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雨落01-02

高三压抑之作。离写完遥遥无期。

01 温暖的人和冷冰冰的人

十一岁的时候,我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意外逝世了。我被祖父从国外接回了竹取本家。我的左腿在那次事故中受了伤,在房间里休养了几个月,总算有些恢复。虽然上下楼梯还有些困难,但拄着拐杖勉强走路总归是没问题了。祖父问我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会不会闷得慌,我以“早就习惯了”来回答。

我对外界的一切都很不在行。无论是会在春天绽放的花,在秋天衰败的草,在四季都荡漾着欢声笑语的热闹人群,我都不曾知晓。我的世界只是苍白的实验室,昏暗的阁楼和书架上摆得满满当当的书。偶尔从窗口析出的一丝阳光,是我从外界接受的唯一恩惠。我时常伸出常年不见光而苍白的手,看着那些光先从指缝穿过,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它们在书架旁漫不经心地跳舞。

“因为笹子离开妈妈就什么也不是了啊。所以你要一直,好好地待在妈妈身边哦。”

我也不是十分排斥和外界接触,只是对于未曾知晓的事物抱有一种隐约的恐惧。我幼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父亲的实验室和家中狭窄的阁楼上度过的。我自己翻阅着书架上形形色色的书籍——大多是理科类的,有不懂的就跑去问父亲。我并没有正经上过什么学,患有抑郁症的母亲不允许我离开她。如此,像是被圈养而生长起来的我,究竟有没有和同龄人和平共处的能力呢?我不知道。

我的英,数,理都起码有大学生的水平——英语是我的第二母语,理科方面则得益于父亲的教导。但因为从小生长在国外,我的国文大约只有小学生水平。不要说读什么《源氏物语》、《枕草子》了,我连初中课本都不大读得懂。

“笹子,你想去上学吗?”祖父这样问过我,却被我用“国文实在跟不上”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了,“何况,我别的科目也不需要和他们一起学嘛。我自己在家里看看书……就很好了。”

就很好了。我是如此懦弱一个人,惧怕踏入那未知的外界。如果能一直蜷缩在自己所熟悉的蛹壳里,那就太好了。如果有人强行替我剪开那蛹壳,只会发现那翅膀脆弱到无法飞翔。

我坐在庭院的台阶上看书。庭院里长满了我没见过的淡粉色的花,在黄昏的时候被镀上漂亮的金色光泽。后来我知道它们叫蔷薇,是祖父最喜欢的花。像祖父那种人,不该喜欢些像莲花那般清雅些的植物么?我始终都不明白。

我在祖父家里住了有三四年。后来他被医院查出肺癌,已经是晚期,没什么救了。我每天下午都去医院看他,陪他一直到黄昏,再到夜幕降临的天边闪现出隐约星子。我看书,他看着窗外。我和他都属寡言的人,就算搜肠刮肚也没有什么话好讲。似乎唯一能表达某种血缘间深切联系的行为,只是面对面地坐着,彼此不知道彼此的心事,但似乎都感觉到了某些维系双方的特殊感情。

就是那时候,我开始变得恐惧黄昏。在一切都安静下去的时刻,人最容易感到孤独。我不禁想到,祖父不在以后,这世上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在那时总容易对这世界生出些埋怨情绪,它似乎对我比旁人更不公些。不过后来也想通,像我这种内里冷冰冰的人天生就只适合与孤独为伴。

又一个秋天来临,祖父在医院逝去了,临走前是一副安然的模样,总算了了我一桩心事。从那以后我在菅原家寄住了一小段时间,在京都一所离家近的中学念书。我依旧没学会怎么和人交往,国文水平也依旧跟不上,腿伤也没有痊愈,依旧拄着不合时宜的拐杖到处走来走去。

“裕之会觉得黄昏很讨厌吗?”那时候我正和他一起走在放学的路上,我漫不经心地踢着街道上堆积的残雪,拐杖敲在地面上咔哒咔哒响着,影子被斜阳拉得很长。

“不会啊。我觉得黄昏时候云的颜色会很漂亮。话说你别那样踢那些雪啦,会摔倒的。你怎么走路总是这么灵活,是拐杖自带抓地功能吗?”裕之刚从学校篮球部的训练中归来,黑色的发梢被汗渍浸湿。饶是这样,他还是将冬季校服的领口拉到最上面,又系了条厚厚的棕色格纹围巾。

“是你走路太笨拙了。”我伸出沾了雪水的手指扯了扯他的围巾,似乎碰到了他脖颈处的皮肤,他被冻得一个激灵。“呜哇你的手怎么总是这么冷,快拿开快拿开。你是行走的人体空调吗?”

