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医院里有一栋旧病房楼,据说是建院之初盖起的第一栋楼,颤巍巍地立在那座高大威武、几十层高的新手术大楼旁边,显得沧桑而破旧。那段时间阴雨绵绵,墙面斑斑驳驳,门前的小路因为施工而更加泥泞不堪,人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的迹象。狭窄的通道里人头攒动,每个人都带着或冷漠或悲伤或不耐烦的表情。我每天推着机器去做治疗,推车轮子和褪色的水泥地砖摩擦时发出的刺耳尖叫声让我莫名觉得烦躁。穿过拥挤的人群时能清楚地看见他们不得不让路时一脸的厌烦,我戴着口罩,越发觉得喘不过气来。
穿过一排排狭窄的双人间三人间和六人间,走廊尽头唯一的单人间里,住着一位前某某局的局长。寡淡的日子里总要有些流言蜚语作为调味剂。关于局长的传说,我之前就听过一些。说他年轻时风流倜傥,很多姑娘为之倾倒;说他酒场上千杯不倒,官场上春风得意。但我开始给他做治疗时,生活早已经把这些光环都从他身上带走了。只知道他脑出血住院好多年了,虽然意识清晰,但是瘫痪在床,语言能力丧失。每天目光呆滞望着天花板,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嘴角不时淌下口水。人情淡漠,日子久了,再也无人来探望他。
听别人说,陪护的阿姨是他的妻子。阿姨齐耳的短发梳得整整齐齐,耳后别着一枚过时的发夹,黑发里掺杂着不少银丝,每天穿同一件灰色的旧毛衣,因为太过清瘦而显得皱纹更加深刻,戴着眼镜也遮不住眼神里的疲倦。她总是坐在桌前看报纸或者费用清单,不爱笑也不爱和旁人说话。
那时我刚实习没多久,好奇心重。私下里偷偷问小护士,这个房间就一张床,阿姨睡哪里啊?护士说,医院给家属提供的折叠床,每天晚上铺开睡在病床旁边,早上再收起来。
去的次数多了,阿姨也会和我打个招呼。我收机器的时候阿姨就过去帮他按摩,一边揉揉胳膊捏捏腿,拉好衣袖,扣好扣子,再把被角掖掖整齐。一边像哄小孩子似的和他说着话:“今天的康复做完啦,小医生要走了,你和她说谢谢没有,说再见没有。”病床上的那个人眨眨眼,咧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口水流到床单上,阿姨又拿纸巾一点点擦干净。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度过了这几年,在消毒水味弥漫的逼仄的病房里,每天睡在一张50cm宽的折叠床上,听着楼下昼夜不停的施工噪声,几年如一日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病床上那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人。
有一天做完治疗要走的时候,阿姨正在帮他擦脸。我没忍住说了一句,阿姨,您和叔叔感情真好,照顾得这么周到。
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苦笑着说:你不知道的,年轻的时候天天吵架,一吵架他就很久不回家。我以为年纪大了就好了,谁能想到呢。唉,可能是对我们的惩罚吧。
我看向病床上那个人,那个曾经被众人簇拥着的局长。那时候的他知不知道有一天,那些他苦苦坚守的金钱和权力都会消失不见,那些跟在他身后阿谀奉承的人都会转身离开,那些想要攀附他的年轻貌美的女人也都不再出现。留下来的,只有这个不够好看,不够年轻,不够机灵,不会说好听的话,带在身边不够体面,埋首于生活的琐碎中日渐苍老的女人。他的生活灯红酒绿五彩缤纷,她却像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味。日子久了,他也忘了她是怎么陪着他从一无所有到光芒万丈的,只记得日子里令人厌烦的没完没了的争吵。可当他又从坐拥天下变回孑然一身,甚至比之前更加狼狈时,身边陪着他的,还是只有这个让他嫌弃的人,他的结发之妻。
他不知道吧。
可他现在知道了,却也太迟了。
02
外公年轻的时候,是当时少有的知识分子。他和外婆是娃娃亲,外婆没读过书,也不识几个字。后来成了家,外公便在城里教书,外婆在老家洗衣做饭务农带孩子。
