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处除三害”典故,初见于《晋书·周处传》,后现于《世说新语》。明朝人黄伯羽改编为《蛟虎记》传奇,广为流传。京剧中至今仍保留有《除三害》剧目。
据记载,少年周处身形魁梧,武力高强,却横行乡里,为邻人所厌。另外,义兴的河中有条蛟龙,山上有只白额虎,两者一起侵害百姓。有人劝说周处去杀死猛虎和蛟龙,实际上是希望三个祸害在互相拼杀过程中全部灭掉。后周处只身斩杀猛虎孽蛟。乡里人以为周处已死而互相庆贺,周处这才知道自己实际上被当作一大祸害,因此有了悔改的心意。他自己也浪子回头,改邪归正,至此三害皆除。
电影《周处除三害》,借用了这个典故,简而言之就是,江湖上有一个专杀黑老大的愣小子叫陈桂林,一个谎言,或者说一次乌龙事件,让他以为自己身患晚期肺癌,于是被人劝说去自首。在警察局里,他看到了墙上的通缉令,上面的三个人里,他居然排在最后,于是在虚荣心的驱使下,他除掉了江湖二霸,同时,也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故事并不复杂,但是编剧黄精甫却将它讲的有声有色,精彩纷呈。
陈桂林的出场,设计的就很巧妙。
黑帮老大洪爷的葬礼上,帮派里最底层的两个马仔吃着外卖,聊着本帮的八卦。金毛将杀死洪爷的桂林仔渲染的无比厉害,让旁边只顾饕餮的平头马仔听了会心的笑,那是胜利者才有的满足的笑。金毛的言语中越是充满崇拜,平头马仔就越是得意。直到他们的大佬铁头哥出现,帮众开始骚动。平头马仔陈桂林也已吃饱喝足,他向金毛自报家门,随后穿过人群掏出枪,开工,离开……只留下呆若木鸡的金毛向陈桂林致以庄严地注目礼。
这个开场是让观众的情绪由渐进到迸发,枪声和死亡既是高潮,也意味着结束。而在这之前的风平浪静则是引信点燃前的准备工作。
四年后,一个纽带式的人物出现了,她就是张贵卿,此人是一位游离在黑白两道的医生,明里,她开着一家药店;暗里,她救治过台湾很多黑帮老大。她告诉陈桂林,他患有晚期肺癌,为了不至于像个死老鼠一样死在幽暗角落里,她建议陈桂林在大限之前去自首,留个好名声在人间。
陈桂林走心了,也照做了,可是在警察局里,他却发现通缉榜上的自己是个无名小卒,排在两个更狠的人后面。于是,他要先除了二害再说。
故事发展到这里,才算正式进入了主题。而张贵卿在这里起着承前启后,推波助澜的关键作用。她的戏份不是很多,但极为关键。简而言之就是,她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这个谎彻底改变了陈桂林的一生,可能她的初衷就是为了让陈桂林改邪归正,怎奈命运自有它的安排。然后,张贵卿直接将二害之一香港仔的具体地址告诉陈桂林,又间接将林禄和的地址也告诉了陈桂林。
张贵卿,这个改变陈桂林命运的女人,绝对是黄精甫的神来之笔,没有这个人物,故事根本不成立,更不可能如此精彩。
陈桂林诛杀香港仔可谓险象环生,因为香港仔这家伙心狠手黑,心思缜密,而且小肚鸡肠。
香港仔收养了一个女孩小美,原因是香港仔将小美的妈妈从渣男丈夫手里解救了出来,为了报答救命恩人,小美的妈妈替香港仔顶罪坐牢,小美自然就交由香港仔“照顾”。
除了深夜的“陪伴”,平时的揩油可谓是家常便饭。这天,趁小美为自己斟酒,香港仔嬉皮笑脸地拍了她的屁股。然后,香港仔猥琐地笑起来。可能是对香港仔谄媚,也可能是真的觉得很好笑,一个新马仔也放肆地陪笑,可是这个举动,却彻底激怒了香港仔,他说:“如果你不说出笑的原因,会让那个我觉得很受伤。”随后,他将所有的啤酒瓶子都报销在这个马仔的头上,直到他抓起了烟灰缸,才被小美拦下来。
这个桥段,黄精甫的意图是表现香港仔的心胸狭隘,心狠手黑。正所谓“伴君如伴虎”,跟随一个喜怒无常的黑老大,却甚过伴猛虎。
在这个中间,有个小细节,进门落座没多久,香港仔将一个血了呼啦的布包递给小美让她洗了,小美打开布包,里面是香港仔管用的一把匕首,除了被鲜血染红,上面还残留着一些人肉渣……
