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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就要融入大地了,她已经浑身僵硬了,她只能这样侧卧着身躯,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遗憾,她的孩子才刚刚出生,甚至都没有看见自己一眼……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在这个没有人迹的神秘天地中,因为自己的离开可以给他无限的养料,足够他长大成人。
她此刻饥肠辘辘,这让她感觉自己似乎还活着,但是她已经没有呼吸了。一滴泪被禁锢在她的眼角与她的身躯一同变成了灰败的岩石。
随着时间的流逝岁月的更迭,她的岩石的身躯在慢慢龟裂,她的四肢在湮灭,她的五官也早已经不甚清晰了。
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靠在石像边上睡得正酣。日息日作,天暗天明,男孩睁开双眼,伸着懒腰,站起身来,就在男孩离开不久后,石像那本就粗糙的外形似乎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又将她的一层纱给轻轻揭落了,落下的细沙般的雾追随着男孩离去的方向慢慢消失了。而她剩下的,只是一堆不怎么好看的甚至粗陋到有些碍眼的破石头罢了。
这已经是她死去的第十个年头了,也许吧。因为这里时间的流逝和表世界不同,当时呱呱坠地的婴孩已经是十岁的少年模样了。
少年拨开头顶的树叶,露出一片白茫茫的天空。
“那片雾霭弥漫的天空里一闪一闪着的并不是星星,而是……灯光,对,叫做灯光。”少年耳边响起横公的话。横公是眠川里的精怪,他说自己是个鲶鱼精。
“什么是灯光?”少年不禁好奇地询问。
“那是你来自的世界的物品,你应该明白的,你刚接受过传承。”
“你让我隔断时间就去那石堆边上休息就是为了给我寻找传承吗?我似乎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但又不是很确定,横公,你说的我来自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啊?”男孩慢慢地能够清晰理解那些从未见过的事和物,就好像他同时在表世界成长起来一样。
但表世界的人并不知道里世界的存在……
男孩知道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类,当然他并不感到孤单,因为这里有好多他的伙伴。
“表世界……你想回去吗?”横公摸了摸胡须,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如果你想回去的话,可能还需要一些条件。”
“为什么?”男孩不明白,“为什么是要我回去呢,回去我从未到过的地方?”
“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不是横公你告诉我的吗?”男孩睁大双眼注视着横公。
“可是你的母亲来自那里,那里有你的家人呢。”横公静静地说着,镜框下的眼睛看向了远方……
“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家人啊。”男孩说完后退一步转身跳入水中,水花飞溅到横公的尾巴上,同时大颗的雨滴从天而降,穿过厚厚的密林打在横公的脸颊上,横公望向少年游走的方向轻轻地叹了口气。
名为汛的男孩沿着眠川顺流而下,来到地势较低水流平缓的滩涂。雨势没有见小,倾泻下来哗哗地响着。
河边一颗巨大的海芋下并排立着数道身影,那是在树下躲雨的河童一家。汛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顺势在它们之间的一个藤椅上坐了下来,一股暖暖的光包围了他,瞬间头发衣物都变得干爽了。
“谢谢你,桑戈。”男孩笑着仰起头朝树顶的方向道谢。
“今天有什么收获吗,汛?”站在旁边的一个小河童皮特问道,他的个头比汛高出很多,他是河童一家里个子和年纪最小的。
“嗯,还是有很多不明白,不过我也不要去想了。对了,你们一家是准备到哪儿去呢?”汛指了指他们身后用大芭蕉叶子包裹得鼓鼓的行李。
“得走的,汛期来临了。”河童爸爸皮埃尔说道,他指着因雨水积聚而慢慢上涨的水面。
“必须得走吗?”汛抬起头仰望着皮埃尔,他感觉这次和以往有很多不同,他不想他们走,感觉他们走得很急,感觉这雨来得突然,感觉今天的横公也和平常不一样。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这个雨季……
皮特同样用期切地眼神看着皮埃尔。
每年的汛期河童一家都会往东面的高地上去生活,他们步行过去至少要十天的时间,高地边上的沼泽湿地公园不会因雨势太大而水入深林。
“今年的雨水会比往常要多呢,皮特,我们只能提前搬迁了。”河童妈妈爱丽丝温柔地摸着皮特的脑袋,又转向男孩道,“汛,等水位下降了我们就会回来的,请转告横公先生,他之前拜托我们的东西已经寄放在石庙台了,让他别忘了去取。也请他保重身体!”爱丽丝说完收拾行李准备上路。
“汛…...”皮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爱丽丝打断了,“皮特,走吧,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皮特应着声把蹼按在汛的小手掌上,然后看了汛一眼转身跟着离开了。
汛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雨水撒在他们头顶的芭蕉叶,汇成小水柱沿着边角往下倾泻,就好像他们头上顶着个超大的花洒。汛扬了扬嘴角,低下头注视着掌心这个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石头,默默地将石头揣进了怀里。
从高空俯瞰,整个里世界不若是一个巨大的圆。眠川自北向西南再向西经过蕃地,向东南缓缓而去,将整个里世界一分为二。东面占据三分之二处被称作阿嘎之地,西面是被称为库洛之地的另外三分之一,呈月牙形。沼泽湿地公园位于阿嘎之地最东面,那里都是密林,栖息着各种生物。相对的库洛之地很少有生物栖息,那里总是乌烟瘴气,充满死亡气息……
那个化作岩块的、将汛带来这个世界的女人就静静地躺在这库洛之地……
没有人或者说没有生物能够走出这里世界,如果你认真思考去丈量就会发现这是一段“无”的距离,无即无穷,最终都会迷失在途中!
