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上摆渡人,轮回千载渡人归。
黄泉路上起了风,吹乱了我的满头白发。我坐在岸边,看着忘川河中我的样子,满脸皱纹,眼窝深陷,如同厉鬼,倒衬了这地狱的景。
阎王说过,他见到我时,我的魂魄七零八落,神识也快散尽了。是他用冥界圣物结魄灯和他的万年修为才为我招魂引魄,重铸神识。可离明淬火早已毁了我的根基,哪怕是结魄灯也不能为我修复容颜。
冥界的天不见日月,没有时间,只有这生生世世的轮回和来来往往的阴魂。
清欢便是这万千阴魂中的一个。
初见清欢时,她一直在这忘川渡口徘徊,我心生疑惑,“姑娘可是要坐船?”
“婆婆,你可曾看见一个身形挺拔,容颜俊美,名唤王生的男子?”清欢好看的秋水眸里满是焦急。
我摇了摇头,“今日你是这黄泉路上第一个要坐船的。”
“怎会如此,我和生哥一同饮了毒酒,却在这黄泉路上走散了,我一路寻他至此,却无半点踪迹。”清欢翘首望着黄泉路。
我翻看了看手中的阳卷,王生的名字闪着熠熠金光,清欢怕是等不到他了。
我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我该如何说饮了毒酒的只有她一个,王生并未来这黄泉路,他们注定有缘无份。
王生是天岳朝王丞相的嫡长子,而清欢不过是个伺候他饮食起居的丫鬟,这场身份悬殊的爱注定不得善终。
王生十岁那年,外出游玩。他生性贪玩,喜欢凑热闹。看到拥挤的人群,便凑上前去,只见与他年龄相仿、衣衫褴褛的清欢跪在地上,身前放着一块儿牌子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卖身葬父
王生看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却无一人肯上前。
他唤来侍从,要来一锭银子,刚欲上前,一个约莫二十来岁身着华服的男子抢先一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抓着清欢的手,笑的有些猥琐,“小姑娘,我帮你葬了你爹,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清欢使劲抽出手,她认识这个人,不,应该是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此人乃兵部尚书之子—严明,喜欢奸淫幼童,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可偏偏他挑选的都是这些没有父母庇护,无家可归的孤儿。人们都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不愿得罪他。
这些朝廷官员官官相护,受苦的还是这些无处申冤的百姓。
王生看着清欢瑟瑟发抖的样子,心生疑虑,问旁边的侍从“有人肯出钱了,为何她看起来很是害怕”
侍从摇了摇头,“奴才也不知”
严明拉着清欢,要把她强行带走,清欢不愿,可幼小的她哪敌得过严明,眼看着她就要被拉走了,走过王生身旁时,她抓着王生的衣袖,苦苦哀求“求求你,救救我”
清欢求王生救她,不过是情急之下,看王生衣着华美,猜想他定是达官显贵之子,暗暗祈祷他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王生望着清欢通红的双眼,泪水滴在他的手上,竟让他有了要保护她的想法。他小小的身躯把她挡在身后,声音虽然稚气却自有一种威严,看着严明道:“既是买卖,她不愿,你又怎可强买强卖?”
严明嗤笑一声,拍着王生的头,“乳臭未干的小子,也要学人英雄救美?”
侍卫一脚把严明踹倒在地,抽出腰间的佩刀,直指着他,“放肆,我家少爷岂是你能造次的?”
严明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惹了我,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王生转过头,看着清欢问道:“他是谁?”
清欢小心翼翼的说道:“他是兵部尚书之子严明!”
王生笑了起来,走上前去,“我还以为是哪个偷偷溜出宫的皇子呢,原来不过是兵部尚书之子竟敢大言不惭,严明你可知道我是谁?”
官大一级压死人,在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身份是最好的护身符。
严明打量了他一下,看他衣着华服,知他也定不是平常人,可在一个十多岁的小子面前低头,总归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大声问道“你是谁?”
