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子砚很后悔,为什么出门之前没看黄历——
这么一个血淋淋的大男人“扑通”倒在他面前,晕过去之前还紧紧抓住他的裤脚,这让他救还是不救?
这是一个玄衣男子,约莫二十多岁模样。他身上有几处剑伤,最重的两处伤口一处在胸口,一处在腿上,后者尤重,已前后洞穿。
“喂,你还活着吧?”他用脚尖软软碰了一下面前躺的那人。
那人对苏子砚的问话并未做任何反应,依然眉头紧皱,面色苍白。看来他失血过多,再不救治可能要一命呜呼了。
苏子砚无奈,只好将他拖回去,清洗伤口,喂药敷药,包扎完毕,转身出去做饭。
很久之后,苏子砚端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急冲冲走进屋内,“砰”的一声将碗扔在桌上,迅速将手指头含在嘴里吸溜吸溜吹气,眉头皱的老高。
玄衣男子醒来时,见到的苏子砚就是这么一副狼狈模样。
“盛粥不能太满,”床上躺着的那位似笑非笑,“这样简单的生活常识你都不知道吗?”
苏子砚听了这话,差点儿一蹦三尺高,对着那人怒目而视:“小爷我还不是怕你饿死!救你费了我多大功夫,你要是饿死了我不白干了吗!”
他用勺子搅动着白粥,低声嘀咕道:“我还真是倒霉,好容易跟阎王爷抢了回人,看着挺俊俏的,没想到这么没心没肺……”
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什么,眼神发亮,一脸欢欣:“你这么快就醒了?看来我自制的药很有效嘛!”
玄衣男子看着他六月天气一般的脸色,眸中不觉露出淡淡笑意。
苏子砚将碗递到他面前,等着他接过。
床上人看着他,并不说话。许久见他还是愣愣站在面前,悠悠叹了口气,说:“我动不了。”
苏子砚:……
他认命地将他扶起斜倚在靠枕上,拿勺将粥喂到那人嘴里--自己选的路,哭着也得走完。
床上那人吃了一口便皱起眉头,再不肯开口。
“喂,你……”苏子砚对他的反应十分不满。
“赵清尘。”那人一副受折磨的表情,好容易将粥咽下去,“你在粥里加了什么?”
“糖而已啊,我哪知道你不爱吃甜。”苏子砚翻翻白眼。
“你……加的好像是盐吧,而且粥有点儿糊。”
废话,不糊的话加糖干嘛,糖那么贵。不过糖和盐那么神似,放错了也情有可原吧?
赵清尘咳了两声,抬手抚上胸口。苏子砚赶紧给他倒了杯水。
好容易顺过气来,赵清尘想起一件事:“你刚才说,给我敷的药是你自制的?”
苏子砚:“是啊!”
赵清尘:“……帮个忙,我要写遗书。”
苏子砚:……
(二)
苏子砚觉得一定是过去的自己太游手好闲,以至于老天爷看不下去了,赐他一个机会让他转换一回人生角色,比如现在的老妈子。
更让他郁闷的是,自己真是没出息,为什么狠不下心将他扔出去?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医者仁心,绝不是因为自己有受虐狂的潜质!
不过他也承认,赵清尘并不是百无一用的。在他精气神儿好一点儿的时候,也会给苏子砚露一手——
不得不说,如果只看他那张表情符号缺省的冰山脸,是绝对看不出他的厨艺如此之好——
随便一样菜式茶点,都比自己之前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美味得多,少了些腻味,多了些清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苏子砚现在这么穷,提供的原材料几乎都是青菜呢。
比如门前那棵榆树上的榆钱,交到赵清尘手里,就能变成一道清香鲜嫩的榆钱毕罗。
一想到这,伺候人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只是最近有点儿闹心,总有人扰他清净。
隔壁老王家的闺女玲花,最近往这边跑得十分勤快。虽然她每次来都会带一些食物,省了自己不少事,可是这白得的饭菜,配上她那双对着赵清尘眨得抽风的眼睛,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腻味。
仲秋时节天清气朗,这日苏子砚在院子里边翻晒他那些宝贝草药,边兴致勃勃地给斜倚一旁的赵清尘讲解这些草药的来历用途,也不管他是否在听。
不一会儿玲花来给他们送红薯,眼神粘在赵清尘身上不肯拔下来。
苏子砚一脸黑线——玲花,你一上午来三次,你爹知道了不会打你吗?