最初的里世界是如何形成的呢,没有人知道。在真正的人类世界里,它可能只是一个小水潭的大小,像一个光滑无比的圆,并且似乎有厚度和深度。你可以认为它最微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你也可以决定它很宏大,超过宇宙可载,可以说里世界的空间布局都在一个脑神经的额叶之上……
汛和大家生活的那片平原蕃地,依托着几条交织的河流,自东向西汇入了眠川。在一个水势平缓的交叉口,紧靠着岸边的岩石间,有一艘巨大的沉船,沉船歪斜在岸边,大部分船身没于水中,只有船尾的上层建筑小部分露出水面。一棵巨大的榕树扎根岸边,树身穿过沉船破损的斜壁及上甲板,向上直至耸入云间,如蟠龙的虬枝不断扩展,将巨大沉船几乎整个包裹起来,宛如以沉船为底盘的偌大盆栽。
自虬枝交错的船甲顶,一条木质软梯延伸入船体内部,汛顺梯而下,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大雨拦在门外。他将头发甩到耳后,伸手在窗户玻璃上面抹了一下,透过玻璃看到雨水打击河面,雾气弥漫开来。他摸了摸腰间的竹筒,跪在地板上,慢慢撑开窖板纵身跳下。
“你回来啦,汛。”横公躺在他的木板床上,似乎没什么精神。
“皮特一家走了,说有东西留给你,放在石庙台了,是什么东西?”汛说着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将竹筒里的蜜汁倒进小碗里,用一根木筷蘸取一些放到酒精灯上面烤着,瞬间一股甜甜糯糯的香味充满整个地下房间。
咳咳咳—又是一阵咳嗽。
“没有用的,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山梨蜜已经……”横公淡淡的声音响起,他慢慢支起身体,他的尾巴又掉出来了,长长地拖到了地板上,他的病情似乎变重了,汛愣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缓缓拿起眼镜戴上,看着他扬起了嘴角,看着他微微地笑了,看着他轻轻地向自己招了招手,“过来,汛,到我身边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怎么会没有用呢?明明…...明明在痊愈啊,为什么…...你看起来不太好…...”汛像是在询问,却又不敢去确认,他伏在横公脚边,摩挲着横公的手,他那干瘪枯瘦、鳞片显现又脱落了一半的手。
“你的力量在消散?什么时候开始的?”汛像是在诘问,却变成了自责,是自己太大意了,他只想着自己,明明每天都会见面可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些,没有发现横公的异常,明明早上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这么突然,怎么就变得这么严重,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汛,听我说,别怕…...别怕,孩子,我会没事的,我需要你帮我个忙。”横公说着用手捧起汛的脸,粗糙的手指想要抹平皱紧的眉头。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
“是什么话?”
“表世界……你想回去吗?”
“为什么?你这么想我离开吗?”
“这里终究不是你的故乡……”
“什么是故乡?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所有的朋友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生活在这平原蕃地,难道就因为我是人类所以必须离开吗,凭什么?我不走,我喜欢这里,你不是说,在库洛之地的那堆石头孕育出我的生命吗?那我属于这里,还是说你希望我离开蕃地去往库洛,离开平原去往死亡之地?”汛攥紧了拳头,稚嫩的脸上两道泪痕无声地滑落。
横公没想到一向顽皮嬉笑的小脸蛋居然能流露出如此让人震撼的情感,这真的是第一次,看得横公的眼眶也有些微湿。
横公甩掉脑中忧伤的想法,本想着假借生病好进一步哄汛按照自己的计划前行。可是面对汛的真挚热烈的感情,横公似乎心头一松,想着若是真正死去也没什么了。
“好孩子,横公不是要赶你走,”横公擦掉男孩满脸的泪水,轻轻捏了捏汛的脖颈,“我只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怕你孤单寂寞。”
“我不会让你死的!”郑重得好像是承诺又像是命令,男孩揉了揉眼睛,望向横公。
横公忽然有些触动,自从自己在这里世界有了人心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真的把他当作亲人,第一次有人为他掉眼泪!
横公一时竟有些迷离,那个最开始唤醒自己人心的是谁?那应该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久到横公早已经记不清了,但最近却总是不时的从记忆深处探出触角,而又总是在横公刚想捕捉的时候退缩回去……曾在梦中不断浮现出的画面,那个地方,一定要汛去到的那个地方,揭开汛身世之谜的那个地方——梦幻之城!
这样的念想,总是没有缘由地存在于横公的脑海中,只有这个一定要让汛去了解。
“我的身体我知道,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的,就是要有些时间不能上岸,我要在眠川里休养一下,所以不能陪着你了。”横公眼底不可察觉地略过一丝遗憾。
“没事,我会等你的,我会慢慢长大的,你不用把我当做小孩子。我现在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做,我不会麻烦别人,我会乖乖等你回来的。”
孩子的眼里各种无言的情绪交织,看得横公放松的心又揪紧了。他一遍遍摸着男孩的头发,把他轻轻地揽在怀里。
真的要把这孩子送走吗,难道去往梦幻之城就真的能离开这里世界了吗?传说梦幻之城在漂泊不定的三足岛上,自己也是从未见过这三足岛啊,既是漂泊不定,要去哪里寻找它的踪迹呢?还有那个石堆,汛的母亲,自己已经完全忘记她的样貌了,总觉得是很重要的人啊,可是好多事情都像隔着迷雾一般,自己这样欺骗他真的正确吗?
“是库洛之毒!你要知道,库洛之毒正在侵蚀眠川和蕃地甚至精怪们也不能幸免,他们都和我一样,力量在消散,而你身世特殊不会受到库洛的影响。”
“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们?”
“你先替我去石庙台将河童的地图取来,咳咳咳…...”
