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医生(作者:残雪)
第二章
病人麻二叔
麻二叔去世前,常和亿嫂讨论他的病。亿嫂很喜欢这种讨论。他俩坐在开着黄菊花和白菊花的小院里,说一说又停一停。在阳光里,肥硕的黄母鸡们发出梦呓。
“我今天在石洞的泥土缝里找到了治你的病需要的那种药草。”亿嫂说。
“是岩柏?”麻二叔问。
“是啊。”
“我也觉得那种草有效。我听你这样一说啊,就想起那种药草的模样来了。它们长得那么周正,像小伙子一样,嘿嘿。亿嫂,当你采摘它们的时候,它们是不是很激动?”
麻二叔说着就站起来,在院子里走动着。
“我觉得它们的确是很激动,可能它们感到自己要开始旅行了。这些草像小鱼儿一样在我的手心里搏动,我现在还有那种感觉。”
亿嫂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边脸颊在发热。
“像小鱼儿一样,这正是我的病所需要的。”麻二叔拍了拍自己腹水的大肚子,“这种植物吸取了岩石的精华。我的运气真好。谢谢亿嫂。”
“当然,你的运气不会差,即使有病也不会差。你瞧,一下就得到了一种友谊。好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同这么美的药草做朋友。”
麻二叔一边点头一边指着黄菊花上的那只彩蝶对亿嫂说:
“我们生活在山脚下,可说是什么都不缺了,对不对?”
“对。你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岩柏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亿嫂笑起来,她感
到他一点也不像离死亡越来越近的病人。她在心底感叹:“云村,云村,你的村民多么富于智慧啊!”
麻二叔安静下来了。他想起了一件事。
“亿嫂,你今天走近那石洞时,听到什么响动了吗?”
“哈,有这事。我听到了沙石坠落发出的声音,哗啦哗啦。”
“这就好,这就好,它们迫不及待了。麻二嫂正在帮我煎药。我也有点迫不及待了。活着真好啊,不过我即使死了,也是死而无憾。”
亿嫂欣赏地看着她的病人,心里想,这不就是那种奇遇吗?岩柏是如何下山走进麻二叔的身体里头去的?她又想到灰句,想到小伙子下决心之前所经历的煎熬。
“亿嫂,我到了阴间也要每天祈求上天保佑你。”麻二叔送她出门时说。
亿嫂每隔两天去看望麻二叔一次。她发现麻二叔的肚子胀得越来越大,但他的精神却越来越好了。每一次他都有喜事报告亿嫂,比如那只喜鹊下了蛋呀;比如院子的围墙下长出了一株“七叶一枝花”啦;比如早夭的孙子小喆给他报了梦呀;等等。这当然是回光返照,可回光返照也是幸福啊。亿嫂同麻二叔,还有麻二嫂共享着这份幸福,心里一点也不感到阴郁。麻二嫂甚至在围墙上架了一面大镜子,这样麻二叔就可以看到马路那边的树林中的动静,而不用走那条坎坷不平的小路了。麻二叔对于那片树林里的活物
了如指掌,他从前是一名猎人。
“亿嫂啊,麻二最敬佩的人就是你。”麻二嫂说。
“干吗敬佩我,我又治不好他的病!”亿嫂笑嘻嘻地应答。
“治得好治不好不是关键。”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们心里踏实啊。云村只有你让我们心里踏实。”
“谢谢你的夸奖,我很欢喜。”
“可我没有夸奖你,我讲的是事实。”
“谢谢你告诉我这件好事情。我今夜一定会睡得特别安稳。”
亿嫂走出围墙,一边走一边想,她走进院子里那两位的视野里了,她的心同他们连在一起。
麻二叔是夜里去世的,没人知道准确的时间,当时麻二嫂碰巧睡着了,他们的女儿也在隔壁房里带着小孩睡觉。
“爹爹欢欢喜喜地走了。”女儿云姑对亿嫂说,“临睡前他还喝了您给他带来的草药汤剂。他说自己有福气,因为并不那么疼。”
亿嫂听了云姑的话眼圈就红了,可是接着心里又涌起热浪。他并不那么疼,大约是草药帮他渡过了难关……
虽然肚子胀得很大,身子却已缩成了小小的一条——那些病毒终于与他达成妥协了。他是一位多么宽厚的长者啊,那安详的面容透露出他内心的秘密:他已经同每个人都告过别了。麻二嫂没有哭,她已经替他擦洗了身体,给他穿上了他最喜欢的绒布睡衣,上面有樱桃图案的那一件。
“我倒不觉得他已经去了,”麻
二嫂说,“这屋里和院子里到处都是他在说话。他嘱咐过我,即使他去了,我还得每个月为他熬一次中草药,浇在他的坟上,他最喜欢闻那种药香。亿医生,你会满足他的愿望吗?”
麻二嫂眼巴巴地看着她,亿嫂连忙点头。
“当然,当然会!我每个月都要为麻二叔开一服药方!”
麻二叔被埋在山上的岩洞边上,那是他指定的地方。亿嫂就是在那岩洞的入口处发现岩柏这种药草的。亿嫂想起了这事,就在心里对自己说:“麻二叔的记忆力真不错。”
有时候亿嫂太忙,就让灰句去麻二嫂家送药方。灰句总是高高兴兴地接受这个特殊的任务,像过节一般脸上焕发出光彩,这又令亿嫂感到诧异。她终于忍不住问他:
“你怎么这么喜气洋洋的啊?”
“那是托亿医生的福啊。这件工作——这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任务。我每次将您开的药方交给麻二嫂时,就听到山上响起山歌的声音,我脚下的地也微微颤动着。这时我好像看见了我刚出生时的样子。他们说我生在柴棚里……亿医生,为什么会生在柴棚里?”
“因为你等不及了嘛,因为你急煎煎地要同大家玩嘛。最近麻二嫂情绪怎么样?”
“她情绪很稳定。她说:‘活着时帮他煎药,去世了也帮他煎药,只是次数少了。他可是个体贴的老头。’我看见她带着外孙女去上坟。”
“唉,云村啊
云村。”亿嫂说着眼睛就发了直。
“我一定要将那山歌的歌词听清楚!”灰句在门外喊道。
亿嫂在房里一边用碾子碾药粉一边将整个事情细细地想了一遍。她将一句话说出了声:“麻二叔是云村的代表。”
“你在说什么?”亿叔在前面房里问道。
“我们云村是不是有两千多人?”
“两千四百三十八人。你问这个干吗?”
“麻二叔守护着这个村庄。”
“你也是嘛。我嘛,就只守护你一个人。”亿叔哈哈大笑。
“人要是关心起药草来,人的世界就大变样了。”亿叔又说,“麻二不也种了不少药草吗?他学会了同病毒做朋友,久病成良医啊。你瞧麻二嫂多么滋润,这都是麻二营造的氛围。这家伙一肚子诡计,我真佩服他。”
夫妻俩走进药草园,坐在那张木椅上,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亿嫂又听见有人在哭,但哭声并不伤感,只是种平和的宣泄。但为什么要哭?因为世事无常还是因为亲爱的人总要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