可气的是这个一向清冷的赵清尘,竟然配合得不亦乐乎,与那个玲花眉来眼去,浓情滚滚。
喂,你要不要把我当空气啊?
“有只蚊子!”苏子砚伸手拍在赵清尘眼睛上,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把枝枝棱棱的干草药。
“啊!”赵清尘捂住眼睛喊了一声,玲花立刻慌张地跑过去查看。
“不妨事,你先回去吧。”赵清尘语气有些淡漠,对玲花温柔而坚决地下了逐客令。
玲花虽不舍,却也不好意思强行留下,只得怏怏而去,临走不忘狠狠瞪苏子砚一眼。
苏子砚尚处于对自己的极度震惊之中,半晌未回过神来。自己刚才发的哪门子疯?完了完了,赵清尘是不是要瞎了?
“我看看,”他小心翼翼走过去,轻轻扒开他捂在眼睛上的手查看状况,“对不起,我……”
赵清尘眼角处多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有血洇洇渗出。
“苏兄,你与我有仇?”赵清尘皱眉,“我要是瞎了,你养我啊?”
“你要真瞎了,我当然养你。”苏子砚拿帕子轻轻给他擦拭,认真说道,“只怕要留疤,可惜了。可是我挥手拍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躲呢?对我这么放心?”
赵清尘:……
不过因祸得福,赵清尘再也没有对玲花送过秋波。
咦,因祸得福?自己这词儿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三)
赵清尘不仅厨艺好,色相好,身手也极好。
虽然不知这次他为什么伤得这么惨,但苏子砚是见识过他的实力的。
那日他们看见门外有只疯狗正在追逐一个小女孩,眼看女孩要遭殃,千钧一发之际疯狗突然倒毙于地,喉间插着一瓣月季花瓣——
这朵月季就是隔壁那个厚脸皮的玲花“恰巧路过”时送给赵清尘的。
那时他伤口未愈,这一折腾让他本要愈合的伤口再次崩开。眼见要熬出头的苏子砚郁闷得直想骂人。
他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长此以往,自己岂不要被累死?
想到这儿他突然愣住了,“长此以往”?自己用词真是越来越清奇了。他当然知道赵清尘一定会离开,虽然他从未问过。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说来就来了。
那天傍晚赵清尘坐在庭院花树下喝酒,望着幽微月色有些出神。
“你就算不拿自己当回事,好带考虑一下救命恩人的感受吧!伤势尚未痊愈,却在这里喝酒。”
苏子砚上去就要夺酒坛,却被赵清尘一把抱过护在怀里--微醺的赵清尘原来可以这样质朴天真。
赵清尘盯着他出了会儿神,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眼神柔软如一泓春水。
苏子砚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刚要开口,却见他扬唇一笑,如春水映梨花,温柔而干净。
“子砚,”赵清尘抬手给苏子砚倒一盏酒,“叨扰这么久,我也该走了。”
苏子砚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终究没有开口,只接过酒水一饮而尽。
酒水下肚,方笑道:“你终于要走了,我可得好好休养生息一番,这段时间我连觉都没睡踏实过。”
“等我办完事情,我会回来找你。我……不介意家里多一口人吃饭,你的厨艺实在是……呃,辜负人生。”
话音刚落,他又补充道:“我家里除我之外,还有几个侍卫仆从,你不必有顾虑。”
淡淡月华之下,苏子砚的唇角眉梢有渐渐明媚的欢愉绽放。跟赵清尘相处,是让他感到舒服的一件事,有谁会拒绝一个神厨呢。
然而不过须臾,他眼神便黯淡下来,语气有些低落:“你若想回来,便回来,这里随时欢迎你。只是我也有事要办,能否后会有期,只能看缘分了。”
赵清尘低头不语,良久轻笑一声,再倒一盏酒一饮而尽。
有风穿庭而过,盘旋在四月的夜空里竟也如此寒凉萧索。
“东京赵润,字清尘,愿苏兄诸事顺意,凯旋而归。”他倒酒,持盏示意,再饮而尽。
“临安苏潜,字子砚,同样祝赵兄得偿所愿,平安归来。”他亦把盏,垂睫敛目,一饮而尽。
话音未落,赵清尘猛地睁大眼睛,只听“当啷”一声,手中碗滑落,摔得粉碎。
(四)
赵清尘旧伤复发,伤口红肿翻裂,深处几可见骨,十分狰狞可怖,这下彻底下不了床了。
苏子砚百思不得其解,即使是饮酒之故,也只会发炎红肿,怎么会一夜之间惨烈至此?
