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我和墨渊都担心是对方祭了钟,各自怀揣着狂跳得慌乱不已的心,此刻紧紧拥着,神魂未定,却听有人高喊了一声,惊扰了我二人劫后余生的重逢。
“墨渊,快来!”
我回头才发觉,一片狼藉的当下,在场的,远不止我们夫妻倆。
东华单膝跪倒在泥泞里,有些费力地抱起一人,墨渊忙丢下我疾步过去。我紧跟了几步,却在瞧见那片黑色的衣角时,脚步突然停顿,心一凉,是...夜华?方才从东皇钟里跌落的身影,竟是夜华!
我本已不大灵光的脑袋被震得越发地懵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半晌,才恍惚记起,早间我就在这里碰上了夜华,确实曾听他提过诸如“甘愿守钟”之类的话,彼时,我只当他胡乱言语的,故而并未在意。
墨渊弓着腰俯身察看,他慢慢蹲下去,伸手接过夜华一动不动的身体,久久地沉默不语。他因背对着我,我没法看到他的表情,可亦不难想象得出,此刻弥漫在他心头的,该是何等彻骨的悲凉。
眼前有些发黑,鼻子也有些酸涩,我不忍地挪开了眼睛,可是模糊看出去,看到不远处竟还有个活物,他正冲这边张望,看见我时便慌慌张张招手。
此人我认得,正是若水之野的土地神。发髻散乱的他手里也搂抱着一个,我定睛看去,又一次震惊,“令羽?”
令羽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嘴边有血迹,胸前也是一大片触目的殷红,仍在汩汩冒着血。我没法子淡定,忙撕了块干净点的衣裙,边替他包扎伤处,边颤着声喊,“九师兄,醒醒,快醒醒。九师兄,师父在这里,你可别吓唬我......”
一日之内见证过太多生死,即便我再怎么想硬起心肠,此时此刻也装不出来了。因两手抖得厉害,土地实在看不下去了,“姑姑,您先别慌,小仙替您搭把手吧。”
勉强包扎完,我稳了稳心神,好在令羽伤势虽重,脉息仍在,撑上个把时辰应不成问题,好歹能撑到我带他去折颜那里,总会有希望。
据这位土地说,擎苍破钟的前夕,东皇钟出现从未有过的巨大躁动,若水下的神君府都震了几震,他自己所栖身的土地庙几乎翻了个个。夜华命若水神君去天上搬救兵了,他则陪夜华紧张地盯着。恰在此时,令羽飞身赶到了。
“令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又是如何晓得擎苍快要破钟了?我极为疑惑。”
“这个……小仙亦不知,不过最近半个月来,这位令羽上仙不时便会跑到这边来看看,有两次遇见太子殿下,他们还曾坐下来对谈过。”
土地向我们几个讲述,过不多久东皇钟钟身闪出巨大白光,白光中便隐隐出现一个人影来。不等秦聪站稳脚跟,早已蓄势待发的令羽及夜华,旋即拔出宝剑,迎风直逼东皇钟带出的那片闪光。
“当其时,小仙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太子殿下与上仙都是上乘的剑法。何等精妙啊,翻身缭绕的剑花将我眼睛都晃花了,那擎苍甚是凶顽。法力无比强大,以一敌二杀得难解难分,他们之间斗法带出的闪电雷鸣直达上天,小仙法力实在不济。帮上帮不上忙不说,离得稍微近点,还险些被戾气给伤着了……”他自絮絮说着,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天昏地暗间,土地说他并没看得真切,只是忽然听见擎苍长笑三声,笑毕长咳了一阵。缓缓道:令羽是你吗?你拼却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把剑扎在我的心口上,是还在记恨当年,我将你掳去大紫明宫吗?我那时,真的喜欢你呀……
令羽倒地不起,胸腹间被擎苍的兵器戳了个大窟窿,一张嘴,大口大口的鲜血吐了出来。仍强撑着说了句,吾乃昆仑虚弟子岂能与贼为伍,后昏了死过去。
擎苍悲声大喊,今日虽败,我不服,若不是数百年前的大伤尚未养好,今日出钟又折了许多力气。我绝无可能败给你们两黄毛小儿。
夜华以剑支地,单膝半跪在地上,喘着气道,你终究是败了。
他想既然擎苍败局已定,便急欲去看看豁出性命的令羽,熟料却在此时,东皇钟爆出一片血色红光。
我等几个听了,额外诧异,擎苍不是败了吗?他既败了,那东皇钟缘何还能开启?
