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村里人都以为三疙瘩进城享福了,想不到他再回村里,模样大变。
目光直直,像巷子口扛竹竿,半天转不过弯;走路的时候,两条腿像在搓麻绳,互相使绊子;衣服邋里邋遢,看样子在灰堆里滚过,油锅里煎过,可以刀枪不入了。
那个身强力壮,做起事来呼呼生风的三疙瘩哪里去了?
小街西头,刘家生有三个儿子,大疙瘩老实木讷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二疙瘩先天聋哑有耳听不进有嘴不能讲,三疙瘩呢,与上面两个哥哥截然相反,圆头圆脑大眼睛,还把上面两个哥哥欠缺的机灵劲补偿到他一个人身上。
父母宠爱三疙瘩,把他当做掌中宝,就连左邻右舍也忙里抽空,抱抱他,逗弄逗弄他,惹得他拍着小手,笑得脆生生,犹如铁锅爆炒黄豆。
算命先生经过,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停下脚步,捻着胡须,含笑点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孩子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天生富贵相,未来命大福大。
刘家父母听到这话,笑得合不拢嘴。吃上顿没下顿的年代,生出最大的盼望,就是三疙瘩将来能够砌上三间青砖红瓦房,再娶妻生子,把刘家门户顶立起来。
02
正如父母盼望,三疙瘩每天吃糠咽菜也养得腰板结实,长到十五六,百十斤重的石磨双手一抱就起,割草、挑肥、捞鱼、摸虾,全都身手不凡,甩出同龄人十几截田远。
左邻右舍望着三疙瘩风风火火的背影,少不了一顿夸,刘家祖坟冒青烟了,生出这么一棵好苗子。
然而,初中没有读完,三疙瘩命运的转盘发生了大逆转。
先是刘父从柴垛上摔下,又被倒立的钢叉穿透心肺,不治而亡。祸不单行,刘母神思恍惚,没多久落水淹死。
半年时间,没了父母,书是读不成了。树挪死人挪活,同龄人拽着他一起闯荡大城市,三疙瘩把头摇成拨浪鼓,大哥老实,二哥聋哑,这个家离不开他。
春去秋来,三疙瘩长成青年,仍然虎背熊腰,但话越来越少,像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突然被拦腰筑坝,少了波澜,也失去往日的活泼。这期间,三疙瘩被外人耻笑多少回,吃了多少生活的苦,泪水往肚里咽过多少回,没人晓得。
外人看得见的是,弟兄三人齐刷刷,该娶妻生子了,可是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姑娘走过他家门口,目不斜视,急匆匆,生怕被绳子扣住似的。一门三光棍,姑娘们能不望而生畏?
弟兄三人,三疙瘩最聪明,背负的压力自然最大,本该父母焦虑的事全落到三疙瘩肩上,他走东家拜西家,请人给两个哥哥说媒。
03
山不转来水来转,大疙瘩三十二岁那一天,枝头喜鹊叫喳喳,叫来媒婆笑眯眯进刘家。
外村女子先天性腿瘸,嫁人之后三年未生养,先被男方逼迫离婚,后被娘家哥哥嫂子嫌弃,每天犹如在油锅里煎,万般无奈,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木头木脑的刘老大。
没有碗吃饭茬子(坏碗)是好的,三兄弟喜出望外,拿出所有积蓄办婚礼,冲天炮仗在刘家门前响得惊天动地。
因为有女人走进走出,晦暗的房屋明亮了,锅碗瓢盆响得动听了,就连空气都活泼许多,好像有无数蝌蚪游来游去。
但是,好景总不长 ,烦恼一个走了一个来,摁下葫芦起来瓢。
自古以来,就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一说,想不到这句话应验到了刘家三兄弟身上。
弟兄三人老实的老实顺从的顺从,助长了女人的霸道,自从生下儿子,更是以功臣自居,对着弟兄三人动辄指手画脚发号施令不说,还时常破口大骂,拍板凳打桌子 ,有一次居然用烧得通红的火叉把个聋哑的二疙瘩烫得哇哇大叫。
大疙瘩敢怒不敢言,三疙瘩性子急,会瞪大眼吼几句,以为这样会吓阻女人,让她有所忌惮与收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外加一个收拾包裹走娘家,无师自通,能用的招数都用上。
走娘家是最大的杀手锏,三疙瘩立马装怂做孬种说好话,要是没有了女人,三个光棍团在一起,能叫个家吗?侄儿幼小,怎么也离不开妈妈。
这下,女人得寸进尺,成了太皇太后,有一次把个二疙瘩打跑,三疙瘩寻遍本村,又去了相邻大队与公社,二疙瘩还是无影无踪。
三疙瘩气哼哼地跑回家,摔凳子,砸铁锅,女人害怕了,拎着敌敌畏瓶子,走到三疙瘩跟前,仰头就喝。三疙瘩吓坏了,冲过去,撇手夺下,砸碎地上,然后蹲到一旁,抱着头,双肩急剧颤动。
健壮汉子哭,不是女人那样呜呜呜,也不是孩童那样哇哇哇,而是响雷在胸口与喉咙之间反复滚,滚来滚去,上蹿下跳,就是出不来。
04
从此,三疙瘩话少了,有时锯树砍木头半天不吭一声,有时候蹲庄稼地里,半天一动不动,像块泥塑木雕。
女人嗓门更大,“大疙瘩,耳朵聋了,叫你去扛捆柴烧火!”“二祸害,死哪去溜达了,半天不见人影,看回来我不扒掉你的皮!”“三疙瘩,还不赶快把猪食喂一下,猪饿瘦了吃你肉!”那口气,三兄弟俨然是她手下的蟹兵虾将。
三疙瘩三十出头之后 ,有邻居亲戚劝他独立门户,何苦三个男子汉被一个瘸腿女人当做儿子使唤?
