,我诧异不已,竟是边城的特色小食。

  嬷嬷笑眯眯地道:“是君上特意从边城为娘娘找来的厨娘,光闻着就香得不得了。”

  我心中甜蜜,捏了一块放进嘴里,熟悉的味道险些让我落泪。此时此刻,我想见他,我要见他。

  吩咐嬷嬷装上小食。

  到了章合宫,我却被内侍长拦住,说是要先通传,君上允准了才能进殿。

  我颔首等候,问道:“嬷嬷,所有人都要通传吗?”

  “只有皇后娘娘毋须通传。”嬷嬷小心地觑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在看什么,怕我心生落差。

  进到殿内,我送上小食。

  齐照拉住我的手:“怎么给我送来了,不喜欢?”

  我上前半步靠上他,我喜欢靠着他,靠着他我会安心:“我很喜欢,是我家乡的味道,想和你一起吃。”

  齐照揽着我坐到他身边:“想家啦?”

  “嗯。”我开口便有些哽咽,“我想我爹娘哥哥,想我家马场里的马儿。”

  齐照怜惜不已,半环着我靠在他肩上:“给他们写信好不好?快马送去,很快就可以收到回信了。”

  齐照松开我,铺好信纸,笔蘸上墨递给我。

  我抹着眼泪写完信,齐照取了手绢拭去我眼角的湿意。

  在家时不觉得,走远了,才知千里迢迢。

  “下月春猎,朕带你去骑马。”

  “那还要好久呢?”

  “是呀,还要好久。”齐照亲昵地捏了捏我的鼻尖,“朕今晚先带你出宫去玩。”

  “好呀。”

  边城人员复杂,宵禁严格,不兴夜市,我兴奋又新奇地环顾。

  南街夜市这几年越发热闹,齐照也有几年没来过了。

  齐照拉住我的手,无奈道:“别乱跑。”

  “哦。”我鼓鼓嘴,下一刻就被各色花灯吸引了目光,“好漂亮。”拉着齐照去到摊前。

  花灯做得精巧,绘了各种图案,我一盏盏的辨认,不认识的便询问摊主,摊主也耐心热情,还能顺带说些典故,我听着得趣。

  “夫人看看河灯。”摊主递上几盏河灯,“河灯顺水而去,会将想念、祝福一并带到那人面前。”

  我心中一动,期待地看向齐照:“真的能带去吗?可我想念的地方很远。”

  齐照点点头,拿过两盏河灯,对我道:“会的,我们去放河灯。”

  来到河边,河面上星星点点漂浮着几盏。

  点亮的河灯渐渐飘远,我久久才收回目光,偏头看向齐照,只见他捧着河灯出神,光影下他眼中满是想念与哀伤。

  “君上。”

  齐照回了神,将河灯放入水中,轻拨水面送河灯远去。

  “君上,你在想念谁?”

  “朕的姐姐,以前,朕与她常来南街夜市。”

  “我怎么没见过她。”

  齐照仰起头,今晚的月亮格外圆。

  圆月常指圆满,可一月只有一日是满月,满月难得,圆满更是不易。

  “她,不在了。”

  我仿佛看见一种名为“孤寂”的东西紧紧缠绕住了齐照,我蹙紧了眉,抬手抱住齐照,想将它们从齐照身上驱走。

  “我母亲说过,离开的人只是去了另一个的地方,将来还会再见的。”

  齐照环上我的背,回拥住我,我听见他很轻的叹了一句。

  “或许吧。”

  我有些迷茫,他为何连句念想也不留。

6

  入宫后的第一次宫宴很是重要,要在百官命妇前过过脸。

  宫宴这日,我刚用过午膳便被嬷嬷抓住细细打扮起来。

  前几日我被嬷嬷压着恶补宫规礼仪,每每烦了,嬷嬷嘴里就念叨“事关皇家脸面,自不可轻忽慢意”。如此折磨之下,我学了个七八分,嬷嬷不大满意但也足够应付百官命妇。

  折腾了两个时辰有余,嬷嬷才收了手,我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绯红宫装,满头珠翠,浅笑时眼尾拉长,镜中人美得勾魂夺魄,我长相不俗,在夸赞声中长大,却也被镜中人惊艳。

