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江中学实行半封闭管理，对高三的学生来说，除了住在家里的走读生，只有在星期天中午的时候，学校才会打开铁门，任凭学生们上街采买生活用品，让禁锢的青春得到半天“放风“。

李晓红静静地走出校门，她向校门口两只石狮子旁边张望着。果然，她找到了正在等她的人。

“伯父！“李晓红喊道。她虽然还有父亲、母亲，可似乎伯父才是她为数不多的亲人。

自从李晓红的妈妈跟别人跑了以后，李跃进更加沉浸在壶底乾坤里，李晓红几乎成了一个父母健在的孤儿。幸运的是，李晓红的伯父给予了她力所能及的帮助，他省吃俭用从小学一直供到李晓红到高三。

伯父今年已经五十一，可他至今仍然单身。而他单身的原因，却和李晓红的父亲大有关系。李跃进18岁当兵，那时李解放25岁，由于李晓红的父母多病，李解放用他尚显年轻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庭。就这样过了两年，还是李晓红的爷爷奶奶忍不住了，开始张罗着给李解放找对象，这时李跃进来信说随着部队上了南方前线。李家人放心不下，哪里有心思张罗婚事，于是托人做媒之事也随之作罢。好不容易等到李跃进平安回来，此时李解放已经28岁，再也耽搁不起，便跟媒人说定了日期和女方见面。

也是合该出事，那一天李跃进执意要陪着李解放一块去，说是要给李解放参谋。在媒人家里，年方二十的女孩对老成持重的李解放并没有看上眼，却对他身后腰杆挺得笔直，浑身都是军人气概的李跃进着了迷。喝完茶，说完话，媒人把女孩拉到一旁，女孩却羞答答的不表态。

当天晚上，在女孩家里的一再逼问下，女孩满脸通红地说出了四个字:“喜欢小的。“这可让李家犯了难。李解放毫不犹豫地说:“我已经耽误了几年了，不差这一年半载，她看上了跃进，正好年龄也般配，要是跃进不反对的话我看可以先把这门亲事办了。“就这样，在长幼有序的山下村，李跃进在罕见地先于他哥哥结婚，那个女孩就是李晓红的妈妈石树萍。

李跃进彩礼和结婚的花费把李解放和父母几年的积蓄都搭了进去。而对于李解放这么“高龄“的未婚男性，很多女方越发不肯降低彩礼的要求，再加上李解放的父母依次去世又耽搁了几年。就这样，一条山下村响当当的好汉，硬是被逼得35岁还在打光棍。

本来，在他35岁的时候还有机会解决他的婚姻问题。那时黄花闺女未必看得上他，但找一个丧偶或者离婚的女人还是有可能的。可那时李晓红的哥哥意外中毒身亡，李跃进心性大变，石树萍跟人跑了以后，李晓红简直成了一名孤儿。

李解放看到自己好好一个家庭破败成这个样子，于心不忍，但他也拉不住李跃进这辆醉酒狂奔的马车，便只能尽自己的能力抚养李晓红。好在还有他的三婶，也就是李晓红的三奶奶帮衬，总算把李晓红送到上了高中。

连江中学实行月假制度，可每次月假李晓红却不太敢回家，伯父理解她的心思，也不强求，因此他和李晓红约好，他隔几个星期来看她一次，时间是在星期天的中午，他会在石狮子后面等李晓红出来。

“晓红！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出来？“李晓红的伯父强忍住内心的焦急问道。

李晓红转身看了看传达室的钟表，满脸疑惑地说道:“我今天也没晚啊？“

“哦，是没晚，我可能看错时间了。“伯父连忙从心事重重的神态中走出来，打起精神来递过来一袋金黄的桔子，接着说道，“山后面的桔子熟了，今年比往年还要甜一些，你放在学校吃，也给同学们尝一尝。“

李晓红接过伯父手中的布袋，她又看到了伯父满是开裂的手。伯父从事一种危险的被人称为“下窑“的工作，也就是在煤矿里挖煤。他的手，粗大无比，粗糙无比，触目惊心的老茧层层叠叠，皮肤粗糙仿佛老蟾蜍一般。这是一双饱经风霜的风，但这仍然是一双充满力量的手，这是一双真正属于劳动人民的手，是李晓红永远感激和惭愧的一双手。

接过布袋，李晓红正要说话，伯父却说道:“你赶紧回去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李晓红正想回答“好的“，可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问道:“伯父，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没事。“伯父轻声回答道。

李晓红看到情况不对，多舛的命运让她分外敏感，心里立刻担忧起来，她追问道:“一定是有什么事，伯父你不要瞒着我呀！“李晓红几乎要哭了出来。

李解放不说话，他犹豫着要不要跟侄女说，也不知道该如何和侄女说。在侄女面前，李跃进干的这件事情实在难以启齿。可是李晓红去把他的沉默看成了悲伤，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预想肯定是不好的事，比如——三奶奶去世或者类似的事情。自从她哥哥死后，有时是在梦醒的时候，有时就算平白无故她却突然揪心起来，她就会担心会不会有亲人会离开她。李解放越沉默，她就越焦急，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唉！“李解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不是你那该死的老子！“

“我爸？“听到是她爸她反而有点宽心了，她问道:“我爸怎么了？“

“他……他被抓到派出所去了，他……“李解放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怎么又被抓到泥湾派出所了？“李晓红非常疑。泥湾是山下村所在的乡，李跃进曾经因为醉酒闹事被抓到泥湾派出所过。

“要是泥湾派出所就好了，但是他被抓到城区派出所了！这个糊涂鬼啊，怕是要在里面被打个半死！”李解放捶首足道。

“城区派出所？他为什么被城区派出所抓去了？“虽然李晓红恨他的父亲，可是看到伯父心急如焚的样子，李晓红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着急起来。

“他——“李解放原本要透露实情，可一想还是不合适，硬是在他的嘴里踩了紧急刹车，把即将脱口的两个字咽了回去。李解放沉默了一会，终于想到一套说辞:“他和别人打架，被抓进去了。“

李晓红沉默无语。她又是愤怒，又是紧张，可最终担忧却占了上风。李解放安慰她说:“没事，不要紧的，人民政府现在是讲道理的，他进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你好好学习吧，家里的事情不用你管，我会想出办法的。“

李晓红还想说着什么，可是李解放一转身便准备要走。李解放拉住伯父的袖子，可伯父一甩手，便走了开去。这就是李家人独有的表达感情的方式，对待亲人，他们总是直来直去，总也学不会温柔造作的样子。

“你只管读书，别的什么都不用管。“李解放说道。

李晓红望着伯父远去的背影，李晓红第一次发现伯父伟岸的背脊有点佝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