但据当事人回忆,昨夜刚喝完酒便觉得伤口膨胀欲裂,故而失手打碎了酒盏;一夜之中疼痛更甚,到早上察看时就已经这样了。
“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在酒里下毒了吧?”
想起赵清尘诘问他时那种写着“这就是真相”的眼神,苏子砚就来气。
其实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这可能是赵清尘故意所为,但是原因呢?难道其实是赵清尘不舍得离开,想多留些时日?
他猛地摇头,以他对赵清尘了解,这不太符合他的性格。他是那种目标明确行动力强的人,怎么会为了私交做这样无聊的事。
这样幼稚的事情,倒是自己有可能干得出来。虽然他极其不想承认,但赵清尘眼角的罪证却不容他抵赖。
猜来猜去也没个答案,索性不再迟疑,重操旧业。话说有经验就是方便,这次的老妈子做的十分得心应手,连自己都佩服自己的逆来顺受好品格。
“喂,你赶紧好起来吧,我都让你吃穷了,菜价又上涨了!”苏子砚左手提一颗白菜,右手拎一只萝卜,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赵清尘斜靠在榻上静静看着他,半晌不语。直到苏子砚心里发毛,他才弯弯嘴角道:“你也不考取功名,也不找份差事做,每天就这样萝卜白菜地凑合,究竟因为什么?”
苏子砚面色一僵,还未开口,赵清尘接着说:“你瞧瞧你脸都吃绿了,今天来点儿荤的吧,盐焗鸽子怎么样?”说着指指窗底下那只已经归西的鸽子。
苏子砚只瞟了一眼,瞬间瞳孔紧缩,猛地转头看向赵清尘。
“纸条呢?”
“这儿。”赵浥尘随手扔给他。
“你,知道什么了?”他目光寒冽,看着纸条上的字。
“看到的都知道了,没看到的也猜到了。”
“……我是不是该杀了你,以绝后患。”
苏子砚一脸戒备。这种严肃决绝,在没心没肺的他身上从未见过。
之前赵清尘觉得他好揉捏,不过是因为未碰触他底线。原来他这样大大咧咧的人,也有在意得紧的东西。
赵清尘思索了一下,郑重说道:“为了让你留我一命,我也告诉你我的秘密。去年的科考舞弊案你应该听过吧?礼部尚书赵显问斩,妻女没入官奴。独子赵润流放三千里荒蛮苦寒之地,永世不得回京。”
他坦然望着苏子砚震惊的眼神点头,“对,就是我。”
(五)
“这儿有一条暗道,”赵清尘指着他绘制的天牢布防图,“能直接通到天牢内部,但这一块也是布防重点,因此不太容易得手。
“狱卒交班是在卯时二刻,巡防兵每日巳时、申时、戌时各巡检一次。每月初七狱头要向上级汇报事务,届时看守会有松动。”
苏子砚心中惊疑,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赵清尘目光透过图纸望向虚空,像是望进了当年的一场惊心动魄。
“赵尚书——哦,就是我父亲,是秋后问斩的,在那之前,我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苏子砚默然。原来自己的痛苦和挣扎,他都经历过。
三个月前,自己唯一的亲人,那个一腔热血半生戎马,为自己遮风挡雨,为国家血战沙场的大哥,本应威名赫赫,衣锦故里,谁料到头来却因文臣一句“武将之祸,甚于天灾,不得不防”而从此仕途坎坷布满荆棘,终于一朝入狱。
他打算劫狱,无论如何,他只要大哥活着。如今只等大哥最忠心的李副将整合部下来此与他会合,他们便杀入天牢,大不了鱼死网破。
恰在此时,赵清尘出现了,还知晓了他们的计划。
“那伯母她们怎么样了?”苏子砚问道,“也许,我可以帮你。”
赵清尘垂眸,长睫遮住了眼中波澜。
“我辗转打听探访,终于知道她们的去处。但当我找到那里时才听说,她们已经……”他颤颤吸一口气,眉头紧锁,闭上了眼睛。
苏子砚屏住呼吸,暗暗攥紧拳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有人帮了我,让她们入土为安。为报答那人,我便帮他做事,做一切世间光明所不齿之事。仇家自然也多了。”