  侍女惊叹呢喃道:“若是正红色应该更美。”

  正色唯中宫皇后能用,嬷嬷拧了拧眉,低声责骂侍女道:“不懂规矩。”

  “以后别到殿内伺候了,本宫担待不起。”我不悦地挥手让人将其带了下去。

  我好好欣赏了一番后,急匆匆地往章合宫去。

  辅一进殿,我便直直迎上齐照的目光,自是没有错过齐照眼中的惊艳。

  我心中欢喜更甚,也没隐藏,全表现在了脸上,撑开手臂转了一圈,问他:“好看吗?”

  齐照走到近前,由衷赞道:“很美,是这座沉闷宫廷里唯一的亮色。”

  这般夸耀让我喜不自胜。

  “可是好重啊。”我指了指发髻,皱了皱眉,眨着眼冲齐照撒娇。

  齐照轻笑摇头,抬手按捏着我的后颈:“朕给你捏捏,也就你能使唤朕。”

  脖颈后的手掌暖融融的,力道刚好,我舒服地眯了眯眼。

  我与齐照闲话两刻钟后,内侍长提醒道:“君上,时辰差不多了。”

  闻言,齐照站起身,我上前为他理顺衣衫褶皱。

  “朕让内侍长陪你过去。”

  我不解:“君上不同我一起吗?”

  “朕要同皇后一起。”

  我不满地哼了一声,理着他袖子的手加重了力道,扯得他手臂一晃。

  齐照无奈,同我解释道:“这是规矩,莫要使小性子。”

  宫中规矩,我自是知道,不过是想使使性子,让齐照哄哄自己。

  内侍长引着我走进宴厅,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我昂首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免了众人的礼。

  我无意与人交往,安坐在位置上,耳边尽是窃窃私语,偶有几声尚算清晰的传进耳里,多是称赞我的好相貌,间或与皇后作比,齐照空置后宫多年,突然纳妃破了专情的传言,众人对我这位俪妃自然好奇。

  片刻后,殿外传来高声通报,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我联想到儿时的课堂,暗觉好笑,跟着众人起身相迎。

  我抬眸望去。齐照与皇后并肩而来,太子与公主落后两步一左一右跟随在两侧,我忽觉刺眼得很。

  我拿起酒杯自斟自饮,并无交好的夫人贵女,齐照又忙着应付着朝臣顾不上我,宴席上的热闹与我并无多大关系。

  嬷嬷见我连饮数杯,关切提醒道:“娘娘,连饮易醉。”

  我缓缓一叹,听话地搁下酒杯,百无聊赖地看起歌舞。

  “林卿,皇后酒量浅,你敬上三杯可是在难为皇后。”

  我闻声,转头看去,齐照正拦下了一位大臣敬给皇后的酒。

  “微臣不敢,皇后娘娘新修善堂,实乃仁善之举,薄酒三杯聊表感激。”

  齐照偏头看了眼皇后,举起酒杯:“如此这酒不该拒,朕就代皇后接下林卿的三杯酒了。”

  我撇开头,不知是否酒劲上头,头闷闷的发疼,索性寻了更衣的借口出去透透气。

  觥筹交错远远抛于身后,宫中的夜晚总是安静的,宫侍走过也闻不见声响,只能听见水中鱼儿游动荡起的水波声。

  我捏了鱼食丢入水中,鱼儿雀跃翻腾,水波声更大了些,我勾了勾唇角。

  皇后不必通传,皇后才可着正色,皇后才可用凤纹……我并不在意这些,皇后与后妃本就是不同的。

  “怎么出来了?”

