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放下咕咚咕咚一口气吹了大半瓶的啤酒,抹了抹嘴角,一脸的享受,看不出有任何的愤怒或是怨念,我象征性的递了根烟给他,他看了看递过去的烟,又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我,摇了摇头,笑着喃道:“不至于、不至于!”
我收回了烟,顺势叼在了自己口中,摸出打火机点燃,急切的猛抽了两口,想让心中的烦闷随着吐出的烟雾一同消散,连抽了几口,烟屡环绕反而让我更生焦虑,所幸干脆摁灭了烟头,看向一直盯着我微笑的冬子,我有些不愿直视他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将自己无处定焦的眼睛盯在了桌上还未完全熄灭的烟头上,开口说道:“怪我吗?”
对面传来冬子熟悉的笑声,磁性又大气,脑海中浮现的是他让人羡慕又亲切的笑容,我有些为自己的懦弱气恼,故作骄纵的抬头质问:“被开除了还这么开心?没心没肺的家伙。”
“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你为我瞎操什么心?”冬子笑着说道,左手里的羊肉串刚撸完,右手又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大快朵颐之后,冬子的目光转向了我,见我一脸愁容,宽慰起我来:
“我怪你做什么?你又没有做错。”
“你觉得我那样做是对的?”我有些惊讶的追问道。
“对公司、对家人、对客户,你都没有错,不是吗?”冬子用纸巾擦了擦嘴,一脸正经起来。
“是的是的!“我急切的点着头,像是一个久经忽视的人突然得到了认可,抓住机会为自己辩解道:“能为公司争取业绩,能多拿奖金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保障,也能满足客户需求,即使那样做也没什么,对吧?”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我收回自己前倾的上半身,靠在后面的椅背上,瞬间踏实了很多,似乎有了底气去面对坐在对面的这个人。
“你知道我的意思,错不在你,只是我不想那样做,只是不想而已!”冬子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可我听着又像是在为我开脱。我突然想到冬子的本名中并没有“冬”字,公司的大家伙之所以叫他冬子,是他自己要求的,说是因为他喜欢冬天,冬天的雪那么纯净,掩盖了肮脏。
“可你这样的坚持有意义吗?现在整个行业都是这样做的。”我义正言辞的问他,就像一直以来对他的劝说一样。
“对他人毫无意义!”冬子正色道。
“你活的太自我了。”我微微皱了皱眉头,又点燃了一根烟。
“坚持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因为我还有得选,我可以选择不挣那个钱,毕竟我不像你这么有压力。”冬子总是这样,总是喜欢为别人着想,可又活的那么自我,让我既爱又恨。
“你该找个女朋友了,试着成家,这样你才能真的成熟!”我挺直了腰杆,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给他些教诲。
冬子噗哧一笑,看向了一边,口中念念道:“又来了!”
我依依不舍的继续我的说教,仿佛商业谈判中抓住了先机,想要啃下对方几斤肉才肯罢休。
“听我说,冬子!你我同岁,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姑娘了,成家之后你就会发现,什么信仰,什么道德,与你何干。”我狠狠的抽了一大口烟,继续说道:“你每天都被各种账单逼着去拼命挣钱,那才是你应该关心的,看到妻子孩子健康快乐,那才是为之奋斗的目标,你所在意的内心纯净,与这些比起来,真的微不足道。”我盯着冬子的眼睛,不知道是否露出期望的眼神,但我能感觉到我说话的语气似乎少了些说教,多了莫名的乞求。
这次冬子没有笑了,但整个人显得很轻松,摊开双手说道:
“我相信我会找个好姑娘,我们会结婚,会生个可爱的宝宝,我也相信我有能力应对婚后的家庭开支,这和我们今天所说的有什么冲突吗?”