“那时,太子殿下亦猛抬头,他问擎苍:你在这钟上动了什么手脚? 擎苍躺在尘土之上,微弱回道:你想晓得,为何我动也没动东皇钟,它却仍能开启?哈哈,我不过用了七万年的时间,费了一番心思,将我的命同它连在一起罢了。若我死了,这东皇钟便会自发开启。看来我是要死了,不晓得与我陪葬的,是你们几个,还是八荒的众仙……他话尚未说完,自先咽了气。”土地一股脑儿说到这里,不禁又红了红眼圈,“眼睁睁看见东皇钟不停喷出红莲业火,大口大口吞噬着周边一切,太子殿下一句话也没说,猛地扑了上去......后来,几位尊神赶到,看见的便是如今这个样子了。”
他说完了,兀自垂首叹息。大家都不作声, 只听得风吹打着浪不断拍上河岸,仿似若水在呜咽不已。
沉默良久,墨渊突然起身,手掌一翻,从东皇钟上突然飞起一道银光,是轩辕剑!原来方才晃着我眼睛,并赶在我前头的是轩辕剑。神器收回到墨渊手里,他猛地一掌拍出,引得东皇钟发出阵阵悲鸣,钟声直传出很远,很远。余音未绝,墨渊又蓦地挥出剑,银光闪过,东皇钟本就风雨飘摇的钟体应声裂开,轰然倒塌,重重地砸在水面上。这个不可一世的大杀器,就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在它的缔造者剑下终结了使命。
三皇子连宋领着一群不甚顶用的天兵天将赶到时,刚好目睹了这一幕。极度震惊的连宋抱着早没了生息的夜华,沉痛的哑声道,“你这个傻孩子啊!我以为,你不过是一时置气罢了,却原来...你是动了这样的心思。早知道,我,我...”
东华缓缓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连宋的肩膀,叹了口气,“置一副棺木,让夜华他走得好些吧。”
后来他们说的那些,我全记不得。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全放在令羽身上,才不至于去琢磨连宋话里的意思。
庆幸的是,令羽的命总算保住了。折颜那老凤凰说,这八成就是令羽的上神劫,即便治好了身上的伤,他怕也要沉睡下两三百年。得了他这些话,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今日的事多得前仆后继,我尚来不及理出个头绪,却被墨渊拉动左右转了转,沉沉盯着我问,“浅儿,你先前去了哪里?”
我霎时间心虚起来,许是习惯使然,忍不住瞟了折颜一眼,心道不晓得露了些什么破绽。
折颜耸耸肩,两手一摊,“我早说过,你若想瞒他,难。”
诚然我并非刻意隐瞒,只是当此噩耗连连之际,应当先说哪一桩,实在费思量。
“呃...我,”我搓着手,不自觉的绞扭衣袖,才堪堪发现,身上的外衣已撕破了好几处,约莫是打斗中落下的,或是从云上坠跌挂树上弄的。我大致斟酌了一下,除了这趟出门没能事先跟师父报备以外,别的应该也谈不上有什么过失吧?
“我只是...前些日子听大哥说起,跟鬼族接壤的那场疫情来得有些蹊跷,在眼下这个“多事之秋”,哦,不,是“多事之春”才对,我免不了有些疑心。阿渊,你是明白我的,眼睛里既揉不得沙子,心里更藏不住疑问,恰好你去找东华帝君商议事情,我便抽空跑去察看了一下。”
窃以为,这样的开场白还算说得过去,遂觑了眼墨渊的脸色,唔,虽有些无奈,却颇为克制忍耐。
“然后,我在边境处没瞧出什么端倪,索性就跑去漳水的源头看看,于是,一路溯河而上,不觉便走到了发鸩山。”为着不触动墨渊的伤心处,我先暂时按下了若水边碰见夜华的事不表。
墨渊的眉头蹙了一下,若有所思的样子,“发鸩山?”