所以初遇时,他便是被仇家砍伤的吧。
苏子砚沉默半晌,悠悠叹口气,道:“谁又不是为了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而拼命。我以为大哥会永远是我的靠山,没想到……以前他护我,现在他是我要保护的人,尽我此生,不死不休。”
他停了一瞬,接着道:“如果这次顺利,能救出大哥,我想我会去过一种新的生活。你呢?有没有想过,过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赵清尘出了一会儿神,“也许吧。”
苏子砚启程后,赵清尘并未离开。他想等,只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要等他回来,还是要确定他再回不来。
虽然该提醒的都已详细告知,可是天牢重地除了狱卒把守、巡防监视外,还有一道防不胜防的杀手锏,那就是行踪飘忽的影杀。他们巡视时间不定,功力登峰造极,若是遇上,十有八九是躲不掉的。
若是他躲不掉……这算不算自己完成了任务?
“这次的目标,名叫苏潜。任务完成后,你便可以走了。你毕竟是我的皇弟,我以后不再禁锢你。天涯海角,随你想去。”
那人是这样承诺的。可天涯海角,他能去哪里?
在这一刻他突然有些怀念苏子砚啰啰嗦嗦管制他时忧心如焚的样子,怀念他一脸享受吃着他做的小菜时赞不绝口的样子,怀念他琐事不萦于心的没心没肺的样子。
他们也算生死之交了,不是吗?可是他要亲眼看着他去送死。
若苏子砚死了,自己要去哪里?这位一向冷静自持的影杀首领,第一次对人生有些迷惘了。
如果不是密令上面那张毫无本人神韵的目标人物画像,哪里会有这纠结万般的种种。他伸手摸进衣襟,突然脸色劇变:那张密令呢?
他猛然想起,苏子砚启程的前一夜,他们两个都喝醉了。
(六)
苏子砚回来的时候,赵清尘正躺在小院花树下的藤塌上午憩。
并不算轻的脚步声,距他这样近的距离,以赵清尘的功夫,定是要警觉的。但是现在这人根本未察觉,睡得极深,而且似乎睡得并不舒服。
苏子砚走近榻前,静静看着榻上人。脸色似乎比自己离开前还要苍白,连着眼角的伤痕都淡了几分——可是再淡,他也不会认错,这与他三天前在天牢看见的蒙面人眼角那道伤痕一模一样。
而且如果他一直在养伤,怎么会将自己弄得这样疲惫?
不知站了多长时间,赵清尘才悠悠转醒,看向苏子砚的眼神有些恍惚,半晌才渐渐清明。
“你回来了?”他眼底含了笑意,温润如月色,“我竟然睡着了。还算顺利吗?”
“你一直都在这里?”苏子砚目光灼灼。
“等你回来才放心。”他一脸无辜。
“那就奇了。这次行动我遇到一件怪事,按照你的指点,一切都挺顺利,但撤出时出了状况。有两个身手十分诡异的金甲人截住了我们,将我大哥重新带走,而我差点命丧当场——恰在这时有个蒙面人出手相助。”
“哦?没想到子砚吉人天相,竟得贵人相助。”赵清尘淡淡一笑,继而安慰道,“你也别着急,大哥并非死罪,以后还有机会。”
“你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苏子砚只觉一股无名之火自肺腑直冲而上,不由粗鲁地伸手掰向赵清尘左肩。
虽然赵清尘极力忍住,可还是有闷哼从喉咙滑出,脸色瞬间苍白到透明,冷汗涔涔而下。
苏子砚下意识地立刻将手拿开,扭过头去不去看他。
“如果你不救我,我一定活不了。你不正好可以交差了吗,影杀掌使大人?!”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赵清尘声音颤抖而虚弱。
“你到现在还在装傻充愣,我不说你便把我当傻子吗?!你若不是,那两个影杀伤了你之后莫名激动跪倒在地是怎么回事?那一声‘师父’又是怎么回事?你将我带出去,却未料到我会返回去找他们吧?”
