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下一页日历后,武老汉用他枯藤一样乌黑褶皱的手颤颤巍巍地把那折了几折的今日份日历展平。星期五,普普通通的红色印刷体,却承载了武老汉对幺儿强子一年十一个月又二十九天的思念。
武老汉晚年得子,媳妇终归争气,生了三个女儿后、在他五十岁快要认命的年纪,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但是,媳妇命苦啊,高龄怀孕,一条腿踏进棺材,生产时,大出血,媳妇说啥也要保儿子,舍命去了。
得子不易,那是媳妇用命换来的,武老汉对幺儿是真的往死里疼爱。在这人均年收入两三千的小洪村,武老汉家的强子从小到大没有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不是牌子的。
武老汉一亩三分地没啥钱,可是他有三个女儿,都嫁了人家,叫她们给最小的弟弟买件好衣服,给点零花钱还是轻而易举的。
大女儿就嫁隔壁村,近的很,经常回来。二女学历最高,上过大学,现在在市政府坐办公室,是村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但也是武老汉最不喜欢的,女孩子家家多读了几两书,就以为了不起了,每次打电话回来没有不数落他溺爱强子的。二女家里有钱,抠门得紧,从不愿意给强子零花钱——虽然强子的学费是她出的。
至于老三,唉!
星期五是个好日子。武老汉被岁月搅浑的眸子里看着大红大红的日历散发着亮晶晶的光芒。
幺儿离开家差不多两年啦,听三个女儿说去当兵了,说人家长官看中了强子身强体壮,急急忙忙拉到西藏那边守卫边疆去了。任务紧,走得急,没时间回来跟他这个老头子告别,就给姐姐们吱了一声罢了。
他这小儿子,虽然打小成绩不太好看,但是特别有气派,走路板板正正,都带风的,天生就是当兵的料!
这两年来强子给家里捎过八封信,武老汉不识字,都叫村里干部给念的。
“阿爸,我在部队里表现可好,得了优秀士兵称号……”
“阿爸,我在部队里过得都好,吃穿不愁,队里兄弟哥们义气着呢。你自个儿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别总烦姐姐们,她们都有自己的家……”
每次村里干部念完后都羡慕地夸一道:“以前强子那么吊儿郎当的,现在进了部队当了兵,变得又孝顺又有出息啦。武老汉啊,你算是修了三辈子福啊。”
武老汉吧唧一口旱烟,拍着胸脯说:“我老武家从来就没出过孬种。强子是越来越出息了,放眼咱村,同龄的小伙子,哪个能有我家强子厉害?”
村干部也不接话,笑了笑,把信还给武老汉就走了。武老汉可宝贝这几封信,每次想幺儿的时候就拿出来看,尽管大字不识两个,可看着那隽秀飘逸的字,他就特别骄傲,尤其满足。
心心念念,一天一天数着日子,今天星期五可算等到儿子回来了。
武老汉看着日历,忍不住泛起了泪花。
“爸,你怎么穿起了新衣服,不是说二姐买的唐装不好看吗?”老三做好了早饭,从厨房里出来看见武老汉着一身唐装,揶揄起来。“吃饭啦。”
武老汉看看自己这身打扮,鼻子里哼哼,“放柜子里久了不穿浪费了,不好看也不能浪费钱啊。”
明明是舍不得穿,还硬是死鸭子嘴硬说不喜欢。老三没揭穿武老汉的死要面子,盛好饭菜,把老头拉过去。
“老三啊,今天你弟弟退役回来,可得准备好饭菜给他接接风尘。”武老汉有板有眼地吩咐起来:“做红烧排骨,烧一盘茄子肉末,强子爱吃。”
“知道了,瞎操心。”
“通知你二姐今天要回来了吗?”
“昨晚就给她打电话了。”老三撇撇嘴,有点不耐烦,怕武老汉再问就把大姐啥时候回家也一并告诉了武老汉。
武老汉点点头,吃饭。没扒拉两口,武老汉放下筷子就去抽旱烟。一边抽一边若有所思。
“老三啊,你看你弟弟回来也到娶媳妇的年纪了,我们是得给他找一门亲事。你看这房子就三间房,我占了一间。到时候强子娶媳妇房不够啊。”
武老汉看到三女儿脸色瞬间暗沉下来,心理有点不悦,也不管女儿的想法,直接开门见山:“你都回娘家住了半年了,该回去了。”
老三立马甩下饭碗,冷漠道:“爸,我离婚了。离婚知道吗?”
女儿的态度让武老汉立刻发火了,他把烟头扔在地上,扯着嗓子怒骂:“都三十好几了,离什么婚啊!有家庭有孩子的,离婚做什么啊!日子跟谁过不是过,离婚干什么呀!”
老三也是个急性子,脸红脖子粗,眼泪跟开了水龙头一样哗哗地就下来了,她跳起来指着武老汉骂回去:“你知道什么!那个贱男人在外面养女人,我能忍吗?你就会指责我,你关心过我的生活吗?你就知道强子强子,对于我们这些女儿,你关心过吗?”