“只是看你一身汗臭还捂着围巾,感到莫名不爽罢了。”我又弯下腰来随手抓了一把雪,在手心里捏硬了,随手向远处扔去,“你的体温不是一直比旁人略高些么,怎么还老觉得冷。”

“大概……因为温差大吧。”他笑着回答道,“像你这种冷得和周围环境快要融为一体的人,才会感受不到寒冷。你看那些冷血动物……”话没说完被我扔了个雪球象征性地要砸他给吓了回去。

“对了,在学校的第一周可还习惯?唔……知道你的性格,就不问你和同学相处的怎么样了。学习进度跟得上吧?食堂的饭菜吃得惯吗?吃不惯我每天给你做便当。”他贫嘴道。

“吃你做的便当和自杀有什么区别。活着不好吗?”

“这可是全校女生都心心念念的菅原学长的便当哎!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何况还是免费无限供应的。”

“到学校请装作不认识我。”

“诶?为什么?”

“我不想和笨蛋看起来关系很好。”

“啊,好过分,我决定撤回便当无限供应的话了。”

夜色落下来了。我低头看着脚尖前被踩脏的雪,空气一瞬间寂静起来。“太阳落下去了。”我说。

“反正明天还会升起来的啊。”

我偏过头看见身边的黑发少年,双手撑在脑后,正爽朗地笑着,黑色的眼睛并未被寒冷侵染分毫。明明都是被作为残次品来对待,像那样长大的人,为何还会拥有这么温暖的笑容呢?这却是我所不知晓的。我只知道一点,我仅靠他所给予的这份温暖,似乎就能暂时地生存下去了。

“之前有说,便当是无限免费供应的吧。”

“嗯。怎么了?”

“请给我来一万份。每份里面都要有十个海苔卷和五个玉子烧。”

“你这是敲诈勒索。”他看着我,黑色的眼里是好看的笑意,将我指尖的残雪都融化了般。

02 无果的单相思

从记事起,九条莲羽就对身边的事物有种挥之不去的厌倦感。从最普通的吃饭,喝水,乃至于阅读自己喜欢的书籍,和家人聊天,都会让他有种厌烦的感觉。这不是简单的“讨厌”或者“倦怠”,只是单纯地失去了做一切事情的动力罢了。他每天早上给自己上几圈发条,然后才勉强活下去。

其实他满可以不那么努力地活下去。哥哥相当优秀,符合家族对他的一切期望。母亲和父亲本可以把爱全部倾注在哥哥一个人身上,对他不管不顾。那样大家就都会幸福很多。他的存在本来该是无关紧要的。他恨母亲和父亲倾注于他身上的那无私的爱,那无条件附加于他身上的沉重责任,压迫着他,“活下去吧!”它们这样敦促着他。他早就厌烦见到每天早上的太阳了。他最喜欢黄昏,因为那样就可以期盼明天的太阳不再照常升起。

医院是他的第二个家。它所附带的花园,那些会随着季节铺满不同颜色叶子的幽深小径,医生手上拿着的深蓝色病历夹,消毒药水在空气中漂浮的气息,肺癌患者垂死的喘息声,骨癌患者极力压抑的呻吟声,还有从窗口望出去的川流不息的人群,一片灰压压的景色——他对这些都很熟悉,甚于熟悉他呼吸的节奏。

他曾用手掌抵在心脏的位置,试图确认自己的存在,却只摸到一片空空如也的不规则跳动。

他床头的木制抽屉底部小心地存放了一张泛黄的旧相片。那是他很小的时候,翻看摆放在书房的书籍时,不小心从中掉出来的。照片上是个约莫十六岁的纤细少年,有着极其漂亮的五官,用妖艳来形容都不为过。他穿着普通的学生装,看着镜头略显稚嫩地微笑着,领口和袖口是一丝不苟的雪白。九条莲羽注意到他那优雅挺直的脊背和眼神中所透露出的礼貌和疏离,似乎那是一种天生的性格所积淀而成的习惯,昭告着他对这世界的敬而远之。他长相中的那点妖艳被周身散发的冷淡气质给生生压了下去。

他从少年所着服装的样式,照片的老旧程度大约能推断出这是什么年代的遗留物。他或许是祖父学生时代的朋友。祖父曾在某个刮起台风的夜晚,为了安抚因等待父母而不安的他,曾给他讲过一些他读书时候的事。祖父有个从小就关系很好的朋友,在十六岁生日的第二天车祸身亡。

“他是非常优秀的人,可以说是那时候我们所有人的仰慕对象。不过,尽管他是个温和而好相处的人,但却似乎无意识地拒绝着和人的任何深入交往。

“那个人,固执地保有自己那份孤独的完整性。没有人能了解他的一分一毫,就连我也一直没能。他十六岁生日那天,我们前去庆祝,在他家的庭院里聊到很晚。那天他似乎发自内心地笑了,我给他拍下了这张照片。'阿佑,明天见。'他在临走时对我这样说着,后来着就成了他一生中留下的最后的谎言了。”