  我并未回头,只听声音便知是齐照。

  齐照坐到我身边:“不开心?发生什么事了?”

  我摇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

  “和我说说好吗?”齐照的声音说不出的温柔。

  我垂下眸,我不知如何开口,那丑陋的嫉妒心,眼前人是否会生厌?

  齐照道:“不想说便不说吧,不要让自己不开心。”

  “朕其实很怕你会不开心。”

  我一愣,偏头看向齐照,入宫以来齐照无疑是偏爱我的。

  赏赐流水似地送进福瑞宫,私下更是连礼数都免了,生病时守了一夜,带我出宫游玩,生活起居一一关心……

  “你和皇后娘娘并肩进殿,一对璧人,你们的儿女跟在身后,你给她挡酒,去她宫里,我心里都不痛快。”我指了指心脏,此刻说起依旧难受,“很难受。”

  “我知道我不应该。”我低下头,焦躁地抠着掌心,“可我控制不了。”

  齐照握上我的手,暖意从手心传递至心间:“没有什么不应该,你可以不舒服,可以不痛快。”他说,“但以后都要告诉朕,不舒服不痛快就向朕发脾气,不要独自忍受。”

  “我怕,怕你会厌我。”我闷声道。

  齐照展颜一笑,拍了拍我的头:“胡思乱想,朕怎会厌你,你是因为在乎朕才会吃醋难受。”

  我顿感窝心,扑进齐照怀里,耳边是他的心跳:“那我拈酸吃醋,你也永远不许烦我。”

  齐照揽上我的腰:“永远不烦你,还会哄你。”

  甜蜜如斯,引人沉沦。

7

  夏初时,我诊出喜脉,尚沉浸在喜悦中,害喜便找上了门,又逢夏季炎热,我被折磨得够呛,齐照心疼我,恨不能以身代之,我笑他犯傻。

  怀孕本就辛苦,偏又睡不好吃不好,我脾气见长,时时要齐照陪着,齐照体谅也尽量陪着,偶尔去皇后宫中,也会被我寻了借口请来。

  皇后虽宽容,但也做不到无限容忍,一摞宫规送到福瑞宫,罚我抄写,认识到错处方止。

  齐照处理好政事,来到福瑞宫时。

  我正气鼓鼓地抄着宫规,见齐照进来也不理会,闷头写着。

  齐照站到案前:“还气着呢?”

  我重重地哼了一声,纸上墨迹也深了一份。

  齐照失笑,拿过我手上的笔:“朕代你抄。”

  “用不着!”

  我作势要抢回笔,被齐照躲开,这气又盛了几分。

  “早不帮我,又来装模作样。”

  齐照敲了我脑门一记,不疼我却莫名爆发了委屈。

  “这脾气越发大了。”他说,这话在此时无异于火上浇油。

  我撇开脸,另捡了笔来抄。

  齐照撇撇嘴角,犯了难,只得耐下性子来同我讲道理:“后宫以皇后为尊,也怪朕陪着你胡闹,丢了分寸。”

  “哼,那你也不该帮着她罚我。”我瞥了眼搁在一旁的笔,正是齐照让侍女带回命我好好抄写那支。

  “你还有理了。”齐照没好气地戳了戳我额头,“明知皇后在气头上,你还遣侍女去请朕,还有,欺君可是重罪。”

  我一吓,理不直气不壮地辩解道:“那我的确被吓到了嘛,再说我也不知道皇后在。”

  齐照哭笑不得,温声劝说道:“皇后始终是皇后,你一再冒犯让她失了威信,她要如何管理后宫?岂能不罚你。”

  我自知有错,歉意地低下头,诚恳认错:“我知道错了,明日我便去同皇后娘娘认错。”

  我道:“怀孕以后,我脾气越来越大了。”

  “大就大吧,朕受着。”

  我忍不住一笑。

  齐照知我气消了,过来抱着我,柔声说道:“朕知道,你害怕。”