声音虽然大,可总归有些底气不足。
王生走到他身旁,稚嫩的脸上带着自信,蹲下去,凑近他的耳边,“王丞相是我爹”
严明的脸上瞬间惨白,强颜欢笑道:“原来是王公子啊,既然王公子喜欢这个丫头,我也不好夺人所爱了,告辞!”
说完便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的泥土,匆匆离去。
王生从侍从那拿过银子,放到清欢的手里,“不知这些够不够”
清欢扑通一生,双膝跪地,“多谢少爷救命之恩,清欢愿为奴为婢报答少爷”
“这……”王生有些迟疑,看向侍从,救命之恩对他来说太过沉重。
“少爷就把她带回府吧,她一个人无亲无故,说不定哪天就被卖到花街去了。”侍从说道。
王生带着清欢回了丞相府,丞相夫人见清欢聪明伶俐又可怜她的身世,便留下了她。虽然名义上是个丫鬟,可夫人对她却是极好的。
清欢陪着王生挑灯夜读,陪着他庭院练剑,这一陪便是十年的光景。青梅竹马大抵便是这样吧!
二十岁的清欢出落的越发亭亭玉立,丞相夫人不止一次拉着她的手,说要给她找个好人家。可这十年的生活早已让清欢情根深种,她自知王生不是她该肖想的,可她实在不愿嫁他人为妻,便一次次搪塞了过去。
王生早已成了意气风发、俊美的少年郎,他随着丞相出入朝堂,皇上也对他赞赏有加。这样优秀的人儿注定会引来更多人的注目。
天岳朝最受宠的九公主见到王生的第一眼便倾心与他,自此总是在他下朝时偷偷躲起来瞧他。皇上知道后,便在御书房召见了王丞相。
“丞相,不知王生是否与他人婚配啊?”皇上故作漫不经心道。
“小儿还未曾婚配”王丞相心中也有了些猜测。
“那可与他人有婚约?”
“不曾有。”
“那丞相觉得朕的小九如何?”皇上喝了口茶水,看着王丞相。
“公主知书达理,国色天香,尊贵无比。”
“那将小九许配给王生如何?”
王丞相诚惶诚恐道:“许配给小儿,只怕委屈了公主啊!”
皇上摆了摆手,“何来委屈,朕也着实欣赏王生这个孩子,做朕的乘龙快婿朕也实在高兴啊,朕现在就为他们赐婚!”
“是”王丞相深知与天家结亲,荣耀无比的背后是万丈深渊。
三日后,丞相府的大堂内,王公公尖细的嗓音宣布着这一喜讯,众人欣喜万分,可这一字一句却如千斤石锤一下一下敲在清欢的心上,眼泪不自觉流出来滴在了地上,她慌忙掩袖擦了擦眼睛,却不知这一幕早落在了王生的眼里。
月光皎洁,透过窗不知照在了谁的心上。王生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清欢推开门阻止了他继续倒酒。
“皇上赐婚这是好事,少爷怎在此喝起了闷酒?”清欢强颜欢笑道。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你当真觉得是好事?”
“我……我当真觉得是好事,成了驸马爷,少爷的仕途定能一马平川,还听闻九公主倾国倾城,知书达理,定能和少爷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清欢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道。
王生夺过清欢手里的酒壶,接着倒酒,“我不想要一马平川的仕途,我也不想和九公主举案齐眉,我只想和你厮守终生。”
可能是酒喝的多了,也可能是心中太过苦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清欢湿了眼眶,吸了吸鼻子,扶着他的胳膊道:“少爷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
王生握着她的手,“我没醉,从初次遇到你,我就想保护你,想护你一世周全”
清欢的泪不断滴落,可他们原本就不可能啊,他的妻子就算不是九公主,也会是哪个名门望族的小姐,就算是做妾也轮不到她一个丫鬟。
看着清欢流泪,王生慌忙为她擦拭,轻轻地拥她入怀,“清欢,你可心悦于我?”