“对啊。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发鸩山如今竟是那样一副萧瑟荒凉的景象,若非我从前九去过,还真要疑心自己找错了地方。当其时,万木枯败,方圆十里瞧不见一丝活气息,瘆人得很。”我回想着那般境况,仍觉得后脊背生凉。
墨渊向来心细如尘,察觉我略微瑟缩了一下,体贴的握住了我的手,我顺势依赖地往他身上靠了靠。
折颜却催着我继续讲下去, “那后来究竟怎样?”
我提了提神,将我循着大山深处传来的惨嚎声,歪打正着寻到神秘山洞,撞见离怨成了个不阴不阳的怪物,目睹了他残害俘虏,并使出极其阴鸷的诡术、吞噬魂魄等等骇人听闻的事一一道出。
“噬魂之术?”折颜惊叹出声,跟墨渊对视一眼,面色凝重。
“啊,你居然知道这个。”
没等折颜回答我,墨渊握我手的力度蓦然加重,“浅儿你可看清了,那真的是离怨?”声音里分明透着一丝紧张。
“嗯。当年十七跟离怨多次交手,虽事隔七万年,今日也断不会认错!确然是他,不过...”我稍稍迟疑了一下,不知该怎样准确地形容。
“不过什么?”
“是离怨本人没错,可又不全是。怎么说呢,就好比他身体内还住着另外一个。”平素伶牙俐齿的我,眼下也只好先这么比喻看看。
“你是说,离怨成为另一个魂灵的宿主?”到底是我的师父,一语中的。
“对对对,就是这个样子。因此起初我总觉得离怨怪怪的,可想通了这一层,很快我便猜到他可能是谁了。”
“渺落!”
墨渊与折颜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对吧?”我不禁有点小激动,“看来我猜想得没错!虽然我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可现在回想起来,那满山的树木凋敝以及生灵涂炭,大约都是妖息太盛所致。你们说那妖尊也是奇怪,怎么偏偏挑了离怨这个皮囊当宿主,看人忒没眼光了。也难怪,她竟连我都不认识,还一口一个美人的叫唤,听着让人很不爽......”
“胡闹!”墨渊暴喝一声打断我,肩膀被他用力按着,“浅儿,你,你太任性了。你这样四处乱闯乱撞,可有想过后果?”他目光如炬面色铁青,眉头锁得紧紧的。
我从未见他如此动怒,真吓得不轻,连话也说不利索了,“师...师父,你别生气,十七,十七若哪里做错了,你只管罚我,我都认罚,好...好吗?”
我不知怎样才能平息墨渊的怒气,得亏这时折颜就在一旁。他叹息着从墨渊手里将我拉开,劝解道,“何苦这样吓她?总归现在她人没事了就好。”
他摸过了我的脉,确认无大碍之后,转头看墨渊愠怒未消,便正色告我,“丫头,不怪墨渊生气,你可知道那渺落是何方神圣?她可是东华的老对手了,即便是东华或者墨渊那样高强的法力,面对渺落也不敢掉以轻心。就以你方才轻飘飘的语气,墨渊又岂能不担心?”
我一时惭愧难言。确实,刚才话讲得过于轻浮,今日侥幸能逃过一劫,很大程度是离镜拼上自己性命、打了渺落一个措手不及的缘故。想起他最后躺在尘土中的情形,心头很是凄然。
低头不语的时候,手再度被墨渊拉了过去,“是哪里弄痛了么?”
我摇了摇头,一滴泪掉落在他手背。他显然心疼了,语气缓和下来,“浅儿你知道我为何来迟了吗?”
我飞快拿衣袖擦了擦眼睛,抬头看他,“师父不是一早去了太宸宫么?”
“唔。我赶到一十三天的时候,东华的妙义慧明镜快将崩塌了。我若再晚去半刻,他不得已便只能化出星光结界,用自己毕生的修为净化里头承满的三毒浊息了......”
墨渊虽尽量轻描淡写,白浅却从中听出来了,他这趟平息三毒浊息之行是有多么凶险。她十分惊愕,若妙义慧明镜崩塌,累积了万万年的三毒浊息瞬间溢出,再流入数十亿凡世,能搅得天地倒转,芸芸众生将被贻害无穷。
“倘若非得祭出星光结界,那东华他,岂不就要身归混沌了?”她忽然觉得后怕,不自觉就抓紧了墨渊的手。
其实即便不问,她也明明知道结果,以身合道的神仙自古就有。东华他作为曾经的天地共主,或许早就存着这样的打算。甚至,包括墨渊......