黄精甫对这种小细节的运用非常到位,一个几秒钟的镜头胜却千言万语和千军万马,极简写意,四两拨千斤。
最后一次对香港仔的性格特写,就是为陈桂林剃须那场戏,一把剃刀,一个不能动弹的人,夹枪带棍的寥寥数语,将香港仔的阴狠歹毒彻底释放出来。
见识了香港仔的实力,了解了他的作息,陈桂林认为时机成熟,除害随即展开。虽然费了一番周章,但是一心保命的香港仔终究还是不敌“重任在身”的无名小卒陈桂林。
除“一害”最精彩的部分并不是打斗和杀戮的过程,而是对香港仔的全方位刻画,几个经典的桥段,几个侧面的呈现,就将香港仔的黄精甫对于人物的塑造已经非常成熟。
陈桂林通过张贵卿提供的信件,找到了林禄和母亲的处所,可是林母已逝,陈桂林又通过遗物,找到了林禄和的藏身之所——澎湖列岛的某处灵修堂。
这部分几乎占了整部影片一半的时间,可见黄精甫非常看重这场重头戏,那么,“二害”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这里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满眼的绿色,蓝天白云,灵修堂的人个个佛里佛气,都是一副很超脱的样子。陈桂林无心赏景,也无心感受生命的奇妙,他直奔主题,要找出林禄和,可是这里的领头人“尊者”将他带到一座坟墓前,告诉他,林禄和就长眠于此。
除害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陈桂林居然提前完成了任务,他只得弃武从文,融入了这个有爱的大家庭,反正这里既能医治他的身体,又能抚慰他的心灵。他的余生可以交托在这里,交托到“尊者”的手上。
剧情发展到这里,已经到了故事的山脚下,剩下就是逐步往高潮的巅峰跋涉了。
陈桂林很快就融入了这个大家庭,罪行累累的他,最需要的其实就是这样一个环境,最需要的就是与这些人报团取暖。他将整个身心灵都托付给了他们,他卸下了所有的面具、心理负担、罪恶感、愧疚感……在尊者的感召下,他泪流满面,嚎啕大哭,感觉自己终于脱胎换骨。他真心感谢尊者赐予自己这次重生。
身心灵献给组织还不行,还要将所有财务扔进一个火化炉内付之一炬,代表彻底与身外之物割舍,全心向道。
可是,陈桂林亲眼看着尊者和他的集团,是如何用卑劣的手段,将一对新来的单亲母子拉进他们的圈套,他亲耳听到他们的龌龊勾当。陈桂林动摇了,之前的虔诚被深深地质疑替代。他带着满脑子问号进入尊者的房间,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直到他掀起了一张地毯……
毯子下面是一间密室,这里才是尊者真正的栖身之所,一切俗世的享乐之物,这里都有:美酒,音响设备……最主要,那个专门消灭“身外之物”的火化炉其实是假的,信众们的财务在火化炉里面随着传送带一路送到尊者的密室,这里有专门的储藏室用来存储这些东西。
陈桂林看到刚刚传送进来的是单亲妈妈的财务,他又找到了自己的手表……
次日的早课,陈桂林亲手将单亲妈妈的钱包和戒指还给她,可是,这个举动惹怒了“尊者”和他的鹰犬,同时,也将单亲妈妈送进了地狱,而他,则被“尊者”在腹部捅了一刀,并与单亲妈妈一起被埋葬。
命硬的陈桂林从地下钻出来,他第一站是先将“林禄和”的坟墓刨开,里面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的尸体,只有林禄和与母亲的一张照片,而那个“尊者”正是陈桂林苦心寻找的——“二害”林禄和,一个瘦版戴眼镜的他。