  “宫里有御医,有最有经验的稳婆,有最好的药材,别怕,有朕在,朕会陪着你。”

  我环住齐照的腰,汲取他身上的暖意,我夜里总是噩梦,女子生育是拿着命在赌,我很害怕,很害怕。

  齐照在我身边,我能安心些。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鬼门关走一遭,我诞下二皇子,君上大喜,赐名怀义,我也晋封贵妃。

8

  时间匆忙,晃眼便是十二年。

  齐照未再纳过妃,偌大的后宫只有皇后和我二人,虽偶有摩擦,总体也算得上相安无事。

  我称得上专房独宠,齐照只有初一,十五照例留宿皇后的椒乾宫。其余不是宿在章合宫便是我的福瑞宫。

  天下太平,前朝也安稳,日子自然也顺心。

  大启与北旸关系逐渐缓和,为进一步稳固邦交,北旸王亲自来朝。

  天气晴好,北旸王起了兴致,要比试箭术,齐照自当作陪,请了皇后与我观战,几轮下来,二人不分伯仲。

  北旸王被激起了好胜心,定要争出个输赢来,眯眼瞧着齐照,道:“大启君上,不如换个玩法?”

  齐照一挑眉,转了转箭矢:“北旸王想怎么玩?”

  北旸王眼珠一转,瞄到桌案上的果子,顿时有了主意,拿起果子抛了抛:“在我们各自的女人头上放上苹果,各领三箭,谁射中的箭多谁胜。”边说着边拽过新封的晴夫人,将果子放到她头上。

  晴夫人吓得花容失色,又不敢躲避。

  齐照皱了皱眉。北旸王又道:“只是,大启君上,你的皇后和俪贵妃皆在,不知让谁来?”

  北旸王视线扫过皇后,落到我身上,挑了挑眉:“皇后娘娘金尊玉贵,不如就劳烦俪贵妃。”

  北旸王眼中的恶意轻蔑,我瞧得真切,攥紧了手心克制着愤怒,我也厌他厌得很,奈何不能发作。

  我正欲上前接过果子,却被皇后打断。

  “俪贵妃亦是金枝玉叶。”皇后沉着脸,冷声说道,“我大启尊长,自当由本宫来。”

  皇后让我惊讶,转头一想也不意外,我是大启的俪贵妃,自然由不得外人作践。

  齐照先一步拿走北旸王手中的果子:“这是朕与北旸王之间的比试,何必拉上女眷。就由朕与北旸王互相举着果子。”

  北旸王被连下面子,语气不好道:“如此也行。”

  “北旸王先请。”齐照抬了抬手,将另一只手拿着的弓箭抛给内侍长,抬步走向靶点。

  晴夫人从惊吓里缓过劲来,压着眼皮睨了眼我。

  “来大启前听说大启君上爱惨了俪贵妃,今日瞧着却不像啊,大启君上一听皇后冒险便急急护着,可王上点名俪贵妃时……也是,说到底是妾,妾又算得了什么。”

  她什么心思我能猜到几分,不过嫉妒而已,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道:“比不上晴夫人得北旸王宠爱。”

  话说完我避走到一旁,无心再理她,管她是气急败坏,还是暴跳如雷。

  我看向远处的齐照,距离太远,他手中的果子我完全看不见。

  北旸王三箭中两箭,齐照与他互换位置。

  齐照来到我面前:“担心了?”

