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什么?威廉如此思索。
答案很简单。不应在这里的人类。不该存活于此的生命。
纵使有地方可归,也已经没有回去的方法,是无可救药的迷途者。
?
还了三万两千帛玳。
剩下的债款,约为十五万帛玳。
在太阳西斜的这个时刻,大街上繁华热闹。装在街头巷尾的灯晶石不分日夜地点亮周遭。
薄烟弥漫,各色「行人」来来往往,搅乱淡淡紫烟。绿鬼族Bogre扯开嗓门叫卖。猫徵族Ailuranthropos女娼吞云吐雾。豚头族的几个小夥子一边哄笑一边阔步于大街上。
相较之下,这条暗巷就安静得多。
那里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动静,令人难以相信与那片喧嚷只隔着一栋建筑物。
「半年左右没见了吧,葛力克。」
在平价餐馆中,位于内侧的座位。青年傻呵呵地对久违的朋友露出缺乏霸气的笑容。
他仍穿着破破烂烂的斗篷,不过现在已经拿下了风帽,无徵种的脸孔暴露在外。
「…………」
被称作葛力克的男子──他是典型的绿鬼族──只是一边数着收到的钱,一边状似不满地微微哼声。
信封里装着大量小面额的帛玳纸币。要数也得花时间。
气氛微妙。
「呃,对了,阿那拉他们好吗?」
「那家伙上个月出了差错,进了〈老三〉的肚子里啦。」
目光没有从手上钞票移开的葛力克淡然回答。
「还有,库克拉也死了。你记得四十七号悬浮岛在夏天沉了吗?他被当时的崩塌波及,现在早成了地表上的斑点之一。」
「……抱歉。我太没神经了。」
青年过意不去似的垂下肩膀。
葛力克则哈哈大笑。
「别介意,我和那些家伙都是打捞者。我们在头一次追寻梦想降落到地表时,就做好丧命的准备和赴死的觉悟了。
况且说来说去,那些家伙还算长命的。毕竟干打捞者这一行的,人生大多在头一次降落到地表的当天就结束啦。」
钱算好了。
「三万两千。我确实收到啦。」
葛力克敲了敲纸钞将边缘对齐,然后重新装回信封里。
「……欸,威廉。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你在问什么?」
「半年赚三万,剩余款项十五万。假如一切顺利,还要两年半。」
「啊──你是指那个啊。抱歉,要赚得更快会有点困难。」
「我又没有在催你。你明知道才那样讲的吧。」
葛力克将信封塞进旧皮革包里,接着说:
「这里是兽人族居住的岛屿,兽人族对无角无鳞无兽耳的家伙──『无徵种』都抱持反感。你身上怎么看都没有特徵,不可能接得到正当工作。我猜你都是靠工钱寒酸到不行的零工勉强过活的吧?」
「哎,是没错啦……」
威廉的目光往斜上方飘。
葛力克眯起眼睛。
「既然如此,这些就是你半年来所赚的近全额工钱了。对不对?」
「有扣掉餐费喔。因为最近的工作都不肯附伙食。」
「真是的,问题不在那里。」
绿鬼族人焦躁地用指节突出的手指哒哒哒地敲着桌子。
「我想说的是,你的生活除了还债以外就没有别的了吗?
『醒来以后』过了一年半,你都没找到什么想做的事或者感兴趣的事吗?」
「你想嘛,有的说法不是认为生而在世,光是活着就够有意思了?」
「我对那种用来把浑浑噩噩的人生正当化的老话没兴趣。」
葛力克一口撇清。
「我啊,要为了我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而活。
地表(底下)堆满了宝藏。随地都能捡到天上(这里)已经佚失的道具、资材和技术。
我就是喜欢去寻找,去发掘,去把那些东西带回来换钱。
哎,即使没挖到宝藏而让自己亏本,对人生也是一帖刺激的猛药。比如说,不小心误闯〈老六〉的巢穴时,就是我在以往人生中最能强烈体认到自己活着的一刻。因为能经历到那些──」
一瞬间,他露出遥望远方的目光,然后又继续说:
「我们才会一直当打捞者。
欸,威廉。你又是怎么想的?