不等横公说完,汛立马起身准备离开,“那你要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汛坚定的眼神,看得横公一阵心虚。说完汛转身跳入门后的入水口中,他从河中游出去,爬上岸回头看了一眼大榕树,向着石庙台所在的地方飞奔而去……
“啊…...”横公还没来得及应声,汛已经消失了。怎么办,汛也太可爱了,自己要控制不住嘴角了,简直太惹人怜爱了!横公好不容易抚平砰砰直跳的心,他收起尾巴,摘下眼镜,重新变化身形,从一位耋耄白须老者幻化作一个样貌俊秀的青年,青年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披散着,只见他修长的手指向空中随意一点,便多出一截绯色发圈,他用发圈轻缓地束起秀发,鬓角随意耷拉着几根青丝,看上去邪魅妖娆精神奕奕,与将将的垂末老者简直判若两人。他走到桌前,拿起竹筒将山梨蜜汁尽数吞入腹中,还满足地舔了舔嘴角。
石庙台位于平原蕃地靠南部边缘,是蕃地里唯一平阔又少林地带。宏大的庙台四周环绕着高耸入霄的巨大石体圆柱,那石柱浑然一体丝毫没有堆砌斧凿之功。
而在石柱顶端却郁郁葱葱一片墨绿,其间还绽放着巨大的绛红花朵,那是羽花,因其长在高处仿若鸟羽飘在空中而得名,花朵散发出淡淡幽香,整座庙台就被这股幽香笼罩着,即便是天界谪仙也愿意长留与此。这里也是精灵们最爱驻足的地方,眼下雨势旺盛,给庙台又添一分氲氤旖旎。
大雨下了有一整天了,完全没有要停的迹象,没有闪电也不闻雷声,的确和往年不同。汛一路飞奔而来,耳边除了雨水拍打着森林万物的声音,再也不见其他任何声响了,他来不及细想,径直登上庙台来到石门前。汛微微弯下腰喘着粗气,扭头看着雨气滂沱泛起的烟尘,他脱下簑衣,揉了揉眼睛,然后大步跨入石门之中。
直到第二日,天气终于放晴,从庙台顶层那大敞四开的窗口,向南面可以隐约望见眠川,粼粼细波明晃晃地折射出刚刚腾起的太阳光。热气蒸腾开来似乎能将库洛之毒也挥发消散。
汛一睁开双眼就看到庙台的石头穹顶,等慢慢坐起身便看到一个站在窗口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汛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他甚至一点进入庙台的记忆都没有,眼前的人似乎自己也并不认识。“你是谁?”虽然他心中有好多疑问,但他还是镇定下来看向那人。
“哦,你醒啦?”那人转过身,朝汛走来,他约莫20来岁,脸上轮廓清晰,面如冠玉,头发高高束起,身着青色衣衫,腰间似用藤蔓缠绕,边上挂着一个水晶小葫芦,里面蓝光一闪一闪,似乎装着活物。
汛确信从未见过他,汛知道,他不是人类。
“我是眠川里的小小鱼精,你可以叫我……白爻,我…...是来帮你的。”白爻说着咧嘴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好看,但是汛却并没有心情想别的,他还记得横公的嘱托,他必须要快点找到地图拿回去见横公。
“你说要帮我,可是我不知道你能帮我什么。”汛站起身,再次环顾四周,寻觅着心中所想的事物。
“你在找这个?”白爻摊开手掌,一个精巧别致的玉石在他手里莹莹地闪着白光,“雨停了,外面的天色看上去不错,是时候开始一段旅途了。”
汛看了一眼玉石,又看了看白爻微笑的表情,从怀里取出皮特临走时塞给自己的石头,一闪一闪的莹光和白爻的那颗几乎一样。
“这是…...”他想问这是什么,又想起横公的话,“我想找地图,河童一家放在这里的地图。”
“嗯,我知道,汛。”白爻淡淡地说着,“是横公让我来找你的,他回眠川去了,他”不等他说完,汛神色忽变,“你说是横公让你来找我的,他不等我…...”不等我拿地图给他,他就离开了?
“是的,汛,横公知道你接下来有很多事要做,所以都和我说了,找到第三颗莹石就可以打开地图了。”爻静静地看着汛。
“那我要怎么做,第三颗莹石在哪里?”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相信了白爻的话,他想着横公、想着平原蕃地里的精灵们、想着库洛之毒,他想着自己可以做的事情。
“你将会解开库洛之毒,解救蕃地的精怪!”白爻笑得温和,他走上前将莹石放到汛手中。汛看着手中两颗莹莹闪着的玉石慢慢又归于平淡,那光芒渐渐消失了,他再次抬起头看向白爻。
我可以相信他吗,我需要他的帮助?“第三颗莹石在哪里?”似乎那些问题在他开口的同时都随风飘散了,他握紧手里的石头。
“河童一家,临走时没有和你说别的了吗?”爻一边询问又好像在引导他,“皮特一家,皮埃尔和爱丽丝,他们走了,去往湿地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有一个没出现,河童哥哥皮瑞德他好像没有一起去!”汛眼中神情奇异,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第三颗莹石应该在他那里,”白爻接着说道,“我们要先去找到皮瑞德。”可是去哪里寻找皮瑞德呢?
汛看着手里的两颗莹石,突然想起皮特临走时的情景,他将莹石压在汛的手上还说了一句话,是什么来着,只知道当时自己听完还笑了。
“我知道了,是石刻墙!”汛转身冲出石庙台,绕到庙台南面,这会儿阳光似乎被云层遮住,看来雨又要来了,这短暂的光晕将庙墙上的石刻染成淡淡的银灰色,那颜色渐渐变得深沉。
“皮特临走时说的,庙台石刻的最后一部分补齐了,因为我们之前一起刻过的地方缺了一小块,”汛看着跟着出来的爻,然后欣喜地贴上了石墙,用手摩挲着颜色最深的地方,“是绛红色,皮特用羽花花瓣浸染的,羽花。”汛看着手上沾染的红色,抬起头时,雨滴落在了他的脸上。
像是阀门打开了一样,雨瞬间笼罩了整个里世界,沁凉的雨滴落到地上,惊得温热的地面腾起一阵气浪。
爻为汛披上簑衣,自己也隔着簑帘抬眼看天,他以为至少离开蕃地才会再起雨的,这样看来必须加快进程了。
“你是说羽花吗?那巨大石柱顶端的羽花?”爻看着汛问道。
“对,那里应该有—”
—呱儿—
一声长鸣打断了汛的话语,似乎是从离他们最近的石柱顶端发出来的!
