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撒哈拉沙漠出来,外面的世界,竟因大雪封山封路,好不容易才包车连夜赶到下一站菲斯(Fez)。大半夜被司机丢在菲斯老城外,我身后过头的大背包,胸前鼓起的摄影包,手上还跨个双肩背,活脱一个walking backpack(行走着的旅行包)。
好在旅舍店员出城来接我。Fish高高瘦瘦,二话不说扛起我的大包,利索地爬上才一人宽的楼梯——他把我免费升级到了豪华套房。从撒哈拉沙漠里,清冷夜色中独自萧瑟的帐篷,顷刻穿越到弥漫着阿拉伯熏香的柔曼闺阁,感觉自己好像是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
这栋伊斯兰小楼,只当街开几扇窄小的窗,女眷可以向外张望却不必担心被路人窥探。而内里四面厢房,打开硕大的彩色玻璃窗,就是洒满阳光的天井。这天井的吊顶玻璃天花板上,径直垂下十多米长的阿拉伯铜灯。傍晚点上昏黄的灯火,映衬出镂空着白色花纹的四壁,还有大厅中央酱红色的沙发。
连日赶路,难得赖床,暂时不想再赶赴哪个景点,只不紧不慢地整理行装。翻出爬沙丘时背着的摄影包,摸到放护照的暗袋,无意间手指触到了,是撒哈拉的沙。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洒到窗台上,那轻软细腻如婴儿皮肤般的金黄,在晌午的阳光里闪烁。
正对着撒哈拉的沙凝神发呆,对面飘来吉他声,伴着女声的吟唱。我探出头向窗外张望,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天井。此处歌声还在流淌,远方又兴起伊斯兰祷文的回响。忽的,天井对面探出一顶白头巾,是棕色皮肤的洗衣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驻足,我看着她,她望着天。空气里,混杂着清丽的吉他、英文的哼唱和没有旋律感的经文,交揉着古老与现代,虔诚和洒脱……


按捺不住好奇,我循着歌声摸索。穿过回廊,一扇半掩的门,里面依稀是与我那间豪华套房一样的陈设。昨晚没有房客,房里的床和饰物好似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我呆立在门口,片刻恍惚间,仿佛穿越到了一千零一夜……确定这不是爱丽丝的梦境,因为很快就撞见了那个裹白头巾的洗衣女。我比划着问那吟唱的歌女,她往上指指。“天台么?”我沿着狭窄的楼梯继续往上,没走两步,只见Fish迎面过来。被问到那个唱歌的女子,他只对我一笑,扭头打开身后藏着的一扇门。
这个隐匿的小房间,只勉强挤得下两张单人床。来自丹麦的Christian皮肤苍白,身着缤纷的伊斯兰连衣裙,一头金发却像非洲人那样,缠成十几个粗粗的小辫子再捆扎到一起。床上散落着手写的曲谱,她正在琢磨新的调子。她说,想要在菲斯躲过北欧漫长的寒冬,或许,还会跟当地的乐队合作场小型演出。如果这里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那么这位红皇后看上去也还不赖啊。

菲斯是摩洛哥最古老的皇城,近六千条巷道里,散落着工艺精湛的各类手工作坊。Fish自告奋勇要带我去转转,早就听说菲斯老城很容易迷路,虽然有点担心会被导游购物,我还是接受了。
最先去的就是菲斯最负盛名的皮革加工厂。一进门,就有个滔滔不绝的“销售”迎上来,一边热情地介绍染色工艺,一边很自然地把我往皮具商店里引。虽然买到了满意的柏柏尔人尖头皮拖,出门我还是提醒Fish说要“货比三家”。他只低着头说:“一分价钱一分货,路边摊的皮具,你不一定看得上。”我没吱声,只自己随意选了店铺再进去买东西。转进家围巾店,我心血来潮地买了条好大的蓝色流苏,想穿白色连衣裙时挂在腰间。临走时,Fish托我也帮他在突尼斯的朋友,挑一个流苏饰物。
不知不觉就逛了一个下午,因为不知道该给多少小费,我提出请Fish吃晚饭。之前为了能如期赶到菲斯,拜托包车司机加足马力连夜赶路,也是请吃晚饭。没想到Fish会带我去喝汤,就着之前他买的大饼,我们两个人,才花了不到五块钱人民币。我有点儿吃惊,说:“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不用客气。”Fish只埋头喝汤:“这很好啊。”
回到旅社, 今晚不能再免费住大套房了,Fish帮我把行李搬到顶层的阁楼。给了我钥匙,他却还站在门口不走。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流苏挂件:“其实,我在突尼斯并不认识什么朋友。”
叫他Fish,是因为有次聊天,他说:“在阿拉伯赞美女人,会说像鱼一样的身材。”当时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有生以来见过的各种鱼,都是两头小中间大的模样,心里嘀咕:生活在沙漠边上的阿拉伯人,怕是对鱼产生了过多的幻想。
在Fez老城之外的观光,主要是Meknes、Volubilis、Moulay Idriss三个景点,其实无论罗马遗址,还是清真寺建筑,跟之后在突尼斯见到的确实没的比。不过第一次见到这漫山遍野的橄榄树,和煦阳光下,不时有散养的羊群经过,把人的心也都晒暖了。