假如你的性子喜欢一点一滴地认真打拚,那也不要紧。可是,你都没思考过还清债款以后的人生吧?」
「……这里的咖啡喝起来,是不是有点咸?」
用这句话装蒜也太明显了。
葛力克的脸色很显然地变得不太对劲,找不到下句话该讲什么的威廉则挂着暧昧的笑容。
尴尬的气氛就这样环绕在他们之间。
绿鬼族的人基本上都思路单纯,情绪化且忠实于本能。当然个人之间仍会有差异,葛力克平时就是个稀奇得令人怀疑其血统的理性派兼好辩者,同时也重人情。
威廉对他的那些特质有点吃不消。
「……欸,有一项差事,你要不要接看看?」
葛力克咕哝问道。
「哎,我有个熟人,那家伙嘛──从事的是正经工作,他目前正在找人接活儿。因为行动自由受限的期间长了点,而且会跟无徵种扯上关系,人选好像不是想找就能找到。假如由你去,也不会对无徵种感到排斥吧。毕竟,你本身就是他们的一分子。」
「你也完全做得来吧。毕竟你是我宝贵的朋友。」
「我是打捞者,灵魂已经忘在大地(底下)了。接个差事还要被绑在天空,我可受不了。」
葛力克咯咯地笑着又说:
「关于差事的内容,怎么讲好呢?用一句话来说就是管理护翼军的秘密兵器。」
「军队?秘密兵器?」
听起来不太平稳的字眼。
在这悬浮大陆群上若提到军队,指的就是以武力对抗外敌〈十七兽〉侵略的公家组织。即使占有在天上的压倒性地利,要对付让以往地表生态体系全灭的〈十七兽〉,仍屈居下风,因此军方为确保战力,用上了许多不顾颜面的手段──据闻是如此。
「你也晓得吧。我已经没办法作战喽。」
「我明白。说是军队,也没有叫你上战场去打打杀杀啦。多的是见不得光的亏心文书业务要你做。」
「什么跟什么啊?」
这段说明给人的印象实在不太好。
「那种差事交给打工人员做好吗?」
「大概不好。哎,反正我会帮你把身分文件那些都准备好。」
讲话内容还是不太稳当的葛力克咯咯大笑。
「好啦,听我说。总之那所谓的兵器,实质上好像是由奥尔兰多贸易商会在管理维护和运用的东西。
如你所知,按照悬浮大陆群的法律,民间不许拥有杀伤力超过某种程度以上的兵器。
然而,奥尔兰多对军方来说是重要赞助者之一,因此军方不想伤了和气。再说,就算护翼军直接将兵器徵收,凭军方的技术和资金显然也无法正常管理或维护。所以喽──」
「只好让东西在名义上变成军方的所有物,实质上则依然归商会所有?」
「就是那样。军方要派个装饰用的管理员过去,其他什么也不做。
对正牌军人来说,那个『管理员』等于天大的闲职。不只在现场毫无发言权,东西本身又是秘密兵器,所以不能提交战果。想出人头地完全无望。
所以喽,这桩差事才会外流。」
绿鬼族那彷佛将琥珀崁在眼窝的眼珠直望着威廉。
「刚才也说到,军人头衔我会替你准备。
反正只是当挂名的管理员,用不着特别的技术或资格。顶多只需要够紧的口风和耐性。顺带一提,将风险津贴和保密费那些全部加起来,酬劳金额还不赖。就算把你的债全还清,剩下的钱也不算少。
你就用那笔钱去找个方式过活吧。
我知道你有你的隐情,不过别浪费获救的性命,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那就是我跟那些家伙的愿──」
说到这里,葛力克摇了摇头。
「抱歉。因为熟人变少的关系,好像连我都变得情感脆弱了。」
绿鬼族青年脸上的苦笑,已经扭曲得连其他种族的人都能清楚看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威廉实在不好拒绝。
「我懂了。麻烦你说得更详细一点。」
「你愿意接?」
「我要多听一会儿再决定。拜讬你,先把那些听完就拒绝不了的软话收回去。」
「了解。首先我得说……」葛力克露出明显开心的脸孔,目光落到了手边的咖啡上,又说:
「……这里的咖啡喝起来,还真的有股咸味。」
他咧嘴一笑。
葛力克是个理性,善辩而且重人情的绿鬼族人,换句话说,他是个好家伙。
威廉对他的那些特质有点吃不消。
?