  我抽了帕子擦净齐照手上的汁水,嗯了一声。

  “他是来交好的,不是来结仇的,不会伤着朕。”齐照捏了捏我的手心,又摊开手掌转了转,“你看,朕没伤着。”

  我生气地打了下他的掌心。

  齐照刮了刮我的脸颊:“你脸色有些不好。”

  我不自然地摸上脸颊:“君上,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休息。”

  “好。”又不忘嘱咐我,“记得让嬷嬷给你煮碗安神茶。”

  我点了点头,向皇后告罪后离开。

  回到福瑞宫,我静坐在梳妆镜前,盯着镜子失神。

  晴夫人的话进了耳,也入了心,齐照爱我毋庸置疑,可他是我的丈夫,我却永不会是他的妻子,贵妃又如何,妾就是妾。

  我牵了牵唇角,心里生出些苦闷来。

9

  连日来齐照应对北旸王辛苦,我吩咐小厨房炖了补品给他送去。补品才喝掉半盏,小内侍来通传,北旸使臣和几位大臣求见,我只得避到偏厅去。

  无意听他们谈论政事,我半晃着神,耳中飘进“联姻”二字让我骤然振了精神,侧耳听去,却是北旸王请求将公主殿下嫁于他。

  我暗斥北旸王厚颜无耻。

  待人都离开,我稳了稳神情,方才出了偏厅。

  齐照坐在龙椅上,金龙盘踞将他围于座上。

  “在边城时,便听人说过。”我挑起话头,边城与北旸比邻,北旸人往来颇多,我听过不少北旸王室的事,“北旸王好美色,从来只闻新人笑,又素来荒唐,公主是君上的掌上明珠,北旸王如何配得上公主。”

  齐照抬眸看向我,目光深沉,我顿了顿,继续说道。

  “再说,女子远嫁尚且不易,何况是嫁到他国,民风民俗的差异,公主哪能接受得了。”

  “女子远嫁不易。”齐照重复了此句,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心中一紧,轻松笑语:“是呀,毕竟能像我这般幸运的只是凤毛麟角。”

  齐照叹息道:“朕也知会委屈昭昭,但公主和亲关乎社稷,有利两国交好。”

  言下之意,是同意联姻了。

  我咬了咬唇,喉咙发堵。

  “你回宫去吧,朕自有考量。”齐照不欲多说。

  我才踏出正殿,就撞上匆匆而来的皇后,一时心中复杂。

  说来,君上的三个孩子中,昭昭是最得君上喜爱的,宠到了骨子里。

  我心底漫起一股悲凉,渐渐浸透脊背,明明烈日当空,大地都被炙烤的滚烫,却感受到了冷。

  事情的发展出乎我的意料,君上拒了联姻,北旸王大怒,狮子大开口要大启让利,太子挥军北旸。

  自太子出征后,前朝后宫都安静了很多,皇后将我半月一次的请安都免了,日日在宫中祈福。

  齐照忙于前朝,也甚少来后宫。

  我最近常待在屋外,往年我最是怕晒了,恨不得一个夏天都不出屋子,今夏却想多晒晒太阳。

10

  北边战事胶着,连除夕都未曾大肆欢庆,宫内的安静持续至夏中,捷报传来,北旸求和。

  皇宫重新活了过来。

  还未曾高兴几日,便收到了太子遇刺的消息,苦熬多日,太子终是转危为安,已无大碍。

  让人震惊的是,刺杀太子的主谋正是俪贵妃的父兄。

  我听到消息,吓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浑身止不住发抖,方寸大乱。

  嬷嬷急步到我身侧,紧紧握住我的手腕,哑声道:“娘娘,你还有二殿下。”

  我惶惶看向嬷嬷,重新找回理智。

  我挣扎着站起身:“去章合宫,我要见君上。”

  脱去珠翠,我飞奔至章合宫,却是大门紧闭,避而不见。

  我闭了闭眼,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很疼。

  “君上,臣妾自知父兄之罪辩无可辩,但臣妾相信母亲及家中亲眷并未参与其中,求君上明察,从轻发落。”

  皇后来得很快,一把掌冲我甩来,我倒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疼,耳边一阵轰鸣。

  我直起身,道:“皇后娘娘,臣妾并不知情,皆是我父兄私自所为。”我得把自己摘出来,才能不牵连到怀义。

  “不知情,一句不知情便与你无关了,你父兄为什么这么做,你不知?”