“成年人的生活里可没有容易两个字,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今天错过挣得这些钱会让你以后伤透脑筋,并因此后悔莫及。”此刻的我想象化身戴维的父亲去劝说安抚自己的孩子,并顺便在自己的内心伤痕上撒了把盐。
门外的城市车水马龙,灯火璀璨,邻桌的三个小伙子十分应景的边喝酒边哭诉着,我内心难免有些得意,像是哭诉的那个人是我对面的冬子,可当我看到仍然轻松惬意撸着羊肉串的冬子,竟然有些苦恼,可又不禁在内心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暗骂自己不是个东西。
“叶经理!”冬子口中突然蹦出这么个词,让我猝不及防,我连连摇头,有点欢喜又略带羞愧,瞪了一眼冬子,冬子笑了笑,改口道:
“军哥啊,我们做销售的卖出的产品越多,公司获利越大,自然我们提成越多,这是生意,无可厚非;甲方的项目需要最合适的产品,我们提供最合适的产品及服务换取金钱,这是各取所需,这也是生意,也是商业社会的魅力所在,可暗地勾结项目经理在已经有足够备用量的基础上,还多增加30%供给量,这算什么?”
冬子直勾勾的看着我,我又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不躲闪他的直视,坦然答道:
“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做生意你不能不考虑人情世故啊,项目经理只不过是想从增加的量中多拿些回扣,人家也不容易,一年到头待在工地,都是挣的辛苦钱,给机会他们挣些容易钱不好吗?反正又不是花得他们的钱。”我瞬间入戏成一个“合格”的项目经理,述说着我的苦衷。
“花的谁的钱呢?是他们老板的钱,是投资人的钱,可那些人都是商人,商人都是逐利的,这本没有错,也不应该是错的,他们会把这些项目经理中饱私囊所抬高的成本转嫁到你我这样的普通消费者身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冬子想问题总是这么想得这么远,这让我很不爽。
“那又怎样呢?与你我何干,我们挣得钱远远超过这提升的成本!”我带着明显的愤怒质问道。
“我只是说出这么做的可见结果,可还有更令人无法预料的是这些项目经理陷入挣容易钱的虚幻中无法自拔,这个口子一旦打开,你永远无法想象他下次会要求多少回扣,你永远不知道他是否会从此不再一丝不苟的工作,而是整天泡在各个供应商的饭局上去明目张胆的索要回扣,结果就是供应商叫苦不迭,而项目也成了豆腐渣。”
听着冬子平静的述说,我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无处安放的视线又来回寻找着可以寄托的凝视点,最后在早已熄灭的烟头上歇了下来,但觉得少了些未灭时候的温暖。
“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他们要是想更多,我们为什么要给,大不了不再做他们的生意。”我替自己狡辩着,总觉得自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可明明自己一直觉得坐在对面的这个人才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你确定你能做到?”冬子身体前倾直勾勾的盯着我,像是在拷问我。
“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陈总那样的。”我知道冬子拷问我的依据,那个曾经我们两人的崇拜偶像,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销售冠军,那个靠给回扣拿下一个又一个项目,却渐渐沦为了甲方洗钱的渠道,最终深陷囹圄的部门领导,据说他最后连我们自己公司的产品叫什么都快忘了。
“给钱就能上的妞泡多了,以后遇到不吃这套又难追的,岂不是要遗憾终身。”我若有其事的点了点头,不禁想起自己已婚,白了一眼冬子,一脸正气的高声道:
“老子是有家室的人了!”
冬子喝了一大口酒,哈哈大笑,抿嘴笑说道:
“话糙理不糙!”
