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庭的小提琴表演获了奖,却没等领奖的时刻,老管家就打来越洋电话催促他动身回家。 他也连连应允,毕竟他几乎从未离开过老管家半步,即便如此次离开只一天,便觉得心头空空。
飞机上偶有孩子哭闹,良庭也一夜未睡,只从舷窗望出去,云层上的天空广阔,经过的有些地方也许正下雨,一道道闪电如同会发光的烟花从云间垂下,在舷窗上映出他的面孔,眼窝深刻掩盖了眼神——他看不清自己的眼睛。
落地时,天空已微亮,穿着一身银灰色细格纹西服的老管家伴着一辆破旧的老爷车已等候多时了。
住处是老管家自己打理的败落洋房,虽是处于人烟稀少的地带,内里却井然有条,庭院养满了花草,还像样地安了一盏上世纪旧上海的路灯。一楼的墙上挂了几幅水墨画,在一旁弹钢琴时总觉得那画里的人儿,虾儿都会活过来。二楼有四五个房间,良庭常住在最里的那间,装饰与器皿虽老旧,却是极其符合良庭的口味,更妙的是,那房间的窗户正对着不远处的森林,望一眼就像要被那墨绿吸了进去,沉静登时涌至全身上下的筋骨。
良庭收拾了行李,伸了懒腰便走向窗前,窗户外的雕花栏杆已有锈斑点点,角落处有蜘蛛结下的网,标记着它的到来。良庭闭上眼睛,就眼皮耷下地那一瞬间,耳边响起一阵又一阵海浪的声音,浪花扑过来又轻轻退下,沙沙地如同少女的步伐。
这个秘密从良庭有记忆以来就发现了,不过他的记忆是从十几岁开始的,在那之前他在哪里做过什么,他一概不知,老管家也常是避而不谈。他也从未与他人说起过,只要站在这个房间的窗前闭上眼睛就能听到这个世界一切类似恋爱的声音。那是种什么声音呢,良庭也说不清。但是,每当他站在窗前,他的心就被森林的音乐涨满,满到最后溢了出来的。他的思想随着那声音飞起,游荡在世界各地,而笔的阀门似乎也被扭开,拽着良庭的手在纸上画出谱子,一首又一首美妙的乐曲就这样被溢出。
“良庭,下楼吃饭了!”老管家的声音洪亮有力,穿破了海浪的乐声,在良庭的脑海里回旋了几个圈。
饭桌上安静得只听得见汤匙碰了瓷碗的声音,叮叮铃铃像是老上海的电车。
“几日后,之理会来。我说了最近你很忙,她不听,拗不过她。”老管家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丁点儿苍老,像是站在一片空旷的草原,声音穿透头顶的乌云。
“很久没见她了,也很想她。”良庭抿了抿嘴角,喝了几口汤。
老管家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又开了口:“你别和她走太近。”
“嗯?”良庭抬起了头。
之理是老管家的外孙女,良庭从有记忆起,她就喜欢黏着良庭。那时候,屋里住了好些人,有画家,有作家,也有舞蹈家,可后来他们都慢慢不见了,不是突然消失,而是不知不觉中,在良庭的记忆中变得透明,缓慢得让良庭怀疑他们是否曾经存在过。
不过,良庭也很少与他们交流,老管家说了要少与人打交道。因此,他的记忆似乎都是关于之理的,之理撅着嘴巴找他要糖吃,之理不想写作业被骂了躲他怀里,或是之理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跟前,听他拉几首曲子。那大概是之理最安静的时刻。
后来之理被带走去了城市上学。而良庭也渐渐有了名气。
之理到家的那天晚上,起了台风,雨下了很久,良庭待在自己房间看见窗外的森林被冲洗得发亮,一边又发出低低的哼声,像在唱一首歌,像是在欢迎之理回家。良庭又刷刷记下了脑海中的曲子,刚标好题目就听见了开门声。笔被忽然甩到一边,他急匆匆地打开了门,门发出轰的一响。他站在楼梯上,之理站在楼梯下。他们相望了很久,又互相一笑,良庭一步一步走下去。倒是之理打破了沉寂,她几步冲了上来,抱住良庭:“我想死你了!你看,我有没有长高?”
良庭“哼哼”一笑,也揽了之理的肩,说道:“长高了倒是没看出来,倒是胖了不少。”
“你才胖了,我明明瘦了!”
“哪里瘦了?没看出来。”
“你才胖,你胖!”
“好好好,我胖我胖!”
“那我今晚和你一起睡。”
“自己睡。”
“和你睡。”
“自己睡。”说着,良庭进了自己的房间,锁门之前大嚷了一句,“以后不洗头不要往别人身上蹭好吗?”