那两个影杀,曾满含热泪跟他说,从未见师父对任何人如此上心,希望他对师父生死莫逆,远走高飞,他们便会替他照顾好他的大哥。
演技堪称精湛,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你为什么不动手?若是不杀我,皇帝不会放过你的吧。”苏子砚背对着他,声音黯淡。
赵清尘眼皮一跳,密令果然被他拿走了。
苏子砚目光悲凉,喃喃低语:“你若杀我,我定是不能反抗,可我现在不能死,不然我大哥该怎么办?”
赵清尘眉梢寥落漫染。见不得光的地狱孤魂,有我一个就够了,何必再将眼前的率真明朗拖入无底深渊。
世间之事本就如此,从来没有两全之法,不负信义亦不负真心。果真不能十全,原谅我在决断之前,再任性一次吧。
然后一切苦痛悲凉,我来替你承受。
他悄悄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脉门。一阵剧痛从五脏蔓延至四肢百骸,有腥味自胸口喷涌而出。
昏过去之前,他隐约听见苏子砚的呼喊,急促而惊惶,之后便坠入无边深渊里。
(七)
苏子砚终于屈从了命运的捉弄——这已经是第三次正式担任赵清尘的老妈子。
日子像是回到了从前,那段彼此毫无防备每天耍嘴逗贫的时光,似乎二人都忘记了彼此的对立与横亘其间深不见底的鸿沟。
玲花依旧时不时过来送点儿秋波卖个萌,赵清尘仍然无惊无喜做他安静的美男子,而苏子砚,看着玲花对赵清尘眼冒金星,心中的不爽却更胜从前。
一晃月余,赵清尘终于可以活动自如了。
月光幽微,苏子砚记得一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似乎也是这样的月色,他对赵清尘说“愿平安归来”。
如今月色依旧,身边人依旧,心却不一样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赵清尘一声嗤笑。
“看不出来吗?将你当做我的梦中情人,在练习抛媚眼啊!”苏子砚大言不惭,伸手给二人满了酒水。
赵清尘将斗篷裹紧一些,喃喃道:“今夜空气有些寒凉,我鸡皮疙瘩都起了。”
苏子砚没理会他,自顾自说道:“清尘兄,不知道你有没有过喜欢的人,但是我有。以前只觉得,痴男怨女,都是死脑筋想不开。可等自己有了喜欢的人,自己也钻了牛角尖。不想让他受伤害,不想让他被别人偷看,不想让他为难,不想让他……忘了我。”
赵清尘心脏猛地一紧,苏子砚说的这些感受,他何其熟悉。
“想时时刻刻看见他,想保护他陪伴他,想了解他的过往,更想参与他的未来。”苏子砚轻轻转头看向赵清尘,看着他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是说你。”
赵清尘长睫垂落,遮住了暗流涌动的双眼。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不例外。但如果不是遇见他,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可以断袖。”看着赵清尘阴晴变幻的表情,他笑意更浓。
“赵清尘,我喜欢你,怎么办?”
赵清尘猛地睁大眼睛,被苏子砚的直接坦荡震得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敬你一碗酒,谢谢你,清尘兄,让我尝尽情之滋味。”他端碗,仰头一饮而尽,碗底遮住了他眼中的不舍与决绝。
片刻后,赵清尘扶住他慢慢软倒的身体,低声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就知道你会在酒里做手脚。也罢,今日一别,希望来日……好好活着,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苏子砚不知道,李副将早已将明日劫囚的计划告诉了赵清尘。自从上次劫囚失败,天牢必定防守更加严密,明日一行,无异于送死。
子砚,你是要以这种方式,来成全我吗?
他看向怀中人那张明净纯良的脸,展颜一笑,喃喃道:“苏子砚,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啊。”
(八)
这是哪儿?脑袋好疼,怎么回事?周围是谁在吵吵嚷嚷?
苏子砚醒来时,看见的便是一堆人围在自己床边,个个喜气盈盈,念叨着“醒了醒了”。他定神一看之下,顿时惊呆了。
大哥?