  皇后话音一落,我惊恐失色,不待我反应,皇后掐住她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皇后眼中的怒火几欲燎原。

  我心中惴惴,耳鸣目眩听不清皇后在说什么。

  下一刻,皇后便被重重推开,看清是怀义我呼吸一窒,来不及思考,慌忙求饶,并试图让怀义离开。

  混乱之际,君上传了我们三人进殿。

  齐照有意偏袒我,但皇后又如何能接受,细数数年苦功不平,字字泣泪,无不动容。

  进宫十三年,我第一次见皇后折去傲骨控诉,而齐照眼中的愧疚、惊讶、不忍,让我身体绷紧。

  屋内只剩下齐照和我,我还跪在地上,膝盖泛着疼,却无人在意。

  齐照沉沉叹息一声,俯身将我扶了起来。发麻的腿让我踉跄了一下,齐照半抱着扶我到椅子上坐下。

  齐照看着我红肿的脸颊,最终却没说什么,沉默地坐回原位。

  “君上,我真的不知情。”齐照的态度让我不安,急切地向他解释。

  “我不知道父兄会这么做,我从来没生过这些心思。君上,我真的没有,君上。”我含泪看着齐照,恐慌地摇着头。

  齐照起身站到我面前,扶着我的肩,细语安抚道:“朕知道你没有,朕知道。”

  我殷殷看着他:“君上。”

  “刺杀太子是重罪,照律法诛三族。”齐照背过身,不再看我,“此事若不严惩,朕如何面对太子,皇后?”

  我脑袋发晕,咬了咬舌尖唤回清醒:“君上,我父兄万死难辞其咎,但我母亲,嫂子,她们都是本分女子,侄子侄女更是年幼无知,求君上饶了他们性命。”

  “君上!”我起身跪倒齐照脚边,抓着衣角,哭求道,“我求你,求你饶他们性命,只求你饶了他们性命。”

  可无论如何乞求,齐照始终未转过身来。

  我颓然瘫坐到地上,从知道消息那刻起,我便明白我救不了也不能救父兄,可母亲他们,我不能见死不救。

  我陡然生了悲切,我如果没进宫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如果没有进宫,我父兄不会无端生了野心,不会愚蠢地刺杀太子犯下死罪。父兄会好好经营马场,我会侍奉在父母膝下,我会亲眼见证哥哥和好友的婚礼,一家人会平安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娘娘。”嬷嬷担忧地唤我,齐照早已离开。

  “娘娘,君上命你回宫思过。”

  “怀义呢?”我问道。

  “二殿下回了卷书阁,二殿下推搡皇后,君上罚了他禁足三日。”

  君上既罚了怀义,皇后便不好再追究了,我撑着嬷嬷艰难地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宫中。

11

  一月后,我父兄被押解进京,君上亲自审问,定罪的旨意下得很快,判处斩刑,家产充公。

  齐照饶了家眷,我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母亲她们平安就好。”

  嬷嬷:“君上降您为美人。”

  降就降吧,我并不在意这个。

  嬷嬷欲言又止,眉头紧蹙着:“二殿下封顺郡王,封地芜阳,年后便去,非诏不得回京。”

  “你再说一遍。”我声音微颤。

  我摇着头,无法接受:“我要见君上。”

  “娘娘!”嬷嬷高呼,拉住我,硬声强势道,“君上已经开恩了。”

  我顿在原地,轻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几近疯癫,好一会儿才止了笑,我抬头望着天,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入了秋,天气渐渐冷了,我自那以后便不曾见过齐照,他避着我,我便只能一直等他来见我。

  我一身白衣,去了珠翠,只簪了两只素钗。

  齐照进殿便看见了我这幅打扮,皱了皱眉,不悦道:“为何穿白衣?”

