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我所在的19班,是学年仅有的两个文科班之一,由于男女比例严重失衡,被同届的学生称作女儿国。
西游记里的女儿国风光优美,美到让八戒乐不思蜀,暂时忘了高老庄。这里也不赖,人口稀少衬得教室宽敞明亮,美女云集更是锦上添花。故时常会有理科班的男生组团过来观光,几个人合谋把一个倒霉蛋推进教室,再前后门分别堵死。
结果是倒霉蛋鼻青脸肿地被架回去。
理科男们显然低估了母系社会的危险性。文科班的女生看起来可口,实则个个都是硬茬儿,每逢有轻佻者冒犯,班长都会组织我们操起劳动工具将他狠狠地教训一顿。
你要问了,你班男生干嘛吃去了?他们拉手去吃辣条了。
这是一个与理科班的生存法则截然相反的世界。班上总共36人,女生31人,男生只有5人,即大名鼎鼎的“五朵金花”组合,女生反倒成了护花使者——我们的男生只能任我们欺负,其他人是没资格的。
班集体刚刚组建时,几乎所有女生对“五朵金花”都心怀鄙夷,不像散发着强烈雄性荷尔蒙的理科男,他们安静,文弱,与世无争,缺乏男子汉气概,内部凝聚力极强。相反,散发着雄性荷尔蒙的是女生,我们在男生面前口无遮拦地讲荤段子,毫不注意分寸地疯跑胡闹,还经常对他们施以恶作剧和人身攻击。他们呢,要么笑笑,笑不出来就沉默,无法沉默就拍拍屁股走人,惹不起总躲得起。
班长说,在我们的铁蹄下,男生们能健康地活到高考,真是人类史上的奇迹。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间久了,总能将一个人的好坏尽收眼底。虽然担当不够,但男生们对我们绝对百般迁就;虽然偶尔懒惰,可但凡女生拜托之事定尽力达成,例如老姜,曾经就创下过帮16个女生买凉皮的记录,搞得当时排在他后面的兄弟差点揍他;虽然不够阳光动感,但穿上春秋季的西装校服也是标板溜直,五人中的两个还曾被选拔在运动会入场式上扯旗,给文科班赚足了面子。
我们私下常常对这五人品头论足,谁脾气好,谁花心,谁不靠谱,谁适合当男朋友不适合当老公,谁又适合当老公不适合当男朋友。这种暧昧的话题末了,大家还不忘撇清:“我就说说而已啊,我对他可没那个意思。”
因为我们都认同,谁以后嫁给文科男谁就是悲剧。
可当时班上的很多女生,也都心照不宣地共守着一个秘密:“五朵金花”之首的陈氢,在班里班外拥有着为数不少的暗恋者,高一时甚至有理科班的太妹公然叫嚣要追求他。那么明明是近水楼台的文科女为何按兵不动?一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心口不一,说出去的狠话不好收回;二是惧怕陈氢的老妈,我们的副校长。
陈氢遗传了父母的优良基因,长相英俊,一双大长腿,擅长多种球类运动,成绩好还弹得一手好琴,最迷人的是读英文的声音,每当他一开口,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连英语老师的耳朵竖得都像个兔子。不打交道的话你当然会觉得他很完美,实际上,真实的陈氢自私又洁癖,毒舌又孩子气,偶尔还很蠢,毛衣会穿反,下个楼还会小腿骨折。很久以后我回想,那么多女生之所以会喜欢性格那么糟糕的陈氢,多半就是因为他好看,倘若换一张丑脸,这样的男生在女生中定是千夫所指。
没办法,谁叫我们那时年轻,个个都是外貌协会骨干。
没有人敢去追求副校长的儿子,那个每天穿红戴黄把自己打扮得像金箍棒一样的女人,简直是青春期杀手。她抓学习,抓纪律,抓早恋,还抓打架斗殴。没人敢对定海神针的儿子下手,那时我们还凿凿预测,陈氢未来肯定会因为婆媳问题很难做人。
我们每聚在一起八卦陈氢时,对他的批斗总是远远多于赞美,其中批得最凶的就是小鹿。小鹿是陈氢的后桌,一点就着的小暴脾气,两人没有一天不吵架,吵到最后都成了一道文化景观,前后左右的人都把旁观二人妙语连珠的嘴仗当成了乐子,用以调剂沉闷滞重的高中生活。每打一仗下来,小鹿都会气呼呼地过来找我:“陈氢这个自大狂加幼稚王!真不知道哪个女生脑袋撞豆腐了,会喜欢上他!”
高三很快就来了,这一年,发生了一些具有特殊历史意义的事。
陈氢的老妈,也就是我们的副校长,突然毫无征兆地离职了。女生们课下交头接耳,天马行空地猜测着变故背后的各种原因。真正的原因只有陈氢知道,那段日子他明显变得很沉默,不再和小鹿吵架,还退出了“五朵金花”组合,终日形单影只,只与一本单词簿作伴。在此之前,无论体育课还是自由活动课,五个男生一定会在一起打篮球,这几乎成了不变的传统,如今传统终于被打破。很快我们又发现,剩下的四个男生也开始两两一组,各行其是。“五朵金花”,这一类似文科班标志的组合,至此彻底瓦解。
这样的解释很快在班上流传开来,五个男生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团结,碍于陈氢的母上是副校长,四个人一直在忍受他的颐指气使,就连打篮球也纯属非自愿的作陪。于是整个高三上学期,在被削减到每周只剩一堂的体育课上,操场上只能看到以小团体形式游荡的女生。那时候,我们都觉得陈氢挺可怜的。
唯有小鹿依然站稳立场:“这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高三上学期一结束,陈氢就转学了,没给任何一个人留下联系方式。一个在同学录和毕业照上缺席的人,在我们心里却有着十足的分量。
日子还得过,洪水猛兽般的高考也如期而至,真正经历过后发现它不过如此。
我和三年来最好的朋友小鹿分别考到了一南一北两座一线城市,查到录取状态那天我们一起去逛游乐场,唱K,吃西餐,一直到星星堆满天。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在灿烂的星星底下,心情温热而感伤。
小鹿问我:“你真不打算跟老姜表白了?”
还记得当时把暗恋老姜的秘密跟小鹿一说,我就立刻招来了嘲笑:“陶陶,你难道是有恋父情结吗?”
是,当时的老姜的确像个中年人,但我争辩说这样的男生让人有安全感,适合当老公。
“不打算了,他有一个外校的女朋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小鹿叹了口气,张开双臂:“到底都是错过。”
像是说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陈氢是个大傻X!!!”小鹿忽然仰面对着星空大吼,随即泪流满面。
她其实就是那个脑袋撞了豆腐,喜欢上陈氢的女生,呃,之一。
个月之后各奔东西,我和小鹿很快开始了恋爱新纪元。三年时光被轻轻翻过,叹息都化作了书签。
那个生活了三年的女儿国,那个风光优美的地方,留下了我们的少年之爱,变成了记忆的蓬莱岛。
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
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只愿天长地久。
却抵不过往事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