之理准备冲上去猛拍良庭的脑袋,那门便“砰”地一下关了。
良庭倚着门,摸着心口,又缓缓蹲下,他猜现在他的脸应该是被熏得火红的,窗户外的沙沙声一声接着一声,即使闭上眼他脑子也全是之理。长高了,长漂亮了,长成大姑娘了,长得比从前更让自己心动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着自己手心,他一轮一轮在手心上勾画着他的心思——爱情线要长,生命线也要长。手心由白变红又变回白色,上面一条纹线都没有,干净的一片白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好像也有那么一点,温情。
之理还是和从前一样,每天睡到大中午,起了床便匆匆来寻良庭,有时候良庭在楼下吃午饭,有时候在后院练琴,也有时候待在房间里,望着窗外的森林发呆。但是良庭一见之理就笑,之理讲的每句话他都笑,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之理的一举一动,他都觉得可爱,可爱得让人发笑。
“你笑什么啦?”之理撇了撇嘴。
“没事。”
“你给我拉首流行歌曲吧。”
“我不。”
“我想听xxx。”
“噢。”
“拉啊!”
“没听过。”
“你听过的,我上次给你哼过的,你还说我走调了的那首。”
“忘记了。”
夏夜常常与蝉鸣星空相伴,白日的燥热总是恰如其分地消失殆尽,只留森林的沙沙沙和他们的谈话声。
童话里的幸福一般便是这样可以持续很久的惬意,而现实与童话不同的便是幸福总是会被打断的。每当他们讲的热闹之时,老管家总会适时出现。
“之理,你该睡觉了。”
“良庭,今日的练习曲你练完了没有?”
“之理,你明天再不写作业,我要告诉你妈妈了。”
“良庭,你大些,做个好榜样,上楼睡觉吧。”
没人知道老管家在想什么,但是老管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爱了人,是会死的。
老管家有个温暖的工作,鬼与人本是生活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但他却可以为他们安上一颗心,帮他们完成生前未尽的小小愿望。
但是,鬼终究是变不回人的——他们没有心。他们不能爱上人。
秋天快到的时候,之理回到城市上学了。从森林里飞来一只蜜蜂,它嗡嗡地将森林甩在背后,庞大的绿色变得模糊,只有黄色的一小点儿东倒西歪地乱飞,最终它落在了窗台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良庭将蜜蜂的尸体放进了天鹅绒的小盒子里,盖上了一层白色餐巾纸,又铺了几根小草。还有不知道哪里捡到的小石头,他艰难地刻上了几个扭曲的字母,竖立在了盒子里。森林里轻轻呜咽,为勇敢的为爱拼搏的战士唱歌。
他不知怎么,像是忽然明白死亡的感觉。他将森林的曲调记下,他在嘴里轻轻哼唱,窗边吹来的风掀起桌上的乐谱,一张一张哗啦啦翻过去。微风也抚过他的脸庞,凉柔柔的,他闭上眼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飘渺,越来越遥远。
耳边忽然传来之理清脆的声音,“良庭”,他睁开眼,什么也没有,他的身子还稳稳当当地安在脑袋之下,他的手指也还灵活,他的耳朵仍是灵敏的。除了唤他的那一声,他心想也许是自己听错了。
秋季的森林掉落了不少落叶,偶尔一片飘到窗台,良庭便夹在乐谱里。都说春困秋乏冬眠夏打盹儿,良庭也觉得身子常是乏的,白日里也提不起来精神,夜里又常梦见自己身子渐渐变轻,变得透明,最终变成一缕烟飘啊飘,飘进了森林里。
当然,之理也会常来梦里串门,这大概是他乏味疲倦的生活中唯一令人欣喜的事。
老管家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每次看良庭的眼神都是哀怨缓和的,偶尔嘴里喃喃几句,后来的几日连做饭都做得更丰盛了,就像是,就是告别。
良庭离开的那天晚上,森林“嗯啊嗯啊”又唱起了歌,那旋律良庭应该很熟悉因为那就是良庭写给之理的歌。老管家翻来覆去没再睡着,听见窗外的风又刮大了些,便起身将窗帘拉开让月光全部透进来,冰凉凉的月牙白就像良庭没有掌纹的手掌心。
没过一会儿,大门就响起来了。老管家披上衣,前去开了门,略带沙哑的嗓子问道:“你上辈子有什么没完成的愿望吗?”
“我想学习黑管。”
老管家悄悄抹去了眼角的几滴泪,说道:“好,楼上有空房间了,你进去后在衣柜里找到心安进去就好了 。黑管明日我会为你准备的。不过,记住,不要爱上任何人。”
“好。”
房子一下安静下来,只剩后屋的那片森林在唱歌,唱什么呀,唱:一爱便白头,伴痛独上楼,月光将心里照明透,身子啊身子便轻轻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