“...不会,有我。”
他如此简单的一句,听得她心头颤栗。
“浅儿,”墨渊揽过她,手轻抚着她的后背,“我既答应了,不会抛下你和孩子,你可信我?”
白浅抬眼看他,默然点头,在这一刻,她说不清自己是真的相信,还是习惯于依从。
他一边捋着她散乱的发,一边轻声道,“之前东华托我,帮他觅一个相当的法器替代那妙义慧明镜,我左右寻思近半月,其实他碧海沧灵中就有现成的,是大洪荒时代遗留下来的乾坤天眼,不过需先行炼化改造一下即可。就为这个,耗费了我近两个时辰,才险些耽误了功夫。”
沉默中白浅靠上他的肩头,仿佛要如此贴近了,才能捡拾回几分信心。
“我不是一味责怪你,也是懊恼我自己疏忽了。我只道东皇钟为我所造,无人比我更了解它,可却万没有想到,自己加诸在东皇钟上的仙术,最终会被令羽破解,以至于擎苍破钟,他能先我一步感知到了。更加出乎意料的,擎苍...居然会将自己的命跟东皇钟连在一起,他伏诛之际,也逼着夜华不得不以元神祭了钟。”
墨渊颇为愤懑自责,声音转而低沉,“我刚意识到不妥的时候,满心满脑只想起了你,火急火燎赶来,生怕自己延迟一刻,便将成不可挽回的结局......如今看来,终究还是迟了。”随后一声悲怆的叹息,缓缓落入白浅耳中,心口头涨满了酸涩,讷讷口不能言。
折颜从旁跟着长嗟短叹,沉痛道,“墨渊,事已至此,你亦无谓自责,多往宽处想想。夜华年纪轻轻便折了,虽极为惋惜,可他毕竟位列天族太子,今日乃是为天地大道而死,天庭自有封彰。他如此义举,倒也没有辜负了父神的声名,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
这番劝慰的话,并未让墨渊觉半点轻松,他沉沉的目光不知盯着何处,似有无尽伤痛。
看墨渊没有回应,折颜复又搓了搓手,“擎苍作恶多端,他自己死便死了,竟妄想拉上四海八荒与他同葬,如此玩冥不化,又极端凶残,谁又能提前预料呢?”
到此时,总算叫白浅想起来了,“师父,擎苍之所以能够仓促间破东皇钟而出,说来也是十七鲁莽了,合不该随处乱打乱撞。”她情绪也很低落,闭眼猛吸了一口气,“离镜死了,离怨也死了。他兄弟二人生前都被擎苍老贼拿来当成了血蛊,俩人同归于尽,那一瞬便成全了擎苍,叫他功力大增。”
听罢白浅道出事情原委,墨渊捏紧了拳头,久久不发一语。折颜则无限唏嘘,“难怪啊。我原还道擎苍虽可恨,不过是为了宏图霸业,仍不失为一代枭雄。如今再来看,其手段龌龊至极,简直人神共愤,必遭唾弃万万年。”
白浅心中暗念,即便是将擎苍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了,也挽不回那些逝去的魂灵。眼下,墨渊为着夜华早逝追悔,她又何尝不觉得有几分歉疚呢。早知道聚散两匆匆,今日碰见夜华之时,本该态度和悦一些。细想想,她与他的孽缘不过是天劫,渡劫之后,她回归做从前的白浅,他却沉溺前尘,以至于郁郁寡欢,到死方休。
还有离镜,结局更为惨淡。想到胭脂一夕间父兄尽丧,只剩下她伤病中孤独无依,白浅心中很不落忍。“阿渊,九师兄暂时交托给折颜,我们先回青丘可好?孩子们还在等着。”
折颜忙道,“回吧回吧,不用担心令羽,这里有我呢。”
白浅回到狐狸洞,火麒麟也才堪堪赶到,他半道上真的栽下过两回,连滚带爬磕磕绊绊的,新伤连着旧伤,没讲几句,又再度晕厥过去。胭脂并离应母子获悉详情,自然是道不尽的哀戚,只碍于客居的身份,不敢痛痛快快放声哭一场,白浅瞧着格外心酸。
狐后仁善慈悲,即刻差遣迷谷到集市上扯了匹白布,交若兮手上,主仆几个连夜赶制了几身孝衣,算勉强尽一份哀思。狐帝一家颇大度,全然不忌讳这些。
白浅再三思忖,也给阿离备了一身素服。