“可现在大家都这么做,你拿什么跟那些给回扣成风的同行竞争呢,毕竟甲方也没有多少人能经得起金钱的诱惑。”我轻声问着冬子。
冬子放下酒,脱下西装披在椅背上,松了松皮腰带,几年过去了,冬子的身材依然保持的很好,肚腩都还没,真不像个快奔三的人,还是个少年的样子,说着少年的话:
“你给钱他就干,同样其他同行也可以给钱,谁给钱多他就跟了谁,说不定,温存不了多久,遇见个给更多钱的他就不带你玩了,出了这种事情你找谁去评理,要么鱼死网破,要么哑巴吃黄连。可我坚信市场这么大,还有很多优秀的公司,优秀的项目,他们认真做事,不贪小利,就像那些好姑娘,虽然难追,但你才有追求的乐趣,追到手才懂得珍惜,而我相信这样的客户不在少数。”
“你我现在还没有这个资本去挑客户啊!!”我近乎哀嚎。
“为何?”冬子面无表情。
“之前你我跑了那么多家客户,总共才有希望成交这么几家,客户来之不易,他们中间想要回扣的就给他们嘛,业绩最重要。”我突然感觉脚底板像断了一样的疼,那是想起就会钻心的疼。
“生活本艰辛,多跑几家客户没什么,这不是偷懒的借口。”
我知道最终的答案会是这个,这不是什么没听过的大道理,可总感觉自己是血肉之躯,而要对抗的却是钢铁战士。
“可我还有家人需要陪伴,哪有那么多时间。”这句话轻的似乎只有我自己能听见,我看向了冬子,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我也不确定的东西,是怜悯,或是失望。
我有些急了,想抓起些什么做些抵抗,我抓着桌子边缘,一跃而起,头都快抵着冬子的额头了,盯着冬子的眼睛低吼道:
“你知道吗?在我眼里你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这个社会哪有那么多公平正义,哪有那么多的干净生意,到处都是灰色规则,你只有服从这些规则才能在成年人的社会中生活下去,而不是置身事外,想象一个世外桃源,按照自己想要的世界去要求别人,你知道为什么美德,正义,公平都需要歌颂吗?因为在真实世界这些都他妈的太少了,我们的生活本就像是黑云压城,你却只知道躲在那些被黑云遮挡后逃脱的零星阳光下活着,那是活不久的,知道吗?少年!”
我故意将最后两个字加重了语气,仿佛在叫惹自己生气的儿子,说完后,我像是失去了力气,瘫坐在座椅上,冬子不再说话,自顾自的喝起了酒。
我知道自己没有冬子勤快,也没有他坚强,也许是他儿时经历铸造了如今的他,不高不壮的身躯里存储着消耗不完的能量,从我和他前后脚进入这家公司起,只比他大几天的我成了他的哥,可支撑我走到今天的却是这个恰是芳华的少年,冬子不接受所谓成人社会的潜规则,永远坚持着他的那套知行合一;他不能抽烟,我不能喝酒,于是我们成了最佳搭档,我替他招呼客户散烟闲聊,他负责酒桌上为我挡酒应酬,有时候不用言语,我们总能做到默契至极,那是双侠仗剑走天涯的畅快时光。后来我结婚生子,渐渐觉得再也跟不上冬子的步伐了,冬子坐上了部门经理的位置,而我也似乎从搭档变成了跟班,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嫉妒是酸溜溜的,从那天开始,对我而言,每一天似乎都是阴雨天,少了温度,也少了太阳去分辨东南西北。
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了,我试图转移话题宽慰起冬子。
“老李让我顶替你的位置,接手你的客户,放心吧,我不会给这些客户开这个口子的。”
“嗯。”冬子应了一声。
“你要是找到下家了,要抢回这些老客户,我不会跟你争。”我小声对冬子说道,矫情的很。
“我不会的。”冬子答道。
我刚准备再说些什么,冬子突然抢在我开口前说道:
“对不起,也许我是真的不懂你的难处。”
我看着站在我对面的冬子,我不确定他是否在意我说的话了,可我希望他不在意,希望他当作是我发泄的垃圾话。
冬子走了,走的时候只说了句后会有期,我看着冬子离开没有说话,伤心的说不出话来。
之后很久了,也没再有机会见到冬子,给他发过几条微信,可也是简单问候了几句,我是真希望哪天他能出现在我身前,证明给我看,是我错了,等着你,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