—呱儿—
又是一声鸣叫,那声音撕裂雨幕,重重地砸在汛的心上,像是孩子哭泣一般饱含着幽幽哀愁,似乎经过不断挣扎。
二人定定地望向石柱,第三声响起时,有什么东西仿佛箭矢一般朝着汛他们俯冲而来,一个红黑相间的硕大身影摔落在汛的脚边,汛着实被吓了一跳,尽管爻已经迅速地将他护在身后。
巨鸟落下的同时石台边的草地上落下一层深红,那是羽花。这是一只犀鸟,许是沾染了不少羽花的绛红,现在看来已分不清本有的白色。
又是一声哀怨的凄鸣,二人仔细一看,它的翅膀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越是挣扎着那东西越是勒得紧。
“它受伤了!”汛赶紧跑过去想要帮它,但又不知如何下手。他抿紧嘴唇,蹙着眉眼望向白爻。
白爻取出腰间挂着的水晶葫芦,对着葫芦说了一声“拜托你了”就打开盖子,一只闪着萤光的蓝色蝴蝶飞了出来,在被缠住的翅膀间盘旋了几圈,那绷紧的丝线便慢慢脱落,雨水将丝线和犀鸟翅膀上的殷红带去,犀鸟的伤也在慢慢愈合。
汛将断落的丝线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这是巨噬蛛丝,恐怕这只犀鸟是在库洛之地被蛛丝缠上的。”爻淡淡地说着。“一旦被巨噬蛛丝缠上,伤处会血流不止,越是挣扎就会勒得越紧,幸好有蓝蝶王,她锋利的尖喙可以咬断任何物体。”说着就见那蝴蝶抖了抖翅膀飞回爻的葫芦里,爻重新盖上后,便见那萤光晃动了几下慢慢变得平稳。
“她是在里面睡觉吗?”汛好奇地盯着那葫芦问道。
“是啊,眼下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只能让她寄居在葫芦里了。”爻说着看了看边上的犀鸟。
犀鸟本是生活在库洛森林中的鸟,羽色为黑白相间。成年的犀鸟体型巨大,体重堪比两三个成年人,身长九尺有余,双翅张开可将五人护于羽下,这只犀鸟显然稍稍显小一些,但是也足足有两米身长了,汛站在它一旁显得纤弱瘦小,而爻也是刚刚能与它的翅肩比高。
犀鸟一般很少越过眠江,许是挣扎间失了方向才误入了蕃地。想到这里,白爻眼中闪着一丝笑意,刚好可以借由这犀鸟,帮助去寻找那三足岛啊。
呱呱呱,鸟的叫声再次想起,汛上前伸出手,它便将头轻轻靠在汛的手上摩挲着。汛抚摸它眼睑下的羽毛,有一侧的颜色不是黑也不是白而是醒目的粉色。鸟羽摸上去柔软顺滑,干爽得雨水都不能将其浸湿。
汛小心地将蛛丝收好,想着不能随意丢弃,若是有其他精怪误遇,可能会再生事端。随即又看向爻说,“我知道要怎么找皮瑞德了!”爻看着汛笑了笑点点头。
离开平原蕃地后顺着眠川向西飞行,二人伏在犀鸟背上,迎着雨在空中俯瞰眠川。雨水已经将蕃地的几条支流连成一片了,水势继续往森林深处进发,无论是头顶的天际还是脚下的眠川都是一片灰蒙蒙的。
再往西,眠川一侧就都是森林了,无论阔叶还是针林都混杂着一起,占据里世界的土地。不说是银桦、古栎、竺桂、桢楠,还是落叶、樟子、柏木、黄衫,都交杂错落旁逸斜出,盘根乱节葳蕤而生。
而就在这厚重的密林之中,有一个瓦罐堆砌的屋檐,屋檐之下沙土横流,一条刚刚汇成的小河哗哗流淌向南奔去。这屋檐后面倚靠着一颗巨树,粗壮的树腰显然是有几百年不止的树龄了。
犀鸟停在屋檐下,这屋檐的大小使得二人一鸟堪堪将雨避开。汛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爻则是上前去敲门。同瓦罐屋檐一体的双开瓦门高大而挺立,敲上去笃笃发出的声音却是很小,好像害怕惊到树屋的主人一般。
见没有回应,爻又用力敲了两下,这次依然没有回应。二人都没有发觉,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身后,并慢慢靠近,可能是被雨声掩盖,竟然没有听见丝毫异响。直到犀鸟被惊地呱呱叫出了声,二人才回过头来。
此时那黑影就站在屋檐之外不到半米的地方,浑身上下都是漆黑一色,面部都带着黑色面具,雨打在他的身上似乎听不到声音,他的个头比起犀鸟也是并不矮分毫。
汛明显被这黑影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开口说道:“你好,我们是来找皮瑞德的,请问你知道他在哪吗?”
黑影先是一动不动,似乎并没有听见汛地询问,后又向前一步,直直地站到汛跟前。面具下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汛,并慢慢俯身贴近汛的脸庞,汛仰着头但神色并不平静,而此时的爻却只是淡淡地笑着。
黑影在距离汛只有不到两指的距离停住了,然后抬起右手往汛的身后伸去。汛就这样仰着脸,一动不动地站着,显得紧张又局促,他慢慢调整着呼吸,似乎看到面具下一双睛睁地大大的绿色眼睛。然后就听见瓦楞门打开的声音,黑影才慢慢起身,绕过汛微微底下头走进树屋。
汛愣住了,身后的爻轻笑出声,“走吧,进去吧,看来树屋的主人刚刚回来。”汛这才回神,难道这黑影就是皮瑞德?可他明明记得皮瑞德并没有这般高大呀……
进入树屋后,发现里面并不拥挤矮小,宽阔的客厅,靠着一边摆放着桌椅板凳,另一边似是一个火炉,只是应该很久没用过了,显得陈旧不堪。最显眼的是客厅中间一个螺旋式往上的木质楼梯,还是个复式,一眼没看见的黑影许是在楼上。
没一会儿黑影褪去黑外衣和面具,一个和小河童一般无二的身形走了下来。“真是皮瑞德!”汛又惊又喜,望向爻,见爻早已擅自坐在桌前,拿着茶壶自斟自饮了起来。
“汛、爻,好久不见啊。”粗哑但是亲切的嗓音。
“皮瑞德居然知道爻!”汛又是惊讶。
“是啊,再说你不是天天和他在一起吗,怎会”皮瑞德看着爻的笑脸顿了顿。
“找我有什么事?”皮瑞德走到桌前坐下。并不饮茶,只是直直地看着爻。尖尖的嘴巴颜色较他的眼睛稍淡一些,可以说他通身上下都是艳丽的绿色。
“我们想要地图,我知道需要莹石才能打开,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汛激动地说着,掏出了两颗莹石放在桌上。
皮瑞德拿起一颗莹石,小小的石头被河童用蹼轻轻捏着,上面似是显现着纹路,“谁告诉你要用莹石才能打开地图的?”这样询问着,河童那绿色的眼睛盯着爻,汛也望向爻,爻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并没有开口。
“嘛,虽然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是单单只有莹石还不够。”皮瑞德的声音很轻,似是又想到什么开口道,“汛,你先坐下,慢慢听我说。”
皮瑞德所在的这个木屋之前的主人,是眠川里的一条鳐鱼窟,由于年纪太大不得不返回眠川,这样说着其实也是十余年前的事了。窟临走前将木屋交给了皮瑞德,包括木屋里的禁忌之书。
已经无法追述书的来历,只是很久之前就存在了,窟将其放置在这个百年老树屋之中,他并未翻阅读取,也许是因为禁忌。
皮瑞德向二人提起禁忌之书,并且皮瑞德早在刚刚进入树屋时,就已经禁不住好奇打开过禁忌之书了。只是以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像是无一般。
最初,他不明白为什么窟要他守着这个树屋,直到十年后的今天,这个反常的雨季的到来,那禁书出现了异变……
汛不明白皮瑞德想要说些什么,疑惑地皱着眉头。皮瑞德又问他为什么要河童的地图,这下汛微低着头,认真思索着。汛想要河童的地图无非就是横公临走时要他拿到地图,可他并不知道拿到地图要做什么,眼下,横公已回到眠川,他还需要将地图带走吗?