果然第二日,平常跟随夜华左右的天枢伽昀都来了,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白浅跟前,连连磕头。
“二位仙官,俗礼就免了,有话直说吧。”虽明知他二人来意,白浅还是硬着心肠冷声问。
伽昀涕泪交加,言道他们的太子殿下以元神阻挡东皇钟灭噬诸天,于四海八荒有莫大功德。天庭突遭此变故,上上下下均悲痛不已,太子的仙体先以冰棺盛裣,停灵九日后将葬入第三十六天的无妄海中。
“上神也知道,太子殿下时刻惦念的,便是阿离小天孙。如今太子仙逝,大皇子殿下及乐胥娘娘大恸,吩咐属下将小天孙领回去,以慰太子英灵。求上神成全。”
白浅踌躇着未曾开口,狐帝白止先皱起了眉头, “阿离尚年幼,身子骨还弱,好容易才养得好些,不宜跟着你们折腾。回去吧,你们大皇子若有什么话,叫他亲自来同我说。”
“白止帝君....”俩人还要待苦苦哀求,墨渊已走过来,沉静的目光扫过,二人俱低头缄口。
“你们回去禀告天君,夜华下葬那日,我去送他一程。届时,阿离会随我同去同归。”他声音不大,却有股一言九鼎的威严,天枢伽昀只得唯唯诺诺应了,自回天上复命。
白浅很感激,墨渊轻而易举帮她解了围,如此一来,既让阿离尽了为人子的本份,又断了央错和乐胥接回阿离的念想,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法子。
“唔,真难为你,墨渊。”白止捻着胡须点头道,“既然这样,我让老大届时同你一起去,看在你的份上,好歹给天君几分薄面。”
白浅后来明白,墨渊此行还有另外的深意。
据说葬礼办得很隆重,肃穆庄严,完全符合九重的规矩方圆。白浅大哥却觉得,天族骤然痛失一位声誉鹊起的继承人,无疑是个巨大的损失。不过短短几日,天君憔悴苍老了何止一两万岁啊!白玄瞧见这等白发送黑发的凄凉境地,同情心油然而生。若非临行前狐后千叮咛万嘱咐,他险些便要心一软,答应留下阿离小住几日,以安慰逝者双亲破碎的心。
过了数日,天庭又派下几位仙伯。白浅面色极不善,差点儿叫人直接给撵了出去,幸而墨渊发话,说来的这几位是要见一见鬼族胭脂公主的。那时才晓得,墨渊曾跟天君商议过借兵的事。
天君向来战事有墨渊政事有东华,他只觉得自己受制于人。直到夜华出生他才满心期待,随之桑籍与小巴蛇私奔,夜华与素素,他故意纵容素锦去陷害凡人素素,天君苦笑这是遭天谴吗?果然是养尊处优的惯了,当年父君教导的那些全都被他丢到了脑后。从桑籍到夜华,自己最看重的孩子,亲自培养的孩子,然都被自己亲手毁了。
北海水君桑籍与巴蛇少辛两人过地倒浓情蜜意。只是第四个孩子生下之后再也不曾有孕。长子元贞尽管有桑籍一半血脉,可也遗传了一半巴蛇的血统,无论如何努力修炼,都比不得正统龙族。元贞懂事在修炼上十分刻苦,有幸拜见白浅上神几次,得她细心指点一二,然而依旧比不得正统龙子。桑籍小儿子也长大,因一半的巴蛇血统让他比同龄人看起来大了许多,同样寿命也少了许多,哪怕得高人指导,这种天生的劣势依旧无法挽回。
九重天自从太子殁了,天君甚觉力不从心,不得不对墨渊及昆仑虚众弟子格外倚重些。墨渊只稍稍暗示了一下,擎苍及离镜已死,鬼族的叛乱宜尽早平息,天君深以为然。与其任其推举出新君,倒不如亲手扶持一位来得放心。
几经掂量,天君心领神会地相中了胭脂。此番仙官们奉命前来,就是要跟胭脂公主谈谈条件的。
白浅有些纳闷,往常墨渊并不喜插手天族的政事。
“我是不大愿意管,可更不想看着你为胭脂姑侄忧心。”
“噢,阿渊你真好!”白浅很欢喜,墨渊凡事都替她考虑周全了。“你说胭脂她,愿意当这个鬼族的女君么?我琢磨着依她自己的心意,还是更愿意远离纷争、远离是非,守着离应安稳度日便好。”
墨渊偏头看她,“她若一心想图个安稳,可最终能如她愿吗?”