再提到悬浮大陆群,它是数量过百的悬浮岛集合体。
位置接近中心点的叫一号悬浮岛。编号由内而外呈螺旋状分配。数字越靠近内侧越小,越往外侧则越大。
说到这里还要再加上一些细节。贴近中心点的岛──具体而言,编号到四十号左右的岛彼此并没有离得太远。由于有几座岛几乎都稳定处在紧邻状态下,有的地方甚至会用巨大锁链或桥梁将彼此绑定。距离近,交流变多,更能直接为那些岛屿上的城市带来繁荣。
相反的,靠外围的岛──编号七十号以后的岛不只彼此离得远,本身的面积大多也不足为道。如此一来何止与繁荣无缘,连城镇本身都相当罕见,结果,聚集在那一带的全是连公家联络飞空艇都不会纳入巡回路线的岛屿。
前述设施所在的岛屿,编号是六十八号。位置相当微妙。
总之,无法直接搭公家联络飞空艇过去。
当然若是不择手段,去那里的方式要多少都有。购买或包下飞空艇直接登岛就行了。然而要节制预算,就得考虑其他途径。公家联络飞空艇会停靠的岛当中,离那里最近的是有爬虫族聚落的五十三号岛。到那里找「摆渡Ferryman」的飞空艇过去就是了。
金额算得正好。威廉平安抵达了六十八号悬浮岛。
可是,他在别的部分却彻底失算了。
──威廉抵达当地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
强风飒飒吹过。
「哈哈……这下失算了。」
威廉独自站在无人的港湾区笑了出来。
穿不惯的军装外面披了大衣,衣襬正随风翻飞乱舞。
雇来登岛的摆渡飞空艇让威廉下船后,就匆匆回到五十三号岛了。这表示他已经断了退路。
眼前有块被风吹得破破烂烂的看板。
照上面所说,市区位于往右两千卯哩处。奥尔兰多商行第四仓库则位于反方向五百卯哩处。旁边有两个红色箭头各指着不同方向。
「就是这地方?」
奥尔兰多商会第四仓库。
光从名义来看就不归军方了,不是吗?威廉心里质疑归质疑,不过军方既然肯雇用与军人扯不上关系的自己来当管理员,大概也不会计较得太多。
而且,箭头所指的方向──是条通往夜里昏黑森林的小路。
路上当然看不到街灯那种贴心的玩意。
连盏灯都没有就要往这座森林里走,感觉是不太有趣。话虽如此,威廉总不能在原地等到天亮。他还想到可以先去城镇找旅舍过夜,不过走那边肯定也要赶夜路。况且从看板看来,距离似乎相当可观。
「没办法。」
威廉抬头朝星空望了一眼──接着,他步入黑暗之中。
好暗。尽管威廉当然从一开始就晓得会这样。
连脚下都看不见。尽管这也是从一开始就晓得的事。
多亏偶尔从林隙间探头的星光,他勉强没有从路上走偏。可是,脚步也因此慢得可笑。
威廉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读过的童话。少年在夏夜走进森林中,结果再也回不来的故事。因为他在森林里受妖精拐骗,被带到了位于另一个世界的妖精国度──故事情节大致是如此。
当时,威廉曾担心自己会不会也碰到相同的情形,而发誓绝对不靠近夜晚的森林。于是他那种胆怯样被师父和「女儿」嘲笑了一番。正因为他现在的年纪已经称不上少年了,才能将这段往事当作笑料来回忆。
「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动物吧……」
要说的话,那才是眼前要顾虑的问题。
六十八号悬浮岛的面积尚属广阔。而且,这片森林相当宽广。在天上保有过去地表自然面貌的地段,在整个悬浮大陆群中可说名列前茅。既然如此,难保不会有以往对地表造成威胁的狼或熊等害兽。
目前的自己碰上那些野兽,能不能全身而退?
威廉思索。换成「以前的他」,当然不成任何问题。威廉经历过的磨鍊,并没有轻松到一两头野生动物就能奈他如何。可是,如今他在各方面都已丧失力量,想法就不能像过去那样乐观。
脚下传来湿漉漉的触感。
似乎是因为威廉分心想事情的关系,他从路上稍微走偏了。动一动鼻子,嗅得出水的气味。从声音和触感来判断,这一带肯定是溼地。
水、泥土和风交杂的气味。有种莫名的怀念感。
受不了,这里真的是天上吗?威廉如此心想,并且在看不见任何人的黑暗中微微苦笑。
──在他的视野一隅,有光芒出现。
「喔?」
剧烈摇摆的光芒越变越大。
有东西正在靠近。
「来接我的吗?」
仔细一想,刚才摆渡飞空艇在这座岛上的港湾区靠岸时,应该就自动向这里的设施发出了联络才对。既然如此,就算设施里的某个技师或研究员注意到联络讯息而过来迎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
什么嘛,用不着专程走到这里啊。
威廉如此心想,正打算往光芒那里走去──
「喝呀──!」
光芒就蹦起来了。
以杀声来说太可爱了些。
来势出奇凶猛的木刀从黑暗中朝威廉直指而来。
他不懂这是为什么。自己没理由在这里突然遭受袭击。
威廉也觉得这下不妙。要躲过这刀不难。然而他一躲,八成是用全力扑上来的袭击者就会按照物理法则,呈抛物线摔进他背后的湿地才对。
怎么办呢?