他使劲掐一把眼前的人,那人“嗷~”一声,轻拍他脑门大骂:“臭小子,掐我做什么,你不会掐你自己啊!”
苏子砚一把抱住苏子赟,将头深深埋进他怀里,一股浓浓的酸涩从鼻头直钻眼底。
苏子赟轻轻抚摸他的背,声音颤抖:“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让你受苦了。”
苏子赟经此波折,虽沉冤昭雪,却再也无意朝堂。故而向皇帝请辞回乡,得到恩准后即刻收拾行囊,要带苏子砚回临安故居。
“大哥,你先回去吧,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能不能等到?他心底一阵抽痛。作为杀手,任务失败会怎么样,他从不敢深想,好像不想后果便不会发生。
那夜他明明将药下在了赵清尘碗里的,结果睡过去的却是自己。原来他都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
他的诀别,以为自己听不见吗?你自己去当英雄,想过我的感受吗?!赵清尘,你个混蛋!再让我遇见你,绝不放过你!
几天过去,派出去的人没有打探出任何消息。苏子砚坐不住了,他要自己行动。
门前大街熙熙攘攘,各个摊贩吆喝不断。
街角有一堆人围在哪那里,抬手指指点点,嘴里啧啧有声,像在观看什么稀奇事物。
苏子砚没有心情凑热闹,他现在满心满脑装的都是那个人。
但不经意透过人群缝隙瞥向那团被围观的东西时,他突然一愣,似乎有一种十分强烈的引力在牵引他。
他慢慢靠近,然后站定在人群里。
被围观的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废人。他倚墙而坐,双腿扭曲成一种怪异的姿势叠在身下,胳膊无力地垂落在身侧,眼睛上覆着一道白绫,隐隐有血迹透了出来,让那张苍白俊美的脸更加惹人怜惜。
这张脸,日里梦里都忘不了的这张脸,化成灰都认得出的这张脸……
众人惊异地看着这个突然挤进来的白衣年轻人,疾步冲到那人面前时突然顿住,眼眸瞬间猩红如血,有血丝沿唇角滴落,连绵不绝。
他蹲在那人面前,双手抖抖嗦嗦伸向那人的脸,却在距离咫尺时停住。
双手慢慢垂落,轻轻抚上那人的手然后牢牢握住,继而绽开一个哀绝的笑容。眼中有液体滴落,竟是红色血泪。
那人一愣,缓缓笑开,轻轻道:“你来了?”
“嗯,”白衣年轻人声音颤抖,几不成句,“我说过啊,如果有一天你瞎了,我养你。怎么,你想反悔?晚了!”说罢轻手轻脚地将那人抱起,大步离去,步伐轻快若斯坚毅若斯。
街角处两个玄衣人目送他们离去,双膝一屈,叩拜在地。
(九)
临安城一隅新开张了一家药堂,坐堂的大夫姓苏,医术十分高超,求诊的病人络绎不绝。只是他只在下午出诊,上午无论天大的事,都寻他不见。
传言说他的发妻有疾,他每日上午都在替他的夫人治病。如此鹣鲽情深,羡煞一众有情人。
“阿润,你看大家都这么说,要不咱们顺水推舟,选个日子?”苏子砚握着赵清尘的手轻轻晃着。
赵清尘费力抽出手来,道:“你要再说这种话,恕我告辞了。”
苏子砚瘪瘪嘴,委委屈屈地说:“为什么总是拒绝我?难道你变心了?不喜欢我了?”
“别废话,”赵清尘自嘲道,“你一个坐诊的大夫,要娶一个男人,还是个废物,别人会怎么……”
苏子砚一把捂住他的嘴,怒道:“赵清尘,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你要是废物,那我又是什么!要说废物,我才是,一个救不了亲人护不了爱人的人渣!”
赵清尘费力抬手抓住他的胳膊,抚慰般轻拍几下,丝毫没有始作俑者的不安惭愧之类的。
苏子砚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怎么也不忍心将他的手拂开,只好反握他的手,一字一字说道:“阿润,你要想走,也可以,我把眼睛还给你,把手筋脚筋尽数挑断--这是我欠你的。这样的话,你还说要走的话吗?”