“这个嘛...”,白浅不由咬唇想了想,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以胭脂擎苍嫡女、鬼族公主的身分,无论她自己是有多么地想避世隐居,早就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得亏师父思虑长远,我明白了。即便胭脂不争这个君位,无论是哪个继任,也绝无可能放过她们。所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四海八荒虽大,可除了大紫明宫外,确实没有她们娘几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孺子可教也。”墨渊亲一下她光洁的脸,欣然执了她的手,“那夫人可愿意,将其中的厉害向胭脂挑明?”
“好,等这件事情办妥,先前觉得欠离镜的那些,就算我还清了。阿渊,九师兄打小就没有离开过昆仑虚,眼下他还睡着,虽不知何年何月能醒,我觉得他必然是不习惯的,我们带他回去吧。咱们昆仑虚龙气汇盛,其实最适宜他修养。”
“依你。不过得带上阿离,都是年幼的孩子,同样需要母亲,别再让他离开我们身边了。”
白浅美眸忽闪了几下,合身偎进他怀里,心头涌上千言万语,可最终只轻轻吐出了一字,“...嗯。”
最终,胭脂按约定上书天庭求助。天君慷慨借出一万精兵,由叠风亲自率领着,直逼鬼族边境。可是叠风并未遇上比较大规模的负隅顽抗,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地。
自从离怨及擎苍先后被诛,盘踞在大紫明宫内外的叛兵们群龙无了首,本就军心涣散,惶惶不可终日。听闻天兵天将降临,为首的将领自知不敌,一早便望风而逃,剩下的那些散兵游勇权衡过利弊,有的表示愿意投降求得宽恕,还有不少丢盔弃甲四散藏匿。国难当头,原先曾效忠离镜的遗老们经聚集商议,纷纷表示拥立胭脂公主早登君位。
事情进展颇为顺利。
胭脂继位后的首一桩大事,就是将离应立为储君,进一步平息朝野的争议。第二件,便是为离镜举行国丧,从发鸩山迎回了离镜尸身,风光大葬于皇室墓园。而擎苍与离怨,则草草葬入发鸩山的深谷,而且埋骨处秘而不宣。
至此,这一场匆匆卷走几多亡魂的血雨腥风,也像过往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浩大事件那般,统统流入岁月的长河,逐渐归于沉寂。
慢慢的,昆仑虚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除去子阑仍未知音讯、下落不明。不过白浅想他一向惯于闯荡,别的能耐不好说,但约莫能保自身无恙。同门师兄弟本已上天入地搜寻了好些日子,听她这样一分析,倒也渐渐宽了心。
墨渊拒绝了叠风及其他弟子要留下来的请求,只默许了老二长衫,日常事务便由他领着一帮守山童子操持,里里外外应付得绰绰有余。
令羽自从被安置在他自己的房间睡下后,每日里但凡有闲工夫,墨渊便少不得去瞧上几眼,可大多时候沉默不言。白浅看在眼里,晓得他平常面上虽对弟子们一视同仁,实则心里面对令羽看得要重一些,或许因为令羽是孤儿,他亲自抚育长大、情同父子,又或者是看见令羽如今这样,心里不好受,一直存着份歉意。
“阿渊,你还记不记得,从前令羽老爱跟我念叨孩子们读书写字的事?”白浅坐在浅音阁中,边煮茶边闲聊。
墨渊放下手中书卷,点点头, “记得,你那时总说不着急,觉得阿圆阿满还小。”
“唔,此一时彼一时,我如今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你都不知道,那倆小皮猴儿还是一刻不消停,把咱们文静的阿离都带得颇不像话,这样下去恐怕不行。”自从夜华去后,因担心小阿离自此落下心病,便特意将他留在了身边,时时刻刻留意着。幸而阿离年纪小忘事也快,加之小哥仨平日总玩到一处,每天里花样百出不亦乐乎,却叫白浅这个做亲娘的看着头疼。
她唇边含了浅浅笑意,递给墨渊一盏香茶。“俗话不是说,养不教、父之过吗?看来,教导孩子们的事,只好辛苦你咯。”
墨渊接过去呡了一口,顺势握了她的玉手不放,眸色深深的,“夫人说这话,就不亏心么?”近来各种事情接踵而至,叫人应接不暇,少了许多夫妻间亲密的时光。
白浅娇俏地歪起头,被他握着的那只手使劲摇了摇,“不会啊。我哪里说得不对?”