身体比设法想出冷静结论的脑袋早了一点采取动作。威廉向前半步,侧身闪过木刀划出的弧线。接着他张开双手,直接用整个上半身承受袭击者的冲撞。
冲击。意外沉重。下半身撑不住。
身为战士的本能擅自开始运作。意识的开关切换成战斗用,体内的魔力正准备活化。照这些步骤,原本应该能激发全身膂力并加快判断力才对。
剧痛涌上全身。
没了力气。
威廉就这样倒了下去──倒向背后的整片湿地。
大大的水声哗啦响起。
……水花停歇。泡在湿地的背急遽丧失温度。
袭击者的右手上有疑为魔力催发的小小灯火。在那小小的光芒照耀下,黑暗中浮现了一小块彷佛撷取出来的明亮天地。
到最后,袭击者骑到了威廉肚子上,还一脸得意地俯视着他哼声。
光泽如黎明般的淡紫色头发。圆滚滚的紫眼。
「喂,潘丽宝!妳在胡闹什么!」
从林隙中蹦出了新的魔力灯火朝这里靠近。不久,另一个少女从森林昏黑中现身。
让威廉觉得眼熟的天蓝色头发。
紫发少女抬起脸庞──
「我成功讨伐可疑人物了。」
口气得意洋洋的她又哼了一声。
「这附近有水冒出来,妳突然乱跑会很危──咦?」
威廉之前曾见过的那张脸,貌似吃惊地(应该说对方就是吃了一惊)朝他看了过来。
「咦?潘丽宝说的可疑人物……是你?怎么会?」
「嗨……」
威廉轻轻举起手,然后无力地朝对方微笑。
?
当然,威廉并不能让自己一直浑身溼漉。
他借了热水。
洗掉泥巴,换了衣服,整理好头发,站到镜子前面。
眼前,有张黑发黑眼的男人面孔──他重新审视。
缺乏英气,显然不习惯与他人相争的眼神。自然到让人怀疑是不是骨头或肌肉原本就固定成那种形状的暧昧笑容。
为了掩饰自己是无徵种,威廉以前曾试着戴上假的角和獠牙。然而那些东西都和他不相衬到令人难过的地步。他觉得那些到底还是用来表现兽性或野性的零件。所以唯有放在具备相当程度兽性或野性的人脸上才会合适。
威廉再次检查全身上下,确认疼痛并未残留。光想催发些许魔力就痛成那样,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废了。以前自己在体内催发出战略级魔力的情况下,明明还可以边打瞌睡──尽管威廉也明白让心思徜徉于早已失去的事物并没有用。
话说,这里应该是军方设施。
然而从内部结构看起来,却完全没有那种调调。年代已久的木板走廊,灰泥墙壁,相同间隔的好几个小房间。墙上贴着家事轮班表以及「二楼厕所故障中」、「走廊上请勿奔跑」的告示。
另外,还有躲在各个死角窥探着威廉动静的少女们。
「走这边。」
为他领路的是之前那个蓝发少女。
威廉重新观察对方的模样。
年纪──以「人族」为基准,大约十五六岁,要不然就是接近。身上并无特徵,整体造型和人类十分类似……可是让威廉联想到春天晴朗天空的鲜艳蓝发,绝非人族会有的发色。无论用何种染料,感觉都不能表现出这么自然的透明感。
和在白铁摊贩街见面时相比,她的气质变得格外稳重,态度也显得淡然。不过,那应该不是她平时的本色才对。每当她内心感到动摇或迷惘,色泽如海洋一般的眼睛就会明显闪烁。
俗话说旅行在外不用怕羞,表示少女先前在威廉面前表露的那一面,对她来说大概属于类似的心理吧。那属于她在日常生活中羞于对人表露的本色。
威廉觉得对方应该是个处处都无法坦率的女孩。以前威廉也认识这样的晚辈。感到怀念的他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
「怎……怎样嘛?」
「不,没事。麻烦妳带路。」
少女不时会心神不定地转过来看威廉的脸,似乎想说什么──但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立刻又把话吞回去,还摆出保持距离的态度。这样一来,威廉总不好跟她装熟,只能默默地保持半步的距离跟在后面。
刚才被称作潘丽宝的紫发少女──她大概是十岁左右──对于威廉他们那副模样,则是一脸不解地交互看来看去。
「失礼了。」
威廉被带进的房间里,摆了小张的桌子和两把椅子,还有书架、床铺跟其他乱实用的小东西都一应俱全。
「这哪里像『仓库』啊?」
拖到现在,他终于忍不住嘀咕了。
「──我早知道过来的人会有这种反应,所以才希望监视和报告都只要做做样子就够了。」
房间里有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