后来遇到变故,外公只好也回到了老家。有知识的人,总是心高气傲,见不得别人不读书不识字,觉得各自的精神世界不对等。外公的诗和远方很快就被生活的苟且淹没了,几个孩子嗷嗷待哺的哭声和永远填不饱的肚子,一家人捉襟见肘的穷困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与外婆越来越少的共同语言和邻里乡亲的鸡毛蒜皮都在啃噬着他的理想。外公开始变得暴躁,他把自己的过错和生活的磨难所造成的痛苦全都发泄在外婆身上,认为是外婆和孩子拖累了他,让他没法在自己理想的世界里施展拳脚,只能被困于眼前的一地鸡毛。
争吵越来越多,外公发起火来便对外婆一顿暴打。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似乎没有什么地位可言,只能默默忍受。外婆本就身子虚,又常常这样受气挨打,日子久了更加体弱多病,阴雨天卧床不起,长年离不开大把的药片。
一晃几十年过去,孩子们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外公也老了,已经挥不动拳头,却仍旧满腔热血地谈起他那个年代的情怀,用过时的眼光挑剔地评价着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如同孔乙己的长衫一样不合时宜。我们都不喜欢听外公讲偏执奇怪的大道理,却打心底里爱着温柔慈祥的外婆。
只是外婆的身体更差了,甚至好几次送到医院抢救,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又死里逃生。直到最严重的那次,外公慌了神。他好像忽然意识到,千金难买老来伴,可是余生或长或短,自己都很可能没有伴儿了。
那段时间,外公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外婆,照顾她的衣食起居,牵着她的手到小花园散步。他希望上帝可以把外婆留在他身边留得久一点。
每次我看着外公和外婆夕阳下手牵手的背影说他们好浪漫的时候,妈妈的嘴角都会挤出一丝苦笑。直到后来妈妈给我讲了她童年的回忆,我才懂得那一丝苦笑背后的酸楚。
然而,外公没能感动上帝,外婆还是走了。外婆葬礼的那天,我跨过一屋子悲伤的号啕声,爬到小阁楼上给外公送饭。他蜷缩在一张小床上,背对着我,不时用手绢擦眼泪。我说,外公,吃点东西吧,您要照顾好身体,不能也垮掉。他摇摇头,你放在那吧,我吃不下。又喃喃自语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关门出去的时候看着他单薄佝偻的背影,写满了哀伤和绝望。
外婆的遗像摆在外公房间最显眼的位置,桌子上永远有她最爱吃的东西,放久了再换成新鲜的。外公把以前的照片都装在大相框里,摆在她的遗像旁边。他不爱和人交往,就靠着书和这些回忆度过日复一日孤单清冷的日子。
有时候我看着遗像上慈眉善目,笑容温暖的外婆,忍不住想,外公会后悔吗?后悔没让她过上几天好日子,却给她的生活平添了那么多的眼泪和痛苦吗?后悔自己一直苛责她的平凡,却忽略掉了她的付出吗?后悔终于懂得珍惜的时候,却永远失去了她吗?
他会后悔吧。
可他现在后悔了,却也太迟了。
03
在医院待久了,总觉得恶疾的残忍之处在于,它无情地撕碎了一个人倾尽所有包裹出的华丽外壳,无论是富裕还是贫穷,无论身居要职还是身份卑微,无论功成名就还是碌碌无为,无论倾国倾城还是面目可憎。病魔面前人人平等,一样受尽折磨,苟延残喘。一样的患难,试金石一般试出患难后留下的真情。
《夏洛特烦恼》里面,男主角决定离婚之际,在梦中重新经历了人生,他拥有了光芒万丈的成就和梦寐以求的爱人,可在他被疾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最后一刻,还是只有那个现实中被他嫌恶的妻子陪着他。梦醒时分,他终于明白了谁才是最该珍惜的人。
后来看多了娱乐圈的婚姻事故,总会生出惋惜和疑虑。为什么你曾视爱情如生命,最后却背叛了爱情;为什么你曾许下了海誓山盟,最后却经不起灯红酒绿的诱惑;为什么你曾拥有了美好的一切,最后却嫌得到的不是想要的。总有一天,你也会老去,会生病,会褪去所有的光环,会失去最珍贵的人。到了那时,你会不会为曾被你挥霍掉的深情和真心,而追悔莫及呢?
以前在one上读过一段话,一直印象深刻:
“你知道什么叫爱人吗?你以为你拼了命追逐的那东西是爱情吗?
不是,那是你的欲望,你的憧憬和你的贪婪。
而最后留下的,才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