“自从遇见你,清欢的心里再也装不下旁人!”
“我本想有一番功绩后再娶你为妻,可现在看来等不及了,我们走吧,你可愿随我浪迹天涯?”
“那少爷的仕途怎么办?”
“你该知我本就不在意这些功名利禄,投身官场只不过身不由己罢了”
“清欢知道少爷厌烦这官场的尔虞我诈,只愿纵横沙场,保家卫国,若是我们浪迹天涯,少爷又怎能保家卫国?”清欢的眉头轻皱,她总觉得王生为她牺牲太多了。
王生轻笑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没有了王生,各个将军也定能守护好这河山”
清欢是幸福的,在王生的心里,他的志向远没有清欢重要。
少爷,你若不离不弃,清欢必生死相依。清欢在心中暗暗发誓。
他们仅逃出了半个月就被丞相派出的暗卫找回来了,清欢被关到了柴房里,而王生则被反锁在了书房。
“啪嗒”一声,书房的锁开了,王丞相挥了挥手,示意下人退下,关上了门。
“逆子,跪下”王丞相怒喝一声。
王生扑通一声跪地,“爹,求求你,放了清欢”
“啪”的一声,王生的脸上出现了五个红手指印,“你好大的胆子,圣上赐婚,你居然敢逃?我今天就告诉你,你若不想娶公主,除非你死了!至于清欢,王府也绝留不得她”
王丞相冷哼一声,离去的时候把门摔的震天响。
夕阳照在了王生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虽是初秋,他还是觉得好冷好冷。良久,他才想起抬手擦擦嘴边的血,可血早已干了,双腿也已经麻木。
他没有去看清欢,他知道她一定不会好过,可他不敢去看她,他对不起她,他没有保护好她。
王生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了,他不吃不喝,也不见任何人,急的丞相夫人眼睛都哭肿了,日日在外边苦口婆心的劝他。
第四天,天微亮,王生便像往常一样去书房处理政务。等丞相夫人醒了,便去给夫人请安,陪夫人用早饭。
丞相夫人看着有些消瘦的儿子,虽然做着和往常一样的事,可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脸上虽然在笑着,可眼睛里却没有笑。
夜里起风了,接着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夜空,轰隆隆的雷声如约而至,刹那间大雨倾盆而下,好似要把整个世界清洗一番。
王生拿着一壶酒往柴房方向走去,全然不顾雨打湿了衣衫。
他推开门,便看到清欢缩在墙角,身上鞭痕累累。他想把她抱在怀里,却不知该如何下手,生怕弄疼了她。
“对不起,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好你”他哽咽着,眼泪不断的落下来。
“少爷,清欢不疼,真的不疼”她从未看见过王生这个样子。
他把她轻拥在怀里,说了好多的话,从初遇到现在的点点滴滴。
“清欢,我带来了毒酒,既然这个世界容不下我们,我们就一起离开吧”他拿起脚边的酒壶晃了晃。
“清欢孑然一身,能与少爷同死是清欢的福气,可少爷您还有丞相,还有夫人啊,你怎么忍心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他们这样对你,你还为他们考虑,他们还有超儿,超儿会照顾他们”
“小少爷毕竟年纪还小啊”
“让我们自私这一回吧,他们的任何决定都没有经过我们同意,如今我们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做主了吗?”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她能体会到他内心的悲凉。
“好,就自私这一次,黄泉人间我们不离不弃,清欢不愿看着少爷死去,清欢先走一步,在那黄泉路上等少爷”两行清泪滑落,清欢拿起王生手里的酒壶仰头倒了一口,胃里撕心裂肺的痛,鲜血顺着嘴角流出,眼前的王生越来越模糊。
他轻轻的摸着她的脸,“等我”
他拿起地上的酒壶,刚拿到嘴边,“哐啷”一声,门被推开,丞相夫人站在外面,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间呆住了。
她怕王生再带着清欢逃走,便派人一直偷偷看着他,晚上听见他来柴房,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匆匆赶来,没想到他俩竟是要寻死!
