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傍晚八时,眼前一片浑沌,鸟声骤歇。流入阵阵花香,弥漫。她捧着白花,长得有点像我妻子,又不像。我看到她哭了,我也想哭。我与她被什么隔开了,或许是风、空气、时间本身。她站在虚空,望见我,她哭了。似乎不大对劲,像一个梦到另一个梦的转场,她惘然呆站着,在黑暗中动辄哭泣。她在哭什么?不知道,我也在哭,我也不知道。
不知几时,我醒了,护士走了。我披着睡袍,从烟盒里取出两枝香烟,一齐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呛出了泪,这次没人阻止我。月光还留在墙上的那幅画。是她画的。一片白色的花丛,构图典雅,色彩萤白。我眼前浮现出哀感的花丛,铺在薄薄的雾中,静谧朦胧,妻子的姿影也绘在花卉间。
她总说,画里的花不香,要用心听,才能闻得到。我闭上眼睛,努力地听。听到了吗?有风吹过叶子的声音。我听见她的声音,从中闻到了花香。我合上眼,瘫软下来,去感受它每一处细部,浮动着,任它停留在我的感官。直到烟味和花香混在一起,再分不清。
床前站着几个黑影,只有轮廓,是画坏了的素描,没有脸。他们在吵,纵横交错发出响声。
“刚出去旅游,我没有钱……”
“你抚养吧,我奶粉钱都付不起……”
是谁在说话?记不清了。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记得一个矮瘦女人走近。披白领薄衣,步履零乱,走到床边,俯下身,趴在我的被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这些情景,在若干年的记忆中,都同花园里面一株株嫣然绽放的勿忘我交缠不清,混在一起。如今,每想花园,就浮现出这个散发着同样香气的女人,而每当我想起这个女人的一切时,我就会想到那些洁白的花。而当我重新回到她轻轻地帮我掖了掖衣领的瞬间,她捧着的勿忘我,以及嗅到它的芳香,都试图在阴暗里聚拢,她说:“别说了,我还动得了,你们自己过好吧。”是她说的吗?还是我?记不清了。我感觉自己能动了,想迈下去,却一脚踩空,打了个趔趄。身上覆的不再是被子,只有灰。周围不再是病房,是客厅。窗外传来阵阵蝉鸣。
“嗳,画一天了,饭才送来。”我揉着发酸的肩膀,对着空气说。
“爸,你在床上躺了一天了。”这声音是女儿,语气不耐烦。她来送饭了。
我看着她,恍惚间看到年轻时的妻子。我笑着说:“怎么没有西瓜?”
“爸,外面都下雪了。”女儿叹了口气,“哪有西瓜。”
雪?一阵冷。难怪。
“给我根香蕉吧。”妻子也爱吃香蕉。
她递来一根,我咬了一口,硬邦邦。“真难吃。”
女儿眼神一暗,欲言又止,最后轻声地说:“过两天……能陪我去趟医院吗?”
我想,我天天都在医院。我没应声,目光落在她脚上那双旧的马靴上。那是我买给妻子的。我皱起眉:“这靴子太紧,扔了吧。”
“你送的,舍不得。”女儿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她坐下擦着靴子上的灰。“你说要教我骑马的。”
骑马……
雪花从窗外飘进来,落在她发间。不,那是白发。她还这么年轻,怎就有白发了?
“雪飘进来了,”我说,“你长白头发了,亲爱的。”
“还不是因为你。”她抬起头,那张脸时而像女儿,时而像妻子,最终定格在墙上画中那个永远的少女,微翘的唇晕着淡霞。她全神贯注地望着我,仿佛所有的艰辛都在这一瞥中消隐了。
今昔的记忆揉成一团,我分不清眼前是谁,也辨不明身在何年。只记得一个雪日,她穿着这双马靴、浅蓝牛仔裤,从马背跃下,笑着向我走来。阳光流淌在她周身,美得像一个梦。而面前这张脸,时而是妻子,时而是女儿,时而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我问道:“你是谁?”