林禄和现出真身前的铺陈,黄精甫设置的非常巧妙,他用人物前后的极大反差来迷惑陈桂林和观众,用一种极致的美好祥和来掩盖罪恶,然后再用一个个小细节让恶人的伪善面具一点点剥落。这些小细节无一不在反映当事者的至阴至邪。所以,人性之恶,真的是舞刀弄枪,杀人放火吗?非也,杀人固然恶,却远不及诛心之大恶。这个林禄和,之前背负几十条人命,而今,却用三寸不烂之舌炮制的鸡汤来蛊惑人心,将他人的身心灵全部俘虏,还要将其全部身家霸占……极尽敲骨吸髓之能事,不由让人恨得牙根儿痒痒,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既然目标确定,那么任务接着执行,终极杀戮就此展开。
作为职业杀手出身的陈桂林,即使在大意的时候,武器也是不能丢的,所以,皈依前,他只是将枪埋起来了,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这边厢,陈桂林的枪和子弹都已准备充足;那边厢,大恶人继续以善人的面貌弘法:“爱,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陈桂林开枪打死扫地的信徒后,“尊者”林禄和依旧在布道:“我们都忘记了,自己才是最好的……”
灰头土脸的陈桂林直不楞登就闯了进来,他的存在,与圣洁白净的灵修堂形成极大的反差,但是,这就对了,这就是索命小鬼该有的样子。
陈桂林公布了“尊者”的本尊叫林禄和,江湖绰号“牛头”,是身背几十条人命的亡命徒。但是却被其轻易搪塞过去,陈桂林举枪便射,怎奈手枪卡壳,此时,一个壮硕的信徒向陈桂林直扑过来,以身护主,被陈桂林一枪毙命。
当着满屋的信众,林禄和可谓临乱不惊,不光没有抱头鼠窜,还站起身来赢了上去,自然收获一颗正义的子弹。陈桂林玩起了猫戏老鼠的把戏,他说如果对着林禄和连开九枪,如果全部卡壳,那就是天意,绕过林禄和。老天爷在随后的第三枪取走了林禄和的命。
二害皆除,陈桂林圆满完成任务,转身走出灵修堂。就在他走到楼梯的转弯处,里面居然再次响起了信众们的合唱,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歌照唱。
这种歌声,无疑是对陈桂林莫大的讽刺和挑衅。他以为擒贼擒王,信众们会做鸟兽散,可是,他们的这种愚昧和固执比林禄和的恶更加让人深恶痛绝,彻底激起了他的愤怒,于是,陈桂林转身回去。
陈桂林爱上了这个杀戮游戏,前面他给了林禄和九次机会,这次,他给了大家一分钟的时间撤离,那些信仰并不坚定的信众夺门而逃,剩下的死硬分子,陈桂林又给了他们一次卡壳的机会。就这样,满场的信众们,逃的逃,死的死,已所剩无几。
最后,林禄和那位最虔诚的信徒,号称癌症晚期被“尊者”治愈的美女,毫无惧色,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依旧唱着那首“重生之歌”。陈桂林抬手送她去见了她的“尊者”林禄和。
这场戏,是整部戏的高潮,并且也是黄精甫设计的最绝妙的部分,其实,他是将之前的作品《复仇者之死》的最后部分,做了一个Plus升级版。看得出来,黄精甫对洗脑诛心的邪教和伪善的魔头深恶痛绝,所以才不止一次的在作品里将他们杀死。但是,相比洗脑者的可恶,无脑的信众才是最让他气愤的,“骗子太多,傻子不够用”就是这种现象的真实写照。杀死愚昧的信众这场戏,在黄精甫之前的作品里并没有出现,而在这部戏里,这场戏的设计可谓惊为天人,笔者认为可以媲美陈国富的《双瞳》里那场邪教杀戮戏。毫不夸张地说,这场戏完全可以进入华语电影教科书。
将邪教团灭之后,陈桂林就要除最后一害——他自首了。
你可能以为后边的故事基本没什么波澜了对吧,但是,当光头的张贵卿来探监,隔着厚厚的玻璃,通过电话,她揭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罹患癌症的是她,那个诊断证明其实是医生为她开具的。当初之所以骗陈桂林,只是为了让他能够良心发现,放下屠刀,结束杀戮的生涯。可是,她千算万算,忽略了陈桂林那逆天的好胜心和虚荣心,反而因此成就了一代枭雄。
所以,直到殒命,陈桂林都是以泪洗面,他很疑惑:到底是“我命由我不由天”?还是“冥冥中自有定数”?
