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种无法言说的思念,其实真的无法言说。思念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从转身离开后,或者从视线里消失那一刻,还是从独自行走渐渐远去?若没有距离 ,何来思念呢?
玉秋不懂思念,但是她渐渐觉得心空空的,却是一种幼年时,陪着娘从地里哭完回家的那种孤独与无助。刚刚对秋天的那种雀跃与欣喜转瞬即逝,每天夜里开始听着远处横河的流水声,其实并无流水声,听着树叶哗哗地落下来,其实树枝已经光秃秃的。夜里所有的声响,包括北炕香儿的哭声,都给玉秋一种更加寂静无声的孤独。等到真正静下来,东屋西屋窜着鼾声,就犹然会有一种想家的心情。想着娘是否睡了,一个人是否还要装睡那样喘着气,是否像她一样也在听着夜里的声音。这样辗转反侧的长夜,就会忽然鼻子酸酸地想哭。开始思念爹,开始想骑马。低沉而哀伤的箫声萦绕在屋顶,依然是从远方,更远方悠悠而来。每每这时,清远就会突然占据整个思绪,仿佛在身边,仿佛已是梦里。然后浑身上下陡然窜着一种无奈和热浪,便是挥之不去的亲热与爱抚 ,最后在箫声里,不知何时睡去又醒来。
忽然一天,马爷来了。
玉秋当时正在帮淑琴给孩子洗头发,听见马爷说话,就去了东屋。“二姑夫。”
“玉秋,清远托我办的事,终于办妥了。”
“啥事儿?我咋不知道?”单眼满脸的狐疑。
“跟你也没关系,为啥要告诉你呀?”马爷半开玩笑地说。
“他二姑夫,老大有啥事儿托付?”铁青给马爷装了烟袋递了过去,玉秋急忙划火点着。
“清远托我给玉秋买了一匹马,我知道,陆二爷家里原来有一匹好马,给玉仁娶媳妇卖了吧?要不会是玉秋的嫁妆呢!玉秋从小就喜欢马呢,这事清远上心了。”马爷笑着看着玉秋。
玉秋心里一热,刚要说话,就听公公扯着嗓子吼道:“啥玩意儿?给媳妇买了匹马?啥时候说的呀?这他妈要干啥?”
铁青的脸也阴了,瞥了一眼玉秋,看着马爷:“没说……买马干啥?”
“哟,你看你们两口子,马能干啥,拉车种地呗!”马爷非常不满这两口子的态度,就继续说:“不过呢,清远说了,没有给玉秋过彩礼,这匹马就当是玉秋的彩礼了,属于玉秋私有财产。”马爷严肃地说。
“这他妈了巴子反了天了,一出手给媳妇买了匹马,媳妇都娶到家了,还过他妈的啥彩礼,他眼里有谁?啊?有谁?”单眼瞪着一只眼睛,面目狰狞,一只眼睛冒着火一样的红,另一只窟窿眼儿像要崩开一样。那一只单眼,闪着一道寒光射向玉秋。
玉秋脊梁骨一凉,接着浑身都寒战哆嗦,瞬间感到鼻孔都呼着凉气,身子慌慌的没有了力气。
马爷腾地站了起来,“你又混啥你!马的归属老大这么安排,我认为没有错。虽说归到媳妇私有,那大家一起过日子,不是还是家里使用吗?再说,也没分家。你咋地,清远要是站在眼前,你还能这样指责他是咋的?我这样站在你屋里,你给谁看?这样胡搅蛮缠,满嘴胡言乱语,注意点身份。你不相信清远是个有分寸的人吗?”马爷是有身份的人,别看身材矮小,却是不怒而威。这样义正言辞地训斥单眼,单眼也畏惧三分,不敢再言语了。
“花了多少钱?”铁青倒是看明白形势,事已至此,而且还是清远特意托付他二姑夫办的,就是不在意马爷的身份,清远决定的事,事实上也是无法辩驳的。
“160,来吧玉秋,出去看看你的私有财产,哈哈。”马爷边往外走边笑着说。
一匹棕色的母马,马头带着白色的花纹,体态修长,鬃毛长长的散着,毛色油亮。玉秋走过去用手去摸马头,却看见马背上带着马鞍。“二姑夫,还带着鞍子呢?”
“本来卖马不带笼头和鞍子,我另外花钱配的,这也是清远交代的。这横河两岸,谁没见过陆二爷家的丫头骑马的风采。清远说马能听懂你的话,真的吗?”
玉秋抱着马脖子,把脸贴在马头上,心里却想起了清远走前那天晚上,从后面抱住她的情形,他的脸贴着耳际 ,扑着痒痒的热气。
“能听懂马说话?扯犊子呢吧!”单眼嘟哝一句。
这时清风和清菊也出来看马,邻居也凑过来。
“真是一匹好马,马爷,你的眼力?”
“我也拜托了行家,颇费周折。”马爷笑道,“我对清远拜托的事上心了,主要是,陆二爷也给我托了梦。”
“二姑夫!”玉秋动情地叫道。
“清远媳妇,你从小就骑着大马从河西跑到河东,赶紧的,骑一圈我们见识见识。”二舅公公家的表哥说。
玉秋看着公公婆婆,继续摸着马的脖子,摸着马的脊背。公公婆婆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骑上看看。”马爷鼓励她说,“看看顺不顺手,说是有点脾气,不过看它并不抗拒你呀!”