汛向皮瑞德坦言,自从在石庙台醒来,他便一路茫然地寻找着什么,似乎是踏着一串脚印前行,包括来到这里见到皮瑞德。这个树屋汛以前并未来过,然而却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在这个密林深处的小小一隅。
皮瑞德将二人领到二层,从一个小木箱中拿出一本书,如手掌厚度的墨绿书本外侧缠绕着某种植物的藤蔓,藤蔓上还有新生的绿芽儿,似乎充满生命力!
“这书本之前是灰色的,藤蔓也是一段干瘪的枯条,不想今年雨季来临时却返绿,还抽出了芽儿,我想再打开的时候发现根本无法打开。”皮瑞德说着将书递给爻。爻接过书上下看了看,还用力扯了扯藤蔓,那藤蔓极具韧性爻没有扯动分毫,于是他又将书递给了汛。
汛接过书也反复端详着,在碰到藤蔓时感觉被扎了一下登时缩回手,书就这样掉落在地,同时藤蔓一松,书页打开,顿时各种晶莹透亮的形如文字的符咒涌出,充满了整个屋子,将三人笼罩其中,一股淡淡的暖意弥漫开来……
三人同时愣住了,汛看到手上的血滴落在书页上,然后慢慢洇没散去,没了踪迹。皮瑞德睁大双眼,他心里一直是有猜测的,只是如今亲眼目睹得以证实还是让他非常震惊。
即便他不知道这书的来历,但里面应该记录着里世界诞生之初的情景,并且也一定预言着里世界的未来,而他猜测这未来也许是堙灭……
符咒在最初充盈到屋内空间之后又逐渐归于书中,本来空洞无字的书页上密密麻麻排满了文字。皮瑞德紧紧盯着那文字的图案,然而他并不认识也无法解读。
只有汛,将书又重新捧起,那似乎是一张图。他轻轻翻着书页,那怪异的文字像是拥有生命一般直直地向他脑中涌入,等他翻完之后合上书时一团淡淡的光晕便将他笼罩。
皮瑞德和爻看着汛在光芒之中拔长了身高、伸展了手臂,连头发也长出一大截,待光晕消散之后,眼前的男孩已经变成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模样!
“汛?”爻小声地叫着,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里满是担忧。
“我没事的,爻。”清晰明朗的男人的声音,是爻和皮瑞德所陌生的声音。
“汛?你…...你长大了?”皮瑞德还是不敢置信。
“我想我知道要做什么了,看来这本书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汛转身看向皮瑞德和爻,看到二人依旧担心的目光,心中一暖。
“横公曾问我要不要离开里世界,到如今我的回答还是一样,这里是我出身的地方,有我的伙伴和亲人,我不会离开。但是,目前解开库洛之毒是最要紧的,所以我要去三足岛,你们会和我一起去的吧?”汛似乎很开心,咧着嘴笑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当然,我说过是来帮你的。”爻看着汛。
“那好吧,算上我也行,反正这树屋里的禁忌也不存在了,我离开也没什么关系了。”皮瑞德看着那合起来的书似乎失去魔力变得普通。
“对了,汛,你知道怎么去三足岛吗?”
“我想,犀鸟会帮助我们的。”汛看向二人,嘴角微微上扬。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道,“三足岛上有座梦幻之城,城中有一汪清泉,而那泉水便可以解了库洛之毒,而漂移的三足岛的具体位置……”
“汛,我们会和你一起去的,所以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们一起去寻找,你接受了禁忌之书的传承,一定了解了更多关于里世界的秘密。横公所了解的关于你的一切我都知道,而我……”说到这里爻停住,看着汛又看向了皮瑞德,“我和皮瑞德是多年的伙伴,虽然那时候你还很小,不过我们都是希望你可以更开心快乐的成长的,所以相信我们。”
爻知道禁忌之书,最初的最初他什么都知道,而慢慢的时间把他变成了横公的模样,很多关于汛母亲的记忆就模糊起来,领着幼小的汛在库洛和阿嘎之地间来回徘徊,总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牵引推进着。
如今汛已长大成人,是该送他离开里世界了,可是爻的心中却又有种特别强烈的冲动想着就如汛说的那样,留在里世界,留在自己身边,而那个女人的脸却不时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是她的到来改变了里世界,让里世界有了意识,让很多精怪和自己一样有了新的生命。就像长久的混沌突然变得清明。于是有了天地之别,分了库洛阿嘎还有眠川以及今夏这滂沱不止的雨……
不知生命之始,但明意识之终。送走了汛之后,里世界是否重归混沌呢,或者直接湮灭?爻不再想下去,他微微眯起眼睛又缓缓睁开,他明白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也许!
汛说了,要寻找三足岛自然需要借助犀鸟的帮助,但是长久生活在库洛之地的犀鸟不比阿嘎和眠川的精怪,认识并不像人一样精准,如何让犀鸟开智呢?
皮瑞德突然开口,“你们所乘的这只犀鸟并未成年,是否要往库洛之地去看一下?”