莲羽记得自己那时候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少年产生了莫名的好感。也许是他那不被任何人理解的态度,也许是他那同样短暂脆弱得犹如早夭雏鸟一般的生命,在他幼小的心里产生了共鸣。

他曾无数次在无眠的夜晚想象过他的样子。他勾勒着他的眉眼。却总是在中途断了笔画。他对他所做的每一次幻想都如此真实,他的形象的每一部分都在他脑海里逐步清晰,但到了最后,他总是没法把它们拼凑成形。

他抓不住他,他对他的爱恋却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描摹中加深。他一厢情愿地爱恋着那个未曾谋面,甚至连姓名也不曾知晓的少年。他知道他早就逝去,他们人生的轨迹不可能有任何的交集。饶是如此,他依旧将感情注入着无果的苦恋中。

“我是不是和一厢情愿爱着我的父母一样可笑啊。或许这就是人的感情吧。”如此丑陋的,不讲理的,无果的感情。

想象他的模样是九条莲羽唯一不会感到厌倦的事。后来他在书房里发现那张陈年的照片。没有过多犹豫地,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照片上的他看着他微笑着,眼神却不在他这里。九条莲羽小心翼翼地拭去照片上积淀的灰尘。照片背面用俊秀的字迹写着年月日,下面是四个字,一瞬间在他脑海里铭刻。

“竹取秀一”。

我和裕之都考上了东京某所以高升学率著称的高中。我和他在学校旁合租了一栋公寓,听起来有点像合法同居,实际上完全不是,充其量就是相处比较融洽的室友。祖父去世后我先是寄住在菅原家,又被叔叔婶婶收养。他和裕之的父母擅自给我们定了婚约,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原本两家就是非常要好的关系,何况我和裕之看上去关系也非常好。

新租的公寓毗邻市医院,我的祖父曾在那儿看过最后一眼世界。

我的腿伤一直没能好透。膝盖上蜿蜒着可怖的疤,为了不使其太过显眼,我向学校申请领了男生校服穿。大多数时候我和正常人一样行走,只是做不了跑跳等动作,但到了雨天,左腿便像插入了上百根烧红的钢针那样作痛。那时候我会留在家里,目送裕之一个人出门上学后,再一个人拄着拐杖缓慢地走出门去,绕过一条街道,走进那所既熟悉又陌生的病栋。医院一楼别出心裁地开有一家书店,我常在那里看英文或是德文的书籍,一看就是大半天。我国文依旧很不好,读不了很难的书,包括课本上的某些篇目。

剩下的时间我偶尔会从那条两侧排列着病房的走廊步出,蹒跚着到花园去看开放的和未开放的那些花儿。那里花的种类很多,可是唯独没有蔷薇。

四月刚开学的一天,像往常一样是个雨天。我照例要在新生的入学典礼上作讲话,那天却去不了了。“不如你代替我好了,单论成绩,你和我一样有资格作为代表讲话的。这点学校会通融的吧。”我这样随口拜托着裕之。

照例读完一本大部头的小说。我不曾了解日本的小说家。我偶尔在课本上读过一些他们文章的选段,有些人的笔触很美,但真正深入读下去一定又会无法领略。也不是在逃避国文上的缺陷,我只是懒得弥补。这个世界又不是不读日本小说家的作品就运行不下去的。总而言之,这无足轻重。

已是黄昏。我拄着拐杖照例穿过那条无人的走廊。两旁的病房,门或虚掩着,或紧闭着。能隐约听见病人的喘息和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我向前走去,到了尽头靠近花园的那一侧。我没注意到身边一向紧闭的病房的门,此刻却洞开着。

我向前走着。

“秀一……?”

我似乎隐隐听到了这样的呼唤,它是微弱的,不成声的,疑惑的,或许还是欣喜若狂的。待我回过神来时,那声音早就无处可寻了,庭院里刮起一阵风,似乎刚才那呼唤是我的臆想。

“打扰一下。”这次身后传来了清晰的呼唤声。是少年略带沙哑的声音。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见洞开的病房门口内,倚着床头坐着的黑发少年。他有一双被黄昏的光影染成橘黄色的漂亮眼睛,瘦削得只剩骨头的右手支着头,微笑着将我望着。那眼神里所包含的感情,似乎不是对陌生人所能够使用的。

“冒昧打扰一下。”他苍白的唇角是好看的弧度,“请问您是姓竹取吗?

我看到他床头的花瓶里,插着的那支早已凋谢的蔷薇,和他本人一样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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