Fish给介绍的包车司机OhMyBaby——因为逢人就OhMyBaby地打招呼,精力实在旺盛,一刻不停地讲解景点的各种奇闻轶事。见我对他推销的其它旅行路线不感兴趣,又热情地跟我讨论怎样把摩洛哥特产贩卖到中国。后来从Fish那里得知,其实OhMyBaby灰常有钱,不仅在隔海相望的西班牙有自己的店铺,就连我现在住的、Fish打工的旅舍,几年前也还是OhMyBaby的产业。60多岁的他,根本不需要再靠开小车儿拉游客谋生。看来阿拉伯人身上真是流着经商的血啊,虽然OhMyBaby作向导很专业,但言语间不时流露出对柏柏尔人的鄙夷,还是会让人有点儿不舒服。
按说柏柏尔人才是北非土著,公元7世纪,随着阿拉伯人的入侵,柏柏尔人逐渐被同化,少数迁入沙漠和山区。在撒哈拉沙漠里的向导萨伊就是祖辈生长在沙漠绿洲的柏柏尔人,Fish则属于来自山区的那一支——将近半数的柏柏尔人居住在摩洛哥。摩洛哥有句俗语,叫做“向柏柏尔女人一样会讨价”,可见这个族群的经济状况不大好,所以会被OhMyBaby戏谑:孩子越生越多,家里越来越穷。
在外面累了一天,回到旅店,Fish立马兴高采烈地迎上来。他递给我一张沾着油渍的纸条:“你看,这是刚才那个旅客吃了我做的晚饭,特意留给我的,他说我很棒,谢谢。”才逃离了OhMyBaby的喋喋不休,我只想一个人静一下,就躲在电脑后不说话,用excel表格条列着下一站的旅行计划。
那天晚上,Fish的叔叔来到店里。两个人站在院子里,一直抽烟。我问Fish一天抽几根烟,他只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
“我有个妹妹,到了快出嫁的年纪,我得好好看着她不要被坏小子骗,还得帮她找个好婆家。”在摩洛哥这样的伊斯兰国家,女人的婚姻几乎决定了后半生的命运,因为婚后大多要深居简出地相夫教子,经济上完全仰仗丈夫。Fish的妈妈,早年被离婚,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长大,其中不易,作为长子的Fish自有体会。
不知道什么时候,Fish已经离开了天井。
夜太深,独自在天井打着电脑,其实也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只是习惯了生活几乎被工作挤满,可为什么又会忽然有些落寞。抱着电脑转回阁楼,空无一人的楼梯口,幸好窗台上有只粉红色的蜡烛照亮——那是昨天我和Fish逛街时帮Christian买的。在阁楼上,我的床头也有这样一只粉红色的蜡烛,是Fish送给我的。
转眼就是逗留在菲斯的最后一天,一大早到天井里继续研究行程,发现OhMyBaby独自坐在那儿。本来还担心他又要拽着我扯他的生意经,没想到他就只一直专心地看电视。就一次,他指着屏幕,转过身来,兴奋地对我说:“看,蛇!”
下午,早就跟Fish约好“最后的晚餐”要烹饪各自的拿手菜。
出老城去超市,出租车上我们聊起OhMyBaby,原来是Fish叮嘱他不要打搅我。
“昨晚看你一直忙,觉得你需要专心工作。”
“他没有客人也会来旅舍闲坐么?”
“对啊,他是商人,总想凑近游客推销生意,就跟蛇一样。”
“是啊,早上他就只对我说了一句话:看,是蛇!”
“呵呵,他是不是就跟看见自己的兄弟一样高兴。”
我开心地笑出声来。想起凌晨,我刚一起身回房,头上就传来Fish的声音。在不远处的楼梯间,他挥手道晚安,就好像他一直都在那里,远远地望着天井里自顾自打电脑的我。
像认识了很久一样一起逛超市买菜,我爱吃鱼,毗邻沙漠的菲斯水产比较贵,反正明天就要去海港城市丹吉尔(Tangier)了,可Fish说:“没关系啊,我有钱。”虽然我们买的只是最便宜的的沙丁鱼,却还很得意,因为剩下的钱足够买瓶红酒。我做了两道菜,鸡炒西红柿,醋拌茄子,不到半个钟头就搞定了。可Fish却忙活了足足两个多钟头。看他拿小锅温火煮土豆,我刚建议“用微波炉就快得多了”,就被他请出了厨房。还记得,他蹲在地上,拿可乐玻璃瓶捣制柠檬辣酱的样子。
晚上,请Christian一起吃饭。她拿出吉他,弹起一首China Girl。两个人都笑:“你怎么连David Bowie都不知道?”临别,她悄悄留给我一件佛像小摆件。

转天早七点的火车。天不亮,就听到阁楼对面的厨房里,Fish在忙活我的早餐。就好像三天前我到来的时候一样,他把早餐放在托盘里送到我房间,他扛着大包把我送到老城外。蹲在路边等出租,我掏出一个皮夹子给他。没想到,他也摸出一副银耳环。坠子是阿拉伯古钱币,耳针别致地嵌在坠子后的暗扣里。逛首饰店时,我随口跟店主说过:不喜欢长耳针露在外面的耳环,因为不小心会被扎到。
出租车载我离开,他还站在路边,拿着钱包的手挥舞着:“下次见面,带你去买喜欢的漂亮东西。”晨曦里,他的身影渐渐变小,看不清楚了。可我知道,他的目光,始终都还在那里,直到我消失在远方。
我要离开,因为我不属于那里;我要远行,即使看不清前面的路。可却少见的,这一次离开,有些许留恋。火车上,泪水默默流下来,打湿了胸前的摄影包。那里面一小罐撒哈拉的沙,没留意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潜入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