“不错,我也在思考。”汛答道。
“虽然我未曾渡过眠川到过库洛,但是我也想出一份力,汛、爻,你们要做什么尽管去,若是我也有能帮上忙的你们就说吧。”河童的眼中似乎闪着莹莹亮光。
汛温柔地笑着,爻呆呆地看着他。那个会哭泣的男孩真的长大了,他知道了好多自己不曾知晓的事情,躺在库洛那堆已经风化的石头若是能看到现在的汛会不会觉得欣慰……
汛打算再去一次库洛之地,和爻一起乘着犀鸟迎着季雨。而皮瑞德则回去石庙台,他要搜集一些羽花,将家族的隐秘地图取出,也许是地图吧,他也从未见过。
雨势未减,风也迎头旋转,迷蒙之色笼罩了里世界。他们似乎习惯了这个不寻常的夏季,没有炎炎烈日,没有嬉笑耍闹,只有冷漠的雨水和一片灰色。仿佛有双巨大的手在摆弄着里世界里的一切!
爻和汛来到了库洛之地,浓密的雾障中似乎还充斥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抬头发现雨滴竟然无法穿透雾障落到地面!
二人随犀鸟进到一个漆黑又巨大的岩洞,越往里走气味越浓烈,犀鸟呱儿的声音随岩壁悠悠地传出很远,叫声停歇驻只一个呼吸间,洞内深处就接连传来振聋发聩的争鸣之音,直撞得人耳膜生疼脑袋发懵,二人赶紧出洞躲避。
他们手执莹石,借助那微光只能看清脚下的路。却不知巨大的黑影裹挟着劲风扑面而来,爻一个踉跄险些跌坐在地,汛赶忙伸手扶住他,眼睛却是将那黑影看得分明,莹石在眼前晃了晃,雾障便向周围散去。
“看来,这里是犀鸟的巢穴。”汛出声道。
犀鸟的巢穴,即便身形巨大可也是鸟啊怎么会在洞穴之中?爻心生疑惑,再看四周,没有草植和其他走兽,只有生的漆黑的树木与如同鬼爪一般的枝丫,那姿势形态更是吓人。
爻此前从未到过这里,虽然同处于里世界,虽然常带着幼年汛越过眠川接受传承,但也是只是临着河水在边缘行走,从未如此深入,而汛也是一样。但看汛的神色似乎早已知道这里的一切,果然是因为传承,或者禁忌之书?
“巢穴?”爻兀自询问,但似乎并不需要回答,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巨大的犀鸟就停驻在二人眼前!
“你们为何越过眠川来到这死亡之地?”却是那巨型犀鸟在向二人询问。还不等他们开口,小犀鸟拍着翅膀一阵乱叫。
“原来是这样。既然你们救了我的孩子,我本应该感谢你们,可你们擅自越过界限,却是有错。”那声音尖利刺耳。
“我来,本就是要破除所谓的界限,你可认识我?”汛声音清晰,眼神温热。
“你……是?”巨鸟的声音带着迟疑。
同时,爻也看向汛,他不敢相信,难道说如今的汛就是当年的她吗?那个里世界的创造者?那个教自己人言的人?可是为什么?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千亦。”汛淡淡地笑了,仿佛一切都看在他的眼里。
犀鸟伸展开双翅,巨大的鸟羽震荡着周身的空气,千亦这个名字是那个人为这只犀鸟取的。那个人回来了!
“是你吗?”犀鸟笨拙地询问,像是充满委屈的孩童,它收敛起翅膀,将头慢慢低下,朝着汛所在的地方缓缓探过去,汛伸手抚摸着它的羽毛,“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爻整个呆住了,他的心里也满是委屈,可他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我们要去三足岛,你会帮我们找到的吧。”汛的声音更加温柔,巨大的犀鸟只是朝着二人点了点头。
再说皮瑞德,他独自顶着风雨来到石庙台。雨势渐增,天幕之下被巨大水汽包裹,迷蒙之中隐约可见的高大石柱众星捧月般将庙台环绕。沿着石柱,皮瑞德寻觅着掉落的羽花,将那花的殷红铺满双蹼收入怀中,带着羽花荫露来到庙台外面的石刻墙边。双蹼自上而下覆盖在刻划的墙面,一个醒目的图案就出现在眼前,皮瑞德拿出之前爻给他的丝绢,印在图案上,不一会儿,羽花的殷红就流淌到了丝绢之上,任雨水如何冲洗,那颜色不见变淡分毫。
皮瑞德盯视着绢巾仔细端详了半天,觉得这个图案很是熟悉,但却说不上来是哪里熟悉,他有种感觉,好像自己就是这个丝绢上的一个小点,周围密密麻麻都是相同的点,根本看不清自己所在世界的全貌。
若说里世界是一个二维的面,里面所有的事物都是这面上的小小一点,做为点自然无法窥见面的全貌,皮瑞德却是不懂得。他收好绢巾准备与汛、爻二人汇合,雨又滂沱起来,直泳得皮瑞德看不清前路也无法前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依然在石庙台徘徊,雨水打在他的眼睑上,他也不眨眼,而是竖着眼睛看向天空,一个巨大的黑影由远及近来到他身边,缓缓落下,那正是乘着犀鸟千亦的汛和爻。
三人相视一笑,不由分说,皮瑞德爬上鸟背,随后起飞,在这里世界的天空中向上,雾霭涳濛的烟霞便在目之所及处弥漫开来。再向上却没有了雨,而是一片透明的灰,那灰色绵延到看不见的远方。
而自灰色的天空往下看时,里世界清晰可见,那雨滴也变得清澈柔和。不说平地深林的阿嘎之地,就连雾障弥漫的库洛之地也格外显眼!沉船、蓉枝、高台、庙石、针林、树屋还有乱石和岩洞仿若就在眼前。
三人皆是惊奇不已,没想到这天外之天竟能将里世界看得如此真切。
爻接过皮瑞德递过来的绢巾,拿出莹石,待三颗莹石齐齐发出光亮,就靠近那丝绢,像是平静地水面落入石子般,有一圈圈涟漪荡漾开去,那一颗颗点似乎被激活一样,不断变幻着形状和色彩,翻滚着离散着,又相互纠缠拉扯重新组合。
待最后一点恢复静止之后,落在三人眼前的图案是一个非常光滑的圆形地图,中间有一个黑色的粗线条将圆切成了两块,两边大小不同,较大部分的一边色彩鲜艳夺目,而另一边却呈现灰白,似乎还没有决定到底染什么颜色比较好。
“这就是里世界的雏形!”汛开口道,看着似曾相识的画面,爻记起了一段不知道何时的记忆,这个丝绢似乎就是那个人给他的,不知道是记忆太久远,或者那个人不想他记得太清晰,朦朦胧胧间,他又不敢忘却,于是突然地像被扫清了尘埃的明镜,越来越清晰明了了。
爻望向汛,不自觉扬起了嘴角,汛还是汛,他并不是她,他们是不同的人。
想了这些爻莫名觉得轻松了许多,于是继续朝着眠川朝着里世界眺目远望着,感受着在极速飞行的千亦羽背上却没有被狂风席卷的恐惧,那风是那样轻柔又透着一股暖意,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再看另外二人也是一脸的享受。
“真是神奇啊,我感觉我好像知道了关于里世界不得了的秘密!”皮瑞德激动地叫嚷着,他那尖利又沙哑的嗓音配上他的表情滑稽感满满,惹得爻和汛都笑出了声。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对于即将面对的三足岛,却是陌生而又充满期待的,希望和传说中一样,是个美好神秘的地方吧。
犀鸟在高空盘旋,然后自东向西沿着眠川水流的方向前行。箭矢一般向前,那“无”的距离并不见缩短。前面望不到头,后面也看不到边,左右尽头更是目不能及。
白爻紧盯着手里的绢巾,生怕错过那个神秘的标注。其实他心里清楚,千亦定然能准确地将他们带入三足岛,只是感觉到越来越接近让他有些紧张,似乎是害怕会失去什么,会失去什么呢?他心中的迷雾并没有完全消散!