“不说了。”赵清尘答得十分顺溜,一副乖巧模样。
苏子砚的脸色这才舒缓了些,他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重新站起来。”
这日下午,苏子砚诊完病人回家,却发现赵清尘不在。
苏子砚抓过小厮急急问道:“看见阿润了吗?”
“赵相公被大少爷请去书房了。”
苏子砚放下心来,不再多问,便往书房奔去。
“四殿下,如果不是你,我至今还身陷囹圄,恐怕今生都不能脱身了。所以这个,希望你能收下。”
苏子砚将耳朵贴近窗子,听得一头雾水,大哥这是在行贿?
四殿下是谁?来此所为何事?皇室中人……大哥行贿……阿润也在场……
难道是四殿下要带走阿润,所以大哥要行贿他?!
那就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苏子砚伸手便要推门。
“我哪里是什么四殿下,只是王室一颗棋子罢了。”清冷的声音传出,让苏子砚愣在当场。
原来他竟是皇子!难怪……
自己虽一直百思不解,却从不敢提及此事。为何皇帝废了他的身体,却答应放了大哥放了自己?原来如此。
假设他是自愿断筋骨毁双目,以此换取大哥归来,对于登基不久的太子来说,是偌大的利益。除掉一个威胁皇位的隐患,换得两个庶民的自由,孰轻孰重傻子都掂得出来。
苏子砚啊苏子砚,该说你是命好呢还是命舛,竟然让一个皇子为你舍弃一切只为留你一命。可你又何其命苦,自己在意的人如此高高在上,即使拼尽全力,自己也不能护他周全。
他这厢正思绪万千心潮澎湃,又听赵清尘道:“这个你收起来吧,子砚年纪轻轻又医术精湛,前途无限,我一个废人,实不想毁了他……”
苏子砚“砰”地推开门,粗暴地打断了赵清尘的话。
他怒气冲冲站到赵清尘面前,胸口起伏不定,恨恨开口道:“赵清尘,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不再说这种话!非要我把欠你的还给你是吗?!好,我现在就还,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再不相犯!”
说着便去拔剑,欲自毁双目。苏子赟赶忙过去拉住,一边骂道:“不要胡闹!”
坐在轮椅上的赵清尘脸色煞白,慌忙起身去摸苏子砚的位置,一急之下竟忘了自己不能站立。
只听“砰”的一声,赵清尘重重摔在地上,一只手正好落在火盆里,他吃痛叫了一声,却无力迅速将手移开。
苏子砚一惊,一个箭步猛扑过来,立刻将他的手抬起,飞快抱起他将他的手浸到冷水里。
清理伤口,敷药,包扎,整个过程苏子砚都是小心翼翼,安静如夜半空城。
“子砚,你说话。”赵清尘转向他。
没有回答。
“我不该说那些混话,你说句话好吗?”看不见他的表情,赵清尘有些紧张。
还是没有回答,但他依稀听见压抑的哽咽,幽缈而沉重。
“你别这样,我错了,我向你道歉,我……”
“阿润,我就是个灾星扫把星,如果、如果你当初能干净利落地干掉我……”泪水汩汩而下,声音哽咽得不成腔调。
“我怎么干净利落地干掉你啊,如果当初你不救我,最先死的人就是我啊,”赵清尘突然若有所悟,语气一转,“这么算起来,还真要怪你,若你当初不救我,我直接死掉,也就不会……”
“不许再说了!你看,这就是命运,我们俩怎么都逃不掉的。我救你一命,你饶我一命,咱们扯平了。我大哥那份不算,那是你自愿的,不能算在我账上。”
苏子砚紧紧握住他另一只手,继续说道:“所以,我想与你在一起,不是觉得亏欠你,为了报答你。你完好无缺我喜欢,你伤了残了我也喜欢,我喜欢你这个人,与你的身体无关。”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我说的够清楚吗?”
赵清尘迅速点头。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重新站起来,可不可以……再做一回榆钱毕罗?真的很好吃哎!”
赵清尘:……
后记
三年后。
“你不能犯懒,再陪我走一会儿嘛。”
“累了,不走了。”
“你再不听话,我就不理你了。”
“你欺负我看不见啊。”
“好好好,我错了。可是古籍里说了…”
“你收留我这些时日,我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告辞,请留步。”
苏子砚一把箍住他。
“想走?等我死了吧!我宁可死,也不要再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