“是我。”女儿说,可我耳里却响起妻子的声音,柔软,满脸通红:“我是你的爱人。”
泪水涌了上来,分不清是我的,还是她的。我又闻到熟悉的勿忘我香。
“她……她种了一片勿忘我。”我回过神来说,“除非你带我去,我才相信你。”
“那片花园早没了。”她想抽回手,“况且那是你种的白花。”
“不,你不是她。”我猛地推开她说,“你不是她,你不是。”
她的脸颊被泪水濡湿,她没有再争辩,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她像是放弃了,低声说:“我不是。但我知道她的故事。”
她开始讲述,她在虚空中摸,渐渐地,摸到了我。她的声音很轻,挨着风,溜过了时间。她说起一个女人,如何爱上一个男人;她说起那个男人如何在寒夜里牵着她的手,让她觉得面前有一个不可战胜的盛夏。她牵住我的手,那副由无数线条构成的黑影降落我的记忆。那些画面,那么熟悉,那么遥远,望得见一朵花飘进她眼睛中央的一颗黑星,我抵达了花园。我摘采一朵白花的蓓蕾走近她说:“你真美,能与我跳一支舞吗?”我把她的发丝捋顺,蓓蕾滑入她发丝间的隙缝。“你就像我妻子年轻的时候,不,比她,抱歉,是我没仔细看。”
她把手轻捻在我的掌间。“你的妻子呢?”
我搂着她的腰开始跳舞。“不知道。”
“也许她不爱你了。”她末尾带着点颤音。
“小姐,可不允许你这样说。”我说:“如果你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的话,你就不会这样说。”
“你知道这片花园的花为谁而种吗。”
我仰望天空聆听树梢上的啁啾鸣啭道:“为你种下?”
“是的,是我爱人种下的,他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人。”她接近他。“可惜他走了,永远也回不来了。”
她即将吻住我,我往后一退,拂去她眼角的泪水。她的脸部忒忒地抽动,整个人紧闭双眼,仿佛在等待某个瞬间。
“不行,我不能违背妻子。”我听见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很陌生,“你太美了,和我妻子年轻的时候一样。”
她哭了。那张清晰的脸被泪水冲刷得不成样子,再次模糊起来。我尝到了咸味,是我的舌尖尝到了泪水。 我们停下舞蹈,花园不见了,病房里那盏昏黄的灯亮起。她还站在我面前,但她不再是那个跳舞的少女,她穿着棉衣,头发上沾着雪,是女儿。她真的在哭。
她为什么哭?是因为我刚才推开了她吗?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动,发出一些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她说我不清醒了。我很清醒。我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穿着红色的裙子,追着蝴蝶跑。我记得我把她举过头顶,她的笑声,她的笑容。怎么一转眼,她就长了白头发,学会这样看我了?她又在床上流泪了。
喘息,我难以控制情欲,渴望着。
“别停下来,我还没准备好停下来。”她流着泪说。“下雪了。”
外面下着磅礴大雪。她的头发或多或少开始脱落了。我紧紧搂住她。“没事的。”
“真的没事吗?爱哭鬼,你真的是不会追求人。”画像里的她开始说话了。暮色渐深,云雾弥漫,雪的冰凉萦绕耳际,她一边用秋水眸子凝视我,一边心里怦怦直跳。
画里面的那个场景我记得,她趴在地上采花看我。花园渐渐融入虚无,一切都暗了。我捧着采的花在虚空中前行,该献给谁?我前行着,感觉有个重要的人在等着我,应该把这捧花送给她。留给现实的渐渐变少了,夕阳西下,远山淡影,群山雾霭迷濛。只有花园如梦似幻,一株株勿忘我相互轻倚,各自的茎叶不停轻抚嫣然绽放的花蕾。静谧朦胧的花园氤氲着一层浅淡的花香,沁人肺腑。微风横扫,长长的花茎横七竖八的向这边倾泻而来,仿佛面对整个盛夏的夜风恣意吹拂,继之弥漫拂之不去的忧伤。蝴蝶翩翩起舞,似乎不愿被我发现,停留在颜色相融的花瓣,只留下花瓣荡漾的瞬间。它让我安宁下来,又想着那片美丽的花丛,那个永恒而又美丽的瞬间。我行走着记忆的花园,这片花园漫无边际。我浮起以前未曾有的意念,看着茶褐色的蝴蝶,这份意念占据了我的全身,我妄图将美全部倾注进去。我还不想消失,我和她行走在花园上,我看着她,她望着我。我们双手互相接触。直到周围一片寂静,我站在虚无中,连摸着的风也消失了,心中有种模糊的声响,似乎刚才停留近处。
“谁给我喂饭来着?”拨响,奏鸣曲,花园,什么在我的体内。我磕到牙了,半喜,饱腹感,饥饿感,腻死了,该痛苦了,哭泣。应该睡觉,醒着。妻子离开了,她捡西瓜去了。哦,是妻子喂我。
头发,扯,流。西瓜。香蕉。黑。
花园,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