一声尖锐地鸣叫,犀鸟似乎发现了什么,汛看到爻双手攥紧的绢巾上,那黑色条带上似乎有一个点在闪烁。
“找到了,三足岛!”一声欣喜打破了爻的思绪,皮瑞德也探过头来,看着绢巾上的图案。三人驱使着犀鸟向着那个点,那个眠川里的漂移岛飞驰而去,雨瞬间将犀鸟包裹,水声也再次席卷众人的耳膜,让他们觉得似乎方才的平静更像是梦幻一般。
不做多余的动作,犀鸟直接俯冲而下,烟云和暴雨极速向上飞去,千亦的速度比起雨势更为迅捷,直到那个点慢慢扩大充满三人整个眼眶。千亦才慢慢扇动翅膀,缓缓落下时仿佛周身透过了一层魔障,在地面停歇下来,三人顺着鸟羽滑落,直到站稳脚跟,才发现先前被雨淋湿的衣服头发都莫名干爽,包括犀鸟的羽毛也在莹莹闪着光亮!
眠川之中有一座漂移的三足岛,岛上有一座梦幻之城。因为岛漂移不定,所以没有人真正到过这里。然而平原蕃地的精怪们几乎都知道它的存在,那最初又是谁散播的消息呢?
谁都无法清晰地回答这个问题!
而之前汛突然说出这个梦幻之城中有汩清泉可解库洛之毒,虽然当时爻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但也只是影影绰绰的杂乱思绪。如今真的踏足这传说中的岛屿,爻捂住砰砰跳动的心脏,再一次深呼吸。
“爻,皮瑞德,谢谢你们陪我来到这里,你们看,这就是梦幻之城了。”汛看了看二人又指着岛上高耸的山峰,一座座精美的纯白建筑,自山腰鳞次栉比顺着山壁延伸到他们眼前。
说完汛抬脚悠悠地走入城中,而爻却感到心口一紧,他伸手想要抓住汛,然而却只是呆呆地停在半空,眼前闪现着那个女人的笑脸,是开心又落寞的笑容,伸出的手最终握成了拳。
皮瑞德却是没有发现白爻的异样,踏着轻快的步伐跟着汛朝城中漫去。
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建筑。不像石庙台的粗糙,这些屋舍都非常精美别致,不紧墙壁是纯白色,连地面的石阶也是纯白的,而这种白又很温和,并不给人压力感。
沿着石阶向上,左右两侧的建筑呈几乎相同的对称布局。一段段石阶又由一个个巨大的石台相连,石台中央的人形雕塑各不相同,有的是一个女人举着月牙儿,有的是几个孩童在嬉戏,有的是众人托起一个圆盘。
三人来到一个巨大石台上,汛停下脚步。石台中央的雕塑是一个母亲捧起一个婴儿的造型,而在雕塑后面还有一片很大的区域,那里似乎很久以前是盛满水的,只是如今看去水已干涸只留下一些印迹。
“就是这里了。”汛淡淡地说着,走上前去,他蹲下身抚摸着曾经浸满水的石面,“这里就是泉水曾流入的地方。”二人都是满脸疑惑,那为何没有水呢?汛看向爻和皮瑞德扬起嘴角,“我现在就要将泉水召唤出来。”
于是汛站起身,抬头望上看去,数丈高空中有一座小楼斜倾着一角正对着泉水池中央。汛踩着楼梯来到小楼内侧,用力搬动着把手,然后听到石头碰撞摩擦的声音,随着一声长鸣,从那突出的一角小楼之上冒出汩汩的泉水,倾泻入干涸的石坑之中。爻和皮瑞德只顾着惊奇一时都忘了言语。
水流源源不绝倾泻而下,溅起的水花将一旁惊呆的二人扑个正着。皮瑞德扬起尖喙,那水便流入口中,他尝了一下,瞬间淡绿的眼眸闪烁起莹光,“这泉水好清甜!”感叹之后便张大了嘴要去接那泉水。
爻听后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把手放舌尖舔了一下,同样惊异地睁大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不断涌出的水柱。他从未尝过如此甘甜的水,那滋味就像整个身体里的污浊都能被净化一般,清冽爽口还有种淡淡的清香。
“就像…...就像山梨蜜汁一样香甜!”他想起汛去石庙台前为自己寻的山梨蜜汁,那时候自己用那副样子欺骗了汛,如果,如果汛知道了自己就是横公,会是怎样的反应?那个真心替自己担忧而流下眼泪的小小少年……知道了自己依然健康地活着应该会很开心吧,也许这样他就不会离开,或者因为被欺骗而不愿再与自己亲近,然后离开是必然的吧!