三疙瘩只是苦笑着摇摇头,这破墙烂瓦,上哪儿娶?要是再娶一个蛮不讲理女人回来,不得大闹天空?
接下来有人说,三疙瘩跟瘸腿女人合到一起了,老大老三实际上共用一个老婆,瘸腿女子不简单,肥水不流外人田,弟兄三个的血汗钱全部流进瘸腿女人的口袋。
就是当面议论,三疙瘩也不辩解一句,只当没有听见,石头一样沉默。
这种事情有也好无也罢,只要刘家三兄弟自己愿意,其他人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就在所有人以为生活会一直风平浪静下去,瘸腿女人率先打破常规 ,要到县城帮鱼摊卖鱼,弟兄三个拦不住。
老大一家去了县城不过个把月,三疙瘩追了过去。
三疙瘩是离不开瘸女人,还是怕老大吃亏被人欺负?村里人纷纷揣测,但没有统一答案。
有亲戚从县城带回来消息,老三和老大一家住在同一间出租屋,老大和瘸女人在鱼摊打工 ,老三踏三轮车,挣来的钱还是一成不变地交给瘸女人。
春耕秋收时节,三疙瘩会踏着三轮车回到乡下,沾亲带故的人老调重弹地劝他:不要傻乎乎死心眼,晴天防雨天,挣来的钱要么讨个女人,要么自己攒着,不然老到爬不动了指望谁?
三疙瘩至多递根香烟,其余话不多说,没有人晓得他内心想的是什么。
村里人纷纷感叹,这个瘸腿女人好本事,居然把个耳聪目明的三疙瘩使得团团转,还对她言听计从。
05
好日子,坏日子,总要往前走。
大疙瘩活到五十四岁因病去世,死后三年,他儿子在县城举办了婚礼。就在村里人认为,三疙瘩做了二十年见不得光的“男人”,苦尽甘来,这下应该名正言顺大鸣大放地跟瘸腿女人共到一起的时候,有亲戚把三疙瘩带回村里。
头发乱糟糟,像堆着一蓬枯黄的稻草,黄大衣一个纽子不剩,腰间束麻绳,棉花从破损处冒出来,染得污迹斑斑,就像老黄牛浑身粘着屎坨子。
这样的三疙瘩吓所有人一大跳,人不人鬼不鬼,这是遭了什么罪?不是跟瘸腿女人在城里享福了吗?
亲戚是在饭店门口,看见三疙瘩扒拉泔水桶找吃的,进一步打听 ,才晓得瘸腿女人又找了个相好的,还把找上门评理的三疙瘩打断一只腿。
任谁遇到这样的事情,都咽不下这口气,可事已至此,气不过又能怎样?毕竟三疙瘩与瘸腿女人没有法律上的名分。
左邻右舍劝三疙瘩想开一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赵三木木地,就这么在老屋躺着,今天张家送来一碗粥,明天李家端过来一碗饭,他有筷子不用,用手扒拉,还像猪一样边吃边哼。
十天左右,有人半夜看见三疙瘩手握斧头,直往大路上跑,又过了个把月,村里干部把痴痴呆呆的三疙瘩带回村里,由聋哑的二疙瘩照顾。
三疙瘩彻底疯了,有屋不进,白天围着村庄转,晚上有时睡猪圈鸡窝,有时躺茅坑牛棚。
老屋里有他太多甜蜜的过往,还是有太多痛苦的回忆?
06
那个曾经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宝,如今成了猪不吃狗不闻的垃圾。
调皮捣蛋的皮孩子,看到他缩在墙角或者草堆根,有时拿泥块石子砸他,有时用粘有粪便的草把子涮他的脸。
一次又一次,三疙瘩被激怒了,不再退缩,张牙舞爪地扑上前,皮孩子一哄而散,一路跑一路喊:刘三疙瘩好模样,爹疼娘惯肩上扛,长大成人合睡瘸婆娘,瘸婆娘毒心肠,吃三疙瘩的肉喝三疙瘩的血,还把三疙瘩打得无处藏……
村里人同情三疙瘩的遭遇,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口口相传,编成顺口溜。
女村民起初同情三疙瘩,会端些饭菜给他,后来,见三疙瘩拽住不松手,一传十十传百,都说三疙瘩犯了花痴病,再见他靠近家门,无一例外地拿竹竿驱赶他。
这个时候,三疙瘩抱头往后退,蠕动着一颗牙齿不剩的黑窟窿,嘟嘟囔囔,说不清楚一句话。
三疙瘩被人发现的时候,死在草堆里,耳朵与手指头已被老鼠啃掉。
那一年,他不到六十岁。
同族同姓的人凑钱给他打了一口楝树棺材,把他埋在父母身旁,他又可以成为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儿。
大疙瘩的儿子回来奔丧,族人把他摁在三疙瘩坟前,连磕十几个头。
他究竟是还是大疙瘩生还是三疙瘩生,没人说得清楚,也已经不重要,但不容争辩的是,三疙瘩身大力不亏,挣钱不少,自己省吃俭用,全部交给了瘸腿女人,他在城里结婚成家购买婚房,少不了三疙瘩的血汗相助。
三疙瘩死后很长时间,村里老人提及他,还忍不住长吁短叹,说他太傻,给瘸腿女子当牛做马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