  我抬头看了齐照一眼,起身行礼:“臣妾参见君上。”除了人前,我从未在齐照面前自称过臣妾,我回他,“毕竟是臣妾的父兄。”

  齐照掀袍落座,扬起的衣角昭示了他的怒气。

  “父兄?你既入皇家,便是贵人,而他们是罪人。”齐照冷淡开口,“去换了。”

  我不欲与齐照起争执,依言换了身衣衫,浅黄色的衣裙,本该明媚,却像是阳光打了阴。

  齐照缓了语气:“你要见朕,所为何事?”

  我说:“请君上允准臣妾与怀义同往芜阳。”

  齐照凝视着我的眼睛,眸中的震惊与受伤让我难以招架,我撇开脸:“怀义还小,臣妾不放心他。”

  “你在怪朕,怪朕让怀义去封地。”

  是,我的确怪他,怀义什么都没做,却要被他赶出京城。

  “怀义躲在我怀里哭,一声一声问我,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父皇为什么不要他了,要赶走他。”我哽咽着,怨愤诘问,“君上,你告诉臣妾他做错了什么?”

  齐照哑口无言。

  我嘲弄道:“他错在他是二皇子,错在他哥哥是太子,错在他的父皇防着他。”

  “他没做错什么,朕也没有防他。”齐照摇头连声否认,“朕没有,太子已立,怀义不用去担大任,朕只是想着让怀义活得轻松快乐,将来做个闲散王爷就好。”

  齐照对怀义素来宽容,课业上也不严格,只要不出格任其嬉戏玩闹,让他快快乐乐地长大,可是怀义也有志向,也渴望一展抱负,也希望得到认可。这些年,怀仁是人人称颂的太子殿下,而怀义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子。

  我笑了笑,平静反问:“君上真的全然没有其他心思吗?”

  齐照撑着额头挡住了眼睛。

  我失望,也不想再做纠缠,并无意义:“怀义在臣妾身边长大,让他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臣妾不忍心也不放心,求君上允准。”

  齐照闭了闭眼,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你要离开朕?”

  我一言不发,无数个夜里泪透衾枕,一遍遍回忆着过往,但已经变了,过往再美好,她也无法再走下去了。

  “朕不许。”齐照上前紧紧地抓着我的双肩,他眼中的痛苦也刺痛了我,“朕不许。”

  “回不去了。”我泪眼朦胧地看着齐照,“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

  “朕爱你啊。”齐照近乎绝望,“我爱你啊,我。”

  我何尝不爱齐照,可齐照是君王,都说君王无情,其实不是,只是君王心里装着江山,只能给情小小的一隅,便是这一隅也可轻易舍弃。

  “我不会让自己落一个悲惨结局的。”

  齐照一僵,我进宫前便说过这句话,彼时是一句甜蜜情话,此时却是一把利剑,我握住剑柄对准了自己。

  齐照缓缓松开手,我死死扣住扶手,才没握上他的手。

  我看着他踏出了福瑞宫,背影孤单。

  半月后,齐照复了我位份,随着复位旨意一道来的,还有允准我与怀义同往芜阳的圣旨。

  我握着圣旨站在殿前许久。

  边城的风吹动草叶,宫里的风却只停留在树梢,风尚且不愿进来的地方,我却凭着一腔爱意踏入。

结尾

  启程前夜,我来到章合宫,快近午夜,章合宫依旧灯火通明。

  我们已经许久未见了。

  我们遥遥相看,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我不想我们之间的记忆停留在那日。”我垂着眸,即将离别的伤感驱使着我来见他。

  齐照再也忍不住上前拥住我。

  “听闻芜阳是个很温柔的地方。”我故作轻松地同他说。

  齐照细细抚过我的眉眼,脸颊,在我的嘴角印下一吻。

  “照顾好自己。”

  我止不住地点头,紧紧地回抱住齐照。

  [对不起,说好要陪你的,我失言了,我们只能停在这儿了,停在尚且圆满的时候。我爱你,阿照。]

  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齐照收紧了手臂,似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肉里。

  此一别,再见无期。


君王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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