想到这里,白爻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迷蒙渐渐失去了气力,双脚一软跌进了池水之中。
一旁的皮瑞德见爻跳入池中也跟着跳入,并欢快地游了起来。
直到汛从小楼中下来,池子里的水已经注满并开始往偏低的一侧溢出,哗哗的水声还伴随着皮瑞德的欢呼声。
“皮瑞德,爻呢?”汛大声问皮瑞德。这时皮瑞德才愣了愣停下动作,“你说什么?”高空倾泻的水声吞没了汛的声音,他没有听清,于是游到汛脚边问道。
“我是问你爻去哪了,刚才你们不是在一起的吗?”汛蹲下身,再次以更清晰的声音询问道。
“爻?他不就在…...咦,去哪里了,刚才他,就在我旁边来着,我们见着泉水甘甜就一起跳入水中”
不等皮瑞德说完,汛便一头钻入池水中,只见爻静静地躺在池底,青色的衣角随着水流旋转飘荡,腰间的水晶小葫芦萤萤闪着蓝光,他双眼紧闭就像睡着了一样。
汛毫不迟疑向爻游去,握着他的双肩用力摇晃着,见爻没有丝毫反应便抱着人就游出了水面。汛将爻平放在石台上,皮瑞德也冲上前询问怎么回事。“他可能溺水了!”汛显得有点慌乱,发丝的水滴落在爻的脸上。
“什么,溺水?他不是眠川里的精怪吗,怎么还会溺水?”皮瑞德一脸的不可思议。
“他现在是人形,当然会溺水了!”汛的语气有点急燥,他也是并不知道为什么水里的精怪会溺水,但眼下爻毫无意识呼吸微弱,怎么会突然这样呢?按理说饮了这泉水身体里的库洛之毒就能解了的。
一时间汛没了主意,若真的溺水了该如何急救,汛在脑海里搜寻着传承里的知识。看着爻惨白的皮肤,汛捏住爻的鼻尖拖住爻的脖颈深吸一口气便送进了爻的口中,心里默默祈祷着爻赶紧醒过来。
直到爻呛咳了一声皱紧了眉头,一旁的皮瑞德依然呆呆地立着,仿佛他看到了难以理解的画面,一时间脑子尽转圜不过来。
听见爻咳出声,汛的面色才缓下来,他坐在一旁用手撑着地面,微微地笑了,依然不忘关切地询问,“你没事吧,爻?”
爻喘息着慢慢坐起身,看着眼前的汛和皮瑞德又看了看自己,才记起之前自己意识模糊的时候似乎是栽到水中了。经由这个,他清晰地记起了自己最初是如何从眠川爬上岸边来到那个人面前的!
是个拥有很温柔又耀眼笑容的女人,她是汛的母亲。回应她的召唤,白爻也就是最初的横公蹒跚着学着人的模样行走,要知道他本是一条鲶鱼。
女人看到他的模样笑出了声,然后用他从未听过的言语使他有了人形并能听懂她的话。他试着用陌生的嘴巴发出和女人类似的声音,于是他就有了人识,周身的世界也在不断变化。
眠川变得宽广深邃,树木瞬息长出参天穹枝,天空时而风雨大作时而晴空万里,草木和石头都在随着时间流逝荣枯轮回。
横公看着自己的样貌也在不断变换,手臂上鳞片忽隐忽现,胡须时短时长。他看向女人,见她紧皱着眉头一副不堪忍受的模样,他赶紧上前制止她继续幻想……里世界最初的样子就这样成形了。
“你唤我出来,还唤醒了一个世界,你是什么人?”横公随着这个停止幻想的人类在库洛之地随意地走着。
“起初我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外面太多纷扰了,我只想一个人待着,可是一个人果然太过孤独了,所以你就来了。”女人显得很开心,微风略过她浅色的长裙,轻抚她漆黑的长发,她的笑容那样温柔又耀眼,她的声音那样动听又柔和。横公想着为了这温柔的笑,他可以做任何事情。
昼夜翻转时光荏苒,不知过了多久......
女人叹息一声,“哎,横公,如今我可能已经无法停止时间的流逝了,并且也无法保持这样的身体继续和你散步了,你…...可以替我继续看着这个世界吗?”
“你要走?”横公问道,淡淡的一股忧伤爬上了横公的心头。
“嗯,我无法继续了,但…...依然还想要留下来,如果还有以后,再回到原本的世界去吧。希望横公你可以一直看着我微笑,就像这样。”女人说着笑了起来,像盛开的花,毫无保留尽情释放。
三日后,横公再次来到女人所在的地方,发现女人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副微笑着的模样,横公学着她的样子将嘴角咧开,此时从她的怀里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白爻长舒一口气,“如今泉水已经开启,这样顺流而下就会汇入眠川,库洛之毒……”
“嗯,库洛之毒自然消解,你们也不用太担心了。”汛接着道,他那微笑着的神情和最初的那个人类——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只是如今的汛,已经接受了全部传承,那他应该回去原本的世界吧,就如那个人所说的那样。白爻咧开嘴笑了起来,微笑着看向汛,温柔的说,“凛,你的母亲叫做凛,是她召唤了我,创造了里世界,是她嘱咐我照顾好你,让你接受传承。现在你已经全部知晓了,而我”不等爻说完,汛接着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包括你就是横公,这些我在接受禁忌之书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很开心,横公,不,白爻,知道你一直好好的我真的很开心,我想继续留在里世界,你,你们不会赶我走的吧?”汛突然像个孩子一样似乎要流下泪来。
爻想起在沉船时,见到汛泪流满面的样子,心中顿时酸涩,但又异常欣喜,他知道之前的担忧都是白费心思。白爻郑重地向汛道歉,“对不起,汛,之前一直骗你。”
汛摇摇头,忍不住又要笑出声来,眼里似乎含着泪,“你不用跟我道歉的,我都知道了,眼下我可能还是要离开里世界,去到那个所谓的表世界,把母亲的消息带出去,然后我就回来,之后再也不离开里世界了。”
爻点点头,伸手抹去汛眼角划出的一滴泪,然后拍了拍汛的肩膀,二人都站了起来。
皮瑞德将他所听到的关于里世界,关于汛和汛的母亲的事记录在双蹼的纹理中,待回到树屋他将开启书写里世界的新篇章!当然书名他都已经想好了,当然不是什么禁忌之书了,而是叫永恒之书才是。
汛在泉水池旁的小楼中推开另一侧的门缓缓走了进去,爻和皮瑞德站在前门口看着他,汛回头笑了笑只说了一句“我去去就回”然后转身没入了黑影中……
只等汛再次回到大家眼前,他微笑了,“你好,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