马眨着大眼睛,像是听懂了马爷的话,回头看了马爷一眼。对于玉秋的抚摸,很是享受地晃着脑袋,抖着鬃毛。
玉秋翻身上马,瞬间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眼前的所有包括人们,都变得瘦弱而渺小,大家都仰着脖子看着她。玉秋抖了一下缰绳,只是用脚跟点了一下马肚子,便奔向横河而去。
“养儿子屁用,我还稀罕马呢,我他妈当年,天天骑着大马,那时胡子进屯子,X,不知多……”
单眼话没说完,人们渐渐散去,马爷一只眼眯着,一只眼瞪着他。
“马买了吧?可喜欢?娘说你喜欢马。这样,是否可以代我陪伴你,可以替我听你倾诉心事?”清远紧接着来信了,一定是收到了马爷的信了,玉秋想。
玉秋欢喜地回信说,给马起了名字,叫棕花。
单眼这几日见玉秋去放马,看她骑着马的样子跃跃欲试,他想起年轻时骑着大马的时候,终日里没有烦恼,无所事事,混吃混喝。可是令他恼火的是,这看起来温顺的马,原来并不像玉秋接近时那么容易接近。一天趁玉秋做饭,他偷偷走进柴禾园子,刚想去解缰绳,马突然打个响鼻,四蹄不停地踏着地,脖子摇晃着,变得很不安。单眼对于马,他还是懂一些,他看着马不停地抖着鬃毛,身体肌肉变得僵硬,这是一种反抗,或者说不顺从,是即将暴躁的表现。单眼的犟劲也上来了,心想,我西霸天骑马骑了半辈子,真不信这邪了。就拉紧缰绳,把马鞍往马背上一搭。没想到这一下,令棕花更加不爽。因为缰绳拉着无法晃动脖子,它脾气也上来了,猛地一个大转身,用屁股一下子把单眼撞了个腚蹲儿,半天没起来。那棕花还梗着脖子很挑衅的样子,尾巴却是胜利者的姿态,依旧挑衅地甩着 ,好像在说,咋样?你要不再试试!
单眼毕竟不是年轻人了,空有不服输的脾气,费了半天劲起身,气哼哼地向屋里走去。
“老大家的,明天把你那马整走,你看这柴禾园子造的!”
玉秋看着公公一瘸一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爹,棕花够不着柴禾。”
“什么棕花?”单眼站在门口嚷道。
“我给马起的名字。”玉秋说。
“净整没用的,还叫花啊朵啊,赶紧牵走!”
婆婆没回来,玉秋看着淑琴小声说,“牵走行吗?”
“咋不行?不是你的吗?老太太也不能说啥?”
“那我去了?”
“去吧!”
玉秋感激地向淑琴点点头,骑马向河东而去。
看见玉秋真骑马走了,单眼更生气了,“真是私有财产啊,让整走就他妈整走了,这他妈没有王法了。”
铁青从房后回来,见单眼靠着窗台,手叉着腰,龇牙咧嘴,骂骂咧咧。也不搭理他,就进屋问淑琴,“你大嫂呢?”
“回娘家了。”
“啥玩意儿?正做饭撂下回娘家了?”铁青嗓子提了八度,尖声尖气地嚷道,“干啥去了?”
“不知道。”淑琴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得抱捆柴禾。”
“这男人不在家,就是没收没管。我去抱吧!”说完往大门口走,一进柴禾园子,见马不在,夹了捆柴禾往屋走,嚷道:“马呢?啊?骑马走的?”
“啊,可能是送回娘家了吧?”淑琴依旧面无表情,低着头切土豆。“那不是私有财产吗?”
“私有?私有个屁!”铁青的嘴拧扯着,因为生气,脑袋和身子不规则地扭动着。眼睛和嘴也一样不规则地左右横扯着。
淑琴听见孩子哭了,放下手里的活,直接回屋奶孩子去了,却是听见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铁青见淑琴半天不出来,孩子还哭,只好动手继续做饭,这时清菊回来了。“妈,你咋做饭呢?”
“你妈是老奴才!”
河东陆家
“秋,咋吃晚饭时回来了?”陆二娘看玉秋牵着马往马棚走,走出来问:“咋把马牵这来了?”
“老爷子让的。”玉秋把马拴好,“娘,婆家没有马棚,公公可能也怕放在柴禾园子里不安全。”
“那倒是,可是,你每天放马要来回跑啊。”陆二娘忽然心事重重地说。
“跑跑吧,反正这个季节没啥事儿,我也怕晚上在柴禾园子不行,夜里惦心,我还不敢上外面去看,都睡不好觉呢!”
“你们老太太咋说,知道吗?”陆二娘又问。
“老太太没在家,娘,我回去了,你晚上费心啊。”
陆二娘看着玉秋风风火火地走了,她来到马棚,给马添了草,想起陆二爷在时,每次听见马蹄声到大门口,知道他回来了。然后卸下鞍子,站在槽边看她添草饮水。这马槽还是当年的马槽,却是物是人非啊。
“娘,秋喜欢什么?”那日回门,清远悄悄地问。
“马,秋从小就稀罕。”陆二娘笑道:“那傻丫头,从小就跟马说话,啥马她都不害怕。”
“说话?”
“是啊。”陆二娘忽然忧郁地说:“自从她爹死后,她就更加依赖马了。那时多小啊,就抱着马腿,也不怕踢着,叨叨咕咕不知说啥。她那是想爹呢!”
“苦命的孩子!”清远叹了一句,“娘,我给她买匹马陪她吧,你可千万帮我保密,。”
“清远,我就知道,你会疼她的。”陆二娘感激地说。
可是,此时看着马,不知为何,心里倒忽然慌慌的,“怕是,要出啥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