丞相夫人缓过神来,哭喊着向王生冲过去,“你这个不孝子,你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吗?你抗旨拒婚,打的是天家的颜面,天子一怒,伏尸万里。你不管爹娘的死活没关系,那全府七百余口的人也要为你陪葬吗?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是王家的,从你生下来享受王府给你带来的荣耀,带来的锦衣玉食那刻起,就决定了你要为王家活着,不是为你自己。”
丞相夫人大口喘着粗气,心里一阵的后怕,若是来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王生手中的酒壶掉在了地上,只裂了一道小口,酒慢慢的流出来,地上湿了一大片。
王生看着怀中渐渐变凉的清欢,竟没有那么悲伤了。
大概是心已随她去了吧!
王生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的王生早已没有了以前的意气风发,人消瘦了不少,眼中也没了光彩。
皇上派人送来了大量补品,婚礼还是按期举行了。
我斟酌着开口:“别等了,他来不了了。”
清欢怔了一怔,忽而笑了,“他没死是吗?”
我点了点头。
“这样也挺好的,他的人生本不该就这样结束了!”
“上船吧”
清欢坐在船上一言不发,快到岸时,她轻轻道:“喝了孟婆汤,真的就什么都忘了吗?”
我看过的痴男怨女太多了,也有太多人放不下今生,不愿喝那孟婆汤的,我点头应道:“是,如果不想喝,就跳入这忘川河,看着心爱的人走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踏入轮回路,忍受千年的孤苦,方能换来一世情缘。”
她站了起来,看着我道:“婆婆,若他百年之后来到这忘川河问起我,您就说我喝了孟婆汤去投胎了吧,这千年的孤苦我一人承受就够了”
说罢,纵身跳入了这忘川河,河面平静的没有激起一朵水花。
我一人撑着船往回走,我以为我早已麻木了,可心里还是压抑的很。身份悬殊的爱果然不得善终,王生和清欢这样,我和祁冥亦如是。
沉寂了好久的鬼骨风铃突然响个不停,我心头一颤,抬头望去,一道金光闪过,他一身黑衣,缓缓向我走来。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虽是黑衣,可我也能看出来他受了重伤,伤口正在流血。
“殿下为何受此重伤?”我尽量表现的漠不关心。
“被蛮荒之地的九龙兽所伤”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你去取灯芯草了?”
他点了点头。
“为何?南锦?”我试探问道。
他默认了。
“灯芯草虽能治愈各种伤,却不能聚魂魄,那殿下何故来此?”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以为他认出我了。
他向我鞠了一躬,“祁冥借婆婆结魄灯一用”
“我不曾有结魄灯”不知为何,我竟为他不认得我感到有些失望。
他抬手指了指我挂在船头照明的灯笼,“那便是”
我竟不知阎王竟如此大方,把这灯笼送予我,只为我在这幽冥地狱照明,简直暴殄天物。
“借灯笼可以,不知老身可否冒昧问一句,殿下与百花仙子是何关系,竟如此低声下气,不顾性命。”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竟可以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他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我,眼睛里一如既往的狂傲。
“殿下可还记得你要寻的那位眉间有七色堇花的姑娘?”我被他看的有些心虚。
他的眉眼间瞬间染上了浓浓的悲伤,“不用寻了,找不到了”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只觉心生怒气,我被推入焚仙谷时,他既能无动于衷,现在又何苦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
我解下船头的结魄灯,看着灯芯上的鲜血消失不见,把结魄灯递给了他。
祁冥道谢一声,便消失不见。
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伤口,鲜血已经干涸。
南锦,欠我的是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