女儿的声嘶力竭让武老汉有点懵,他心理窝着一通火气,可又发泄不出来,最后只得喃喃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个男人不花点心哪……”
“你有病!”老三直接回了房间,砰地把门摔得震天动地。
傍晚时分,夕阳在山。武老汉第十五次从村口失望而归,说好了下午就到家了,怎么都饭点了强子人影都没有!
武老汉心里捉急啊,赶着有一盆火在心窝里熊熊燃烧一样,难受。强子不会出了什么事儿吧?
回到家,看见市政府工作的二女站在门口,一脸忧心忡忡。“爸,您别着急,没准路上堵车了呢。”
武老汉不知道怎么地,气不打一处来,冲二女就吼起来:“我能不着急吗?你怎么跟我说的?是不是说强子下午就到的?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七点啦!人呢?”
二女脾气好,忙安抚老父亲,给他沏了一杯茶,好声好气哄着:“计划赶不上变化嘛。正桐去接弟弟了,没事儿的,放心吧。正桐干事你还不放心吗?”
正桐是武老汉二女婿,知识分子,市里重点中学的教师,稳重,靠谱。
这给武老汉打了一针。
老三这时候垂头丧气地走来,把二女的手机递给她。“姐夫电话。”
“武小强家人吗?这里是县中心医院,武小强身中三刀,大出血,快来医院。”
电话里冰冷的女声犹如晴天霹雳,竖着耳朵偷听的武老汉只觉得呼吸困难,两眼一黑,就晕倒了。
县中心医院手术室。“正在手术”的字极其亮眼,就像恶魔的眼睛。武老汉遏制不住抱头痛哭,大女儿和三女儿都连忙安抚着。
二女儿在走廊尽头焦虑不安地拨打着丈夫正桐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女人的第六感让她的心悬在半空。这边弟弟在手术,那边丈夫又不知踪影。
度秒如年。
终于,手术室的门打开了,病人被推了出来。武老汉一个箭步扑上去,“强子啊!”
然而,手术室里的居然不是他可怜的幺儿,而是,正桐,他的二女婿。
所有人都惊呆了。尤其是二女,直接张大了嘴定在原地。
“我儿子武小强呢?”
武老汉首先反应过来,质问医生。“我儿子呢?”
“武大南!”老三看不下去了,直接吼起来父亲大名,“现在是你女婿危在旦夕!”
“我知道!关我什么事?我要找的是我儿子,我儿子现在还没着落呢。”武老汉也怒了,口不择言起来。
“你太过分了!知道你儿子这两年为什么没回家吗?他进局子里去了!跟人打架把给人给捅了!被警察带进去的。”老三挣脱大姐的阻拦,义愤填膺道:“为了不让你伤心,我们姐妹三个都瞒着你说强子去当兵,让你脸上增光。你知道信是谁写的吗?就是二姐夫写的,你儿子根本就没给你写过信!”
二女已经哭的哽咽不已,但还是极力拦住妹妹再秃噜嘴。
老三自小性子急,脾气火爆,发起火来六亲都可以不认,她一把推开二姐,直接冲武老汉跟前。
“今天也是二姐夫去接他出狱的!”
武老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脑袋嗡嗡嗡的,似乎有千万只苍蝇耳边飞着,他已经听不见女儿们的声音了。
强子……
正桐……
不久,警察局来人了。他们说:
武小强出狱被当年的仇家知道了,他们招呼了几个人带着好几尺长的家伙在通往他们村的幽静路段处候着,伺机报复。当时正桐给武小强断后,让武小强逃出去报警……
现在这伙人和武小强都被扣留在警局里。
“你们给个人跟我们过去一趟。”
武老汉第一个举手:“我去我去。我是武小强他爸。”
警察同志看了看这个满头白发老态龙钟的老人,又看看旁边几个人,好声气说道:“大爷,您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让年轻人去吧。”
武老汉一听,记上了,吹胡子瞪眼。“我是他爸!我身子骨硬朗着呢!”
这时,大女儿急忙过来替自己父亲顶撞了警察同志赔个不是。“警察同志对不起,我爸太担心我弟弟了。我陪他一起去。”
武老汉推开大女儿,指着在询问医生丈夫病情的二女对大女儿说:“不用你去,叫你二妹去,她是市政府的人,叫她跟我去。你在这照顾正桐。”
出医院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二女压着声音对武老汉说:“医生说了,正桐失血过多,现在很不稳定。如果正桐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个弟弟我再也不会认了,您也一样。还有,一切都走法律程序,没有人可以特殊。”
“县中心医院”几个红色的霓虹灯光照在二女身上,映得她通红、冷漠、决绝。
武老汉心只觉得眼眶发疼,心脏沉重得很,一直往下沉,一直沉。
医院的上空透着暗红色。今天是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