张贵卿的这个“善意的谎言”是整部戏最关键的一个开关,一个“核按钮”,它让无数人的命运因此改变,也因此成就了一个绝妙的故事。
电影版《周处除三害》没有原著的圆满大结局,周处的自我救赎和自我升华,并没有发生在陈桂林身上。陈桂林很强悍,强悍到每每手起枪落,都能收割一个悍匪,一条人命,但是,他又是如此的可悲,可悲到他就像一片树叶,在风雨飘摇中,任由宿命将他蹂躏,甚至撕扯成碎片。正如他在奶奶的心目中,其实一直是一头小猪,憨憨呆呆,痴痴傻傻……
黄精甫设计的这个故事,虽然依托于家喻户晓的历史典故,又借用了几个真实人物,但是,整体的架构、走向、以及起承转合非常用心,设计非常巧妙。他将血腥彪悍的为他人复仇的故事,演绎成了黑色幽默,并且披着文艺的薄纱。
这种处理手法,既有别于香港同类电影,又不落欧美类型片的窠臼,显得非常独特,看完之后,酣畅淋漓之余又为陈桂林的人生唏嘘不已。
但是,瑕不掩瑜,有些细节,笔者还是心存疑问:
1. “尊者”将刀递到小胖妈妈的手里,可是她在艰难抉择后,居然选择了自杀,有些不合常理,因为对于一个单亲妈妈而言,她活在世上的最大价值就是要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将他抚养长大。所以,正常情景应该是,她宁可不做选择,宁可被邪教惩罚,起码会留下自己的一条命;
2. 杀死香港仔的几个小弟,还有杀死灵修堂门口的扫地长发男,显得陈桂林没有原则,毫无人性,极端冷血,与人物性格不符;
3. 杀死终极Boss林禄和的情节过于简单,缺乏一些更有张力和创意的设计;
有些情节,笔者认为还可以设计的更有意思一些,以下就献丑了——
1.黄精甫:陈桂林加入邪教之后,将手枪埋起来,用的时候又刨出来。
我:陈桂林彻底被邪教洗脑成功,所以,他认为杀人利器手枪是不应该留的,于是,他看了看手枪,摩挲一几下,就毅然将其扔进河里,干干净净入教。随后,陈桂林进入林禄和的地下密室,无意中打开一个暗格,他两眼放光,当时不表。但是在持枪进入灵修堂后,他手里持枪。这时候再回溯当时他在林禄和密室暗格里发现的就是枪支弹药。
2.黄精甫:灵修堂杀戮一场戏,林禄和左臂中枪,后来脑门中枪,殒命。
我:陈桂林进入灵修堂的时候,左手拿着一把手枪,实际上,他身后还背着一把微型冲锋枪。林禄和中第一枪之后,手枪卡壳,很多信众向陈桂林扑过来,这时,陈桂林急忙拿出身后的微冲,一顿扫射,扫倒一片。信众们愣在原地。林禄和掀起舞台上的暗门,准备逃遁,被陈桂林打死;
要么林禄和将几个信众拉到身前,对他们说:“快快!忠心护主,早登极乐!忠心护主,早登极乐!”依旧被陈桂林打死;
要么,给林禄和安排一套话术,他面带微笑,扒开护着他的信众,从容不迫地迎着陈桂林走过去,边走边说:“唉,年轻人啊,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拿走的,不过是他们的臭皮囊而已,杀与被杀,皆是因缘和合,前世他们杀我,今世我再杀他们,是为命数,更是因果。我助他人往生,早日结束娑婆世界的诸般苦厄,本是我的功德,可我不求功德,只求能度更多迷茫的人离苦得乐。你还年轻,看不到这么深远,我并不怪你,但是你可知,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陈桂林居然被蛊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拿枪的手,颤抖着缓缓放下。但是,林禄和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匕首,正要向陈桂林扔过来,陈桂林的杀手本能瞬间唤醒,扣动扳机一顿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