“好好想想。难道当年你阿爹,就没有好生教导你么?”
“哎呀,当然不是,我是因为...因为想拜个更厉害的师父嘛。”突然被掀了旧账,饶是白浅在墨渊跟前耍赖惯的,也忍不住微微汗颜。“再说了,彼时我年少荒唐,诚然顽劣了些,可自从认了你这个师父,不就慢慢长进,变得出息多了吗?那更表明,你确实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孩子们交给你管教,不仅我服气,便是我阿爹,还有折颜那老凤凰,自然也不敢说二话。”
墨渊原就是逗逗她,看她当下略显窘迫,不禁莞尔,“我倒从来没觉着你顽劣,只玩心重些。你毕竟是女娃,天真活泼些也没什么不好,所以我不愿总拘着你。”
白浅听了,明明心里欢喜得很,却偏要噘起嘴,“如此说来,你分明是瞧不起我是个女的咯。嗯,我入门最迟不假,可我哪一点比师兄们差啦...”她愤愤的抽出手,喃喃数着手指头,“不就是字写得不如叠风工整,兵法图学得不如令羽纯熟吗?背书嘛...是背不过子阑,可他一根筋似的,不如我灵活懂变通。若说厨艺,我不敢跟长衫比,可我煮茶的手法得师父亲传,也是受人赞赏的哟。还有,其他师兄在师父跟前似乎都很守规矩,其实背地里呀,还真干过不少荒唐事,就连单纯的我,也是被他们给带偏的...”
“噢,”墨渊看她认真的模样极有趣,“说说,都有哪些荒唐事?”
“譬如那年,叠风他......”白浅很快反应过来,“啊,墨渊你真坏,成心套我的话,拿我寻开心是吧?”
墨渊终于展颜一笑,笑声朗朗,“浅儿这么听你说说那些陈年旧事,仿佛又回到过去的日子。”他伸出双臂搂她入怀,用力揉了揉,“晓得你是在担心我。放心!身为你们的师父、你的夫君,以及孩子们的父亲,我不会任由自己沉郁下去的。”
白浅偎在他胸前,眼睛有些湿润,默了一瞬后,半玩笑半认真的说,“师父本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哪里需要我担心?人家是真的怕耽搁孩子们的学业嘛。”
她这话惹得墨渊又开怀乐了一阵,“如此说来,倒是我多虑了。好,你选个好日子,由我这个战神来给孩子们开蒙。”
不多久,昆仑虚正殿当中,阿离阿圆阿满几个,由长衫领着,郑重向墨渊敬了师礼,从此开始读书认字。长衫好生感慨,跑去令羽榻前抹着泪道,“令羽哇,过去你一个人守着诺大的昆仑虚,实在累得慌,如今多睡几年也没什么。不过我还是盼着你若是睡够了,便早一点醒过来吧。你从前放心不下的孩子们学业之事,今日总算起了个头,你真应该起来看看呐...”
长衫没想到自己这番喃喃自语,全叫白浅一字不差的听了去,不意却令她得了个好法子。以后三个孩子当中,凡有读书认字马虎了事的,白浅既不骂也不罚,却叫悉数都领到令羽跟前,听长衫苦口婆心说上一通,末了她再适当的加两句,“你若这样胡混,能让令羽师兄放心么”,或“且认真想想,可觉得愧对令羽师兄”之类的,效果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