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稼申走出机场大门,不假思索的抬头便看到一脸漠然的叶莘。她还是一样呢,喜欢艳丽的颜色,羊绒红毛衣里头套了件白色纽扣衬衫,恰好称得上她肤若凝脂的脸。严稼申这样想着,已走到叶莘面前。
“你来接我了?”
“严先生明知故问吗?难道和你谈了一次恋爱,我竟连见一面也不敢?那也太小孩子气了,别忘了我已不是少女啦。”叶莘的浅笑嫣然在严稼申心里有点变了模样,是初秋的早晨蒙了纱雾,湿漉漉的粘腻,却不是生搬硬套的虚假。
他们并排走向地下停车库,叶莘并未安排吃饭地点和行程问题,如果他还是4年前的严稼申,就会安排好一切,何必自讨没趣尽这地主之谊。何况,恐怕她的经济并不允许她向严稼申那样的人尽地主之谊罢,即便如此,看到司机在宾利车外向严稼申挥手示意的时候,她还是暗暗佩服了一下,短短4年,就已到如此地步,投行果真吸血如麻,严稼申亦如是。
“吃什么?”严稼申正色到。
“你定吧,我在这里守着,最不担心的就是吃什么。”
“守着我回来吗?”严稼申哈哈大笑起来。
这玩笑是残忍的亲近。
“等你回来陪我去吃一屉蟹黄汤包,我再去街边烧烤店买醉吗?不对,不是你陪我,是我陪你,差点颠倒了主客体,一向都是这样子,对吧,稼申?”亲近的残忍,不是严先生,不是严稼申,是稼申。
他竟一言不发玩味的看着他,可笑之极。
叶莘受不了他一副洞若观火的冷静面孔,叫住司机靠边停车,径自往前打了个出租回家了。
弟弟还未回来,妈妈拿着遥控器走到厨房去热菜了。家是温暖的,昏黄的灯光与昏黄的饭菜香味,吃饱了一切都会过去,明天一样上班。叶莘的母亲向来少言寡语,和女儿也一样,当然,两种情况是除外的:弟弟需要姐姐的时候,担心女儿嫁不出去的时候,她母亲便会展现战国纵横家游说各国君王的才华。
叶莘瞪着电视发呆,她不知道为什么一通电话自己就可以飞去机场见他,或者说,她不想知道。承认自己从未释怀,是需要勇气的,叶莘还没有。严稼申却是清清楚楚。他记得自己怎样的喜欢上穿姜黄毛衣抱着一本《柳如是传》坐在他身边的叶莘,饱满的额头洒下一点碎发,眼尾略往上挑,王熙凤的果敢里带一点柔美的,其实王熙凤也不过十几岁,不知怎么让人以为她只剩泼辣,全无少女心思。把故事说回来,叶莘上的专业课是严稼申选的选修课,普通男女的校园相遇,世俗人生的一瞥而已,叶莘恐怕受不了萧红那样的起落。
连续剧是男女爱情的悲欢离合,母亲爱看大团圆的结局,天下所有母亲都爱看大团圆的结局,宝黛的悲情不是人人都可以消受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叶莘这样想着的时候,手机无端响了起来。
他还是来了,不肯给一个安静的结局。
“叶莘,我在小区门口等你,我们聊一下。”他还是那样不容置疑的口气。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出来,我看起来就这么像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你最好搞清楚,我跟你早就没关系了!”叶莘当然是愤怒的,4年前他可以为了前程似锦远走高飞,现在她也可以理直气壮为所欲为!
“因为我们是一种人,甚至,你比我更需要爱。”
叶莘还穿着那件红毛衣,在电梯的反光镜中更显苍白。
她开车门坐上去,“说吧,想回来表达歉意还是看我的笑话,亦或者化干戈为玉帛,指望你满面春光洞房花烛的时候我到场认真说一声恭喜。”
严稼申至少在这一刻觉得是愧疚的,可能还带一点心痛,“我们曾经那么要好的,记得研二的时候你为了陪我参加毕马威的面试,逃掉导师的课,我们面试结束后去植物园,你开心得不得了。你现在还那么喜欢花吗?”
“美的事物谁不喜欢。”叶莘始终平视前方。
“就像你一样。你还是那么年轻,我是老了好多,没时间打理自己。”
“严先生,我不是来陪你叙旧的,请你有话快说。”
严稼申突然觉得自己很怕她真的就这样走开,如果说毕业时离开的他尚有一丝她会等他的信心,现在也化整为零了,他很少做无把握的事。
“我想,我们重新开始好了。”严稼申一如既往的坚定,她当然看不出破绽。这个毕业仅4年就升到如此职位的投行青年精英,难道会念念不忘初恋女友?
“吴侬软语江南女儿,难道你也玩腻了?”叶莘抬头盯着他,那样咄咄逼人的眼眶里含两颗铿锵的眼。叶莘话音未落,严稼申已低头近到她可以闻见他身上一如既往的薄荷味,她记得那感觉,温柔里的寒凉,严稼申的吻,严稼申的名字甚至严稼申这个人,在她记忆里留下的,是这样清晰的触感。
他的确回来了,“大概‘楚女腰肢亦可怜’?”
“什么?”叶莘不解。
“吴侬软语的甜腻不适合我。”他竟然还有心开玩笑!老天!
她们僵持的坐着,叶莘终究敌不过他,她心里明白。“我回家了。”叶莘打开车门往回走。严稼申追上来拉住她,正色道:“叶莘,陪我回上海吧,我们结婚后一定会很好的,你可以养很多花,那里气候很适合,我房和车已置办好了,虽然父母帮了不少,但我相信我以后发展还不赖。”
发展还不赖。一个30岁不到,到沪只3年已到如此地步的人,未免谦虚。
“我恐怕自己碰坏你那宾利呢,再见啦。”叶莘隐忍着。
“我可以再买。”
“严先生,你不必委屈,虽然是你甩了我......”
叶莘还未说完,他便抢白了。不像是那个谦谦君子的严稼申呢,叶莘后来想到。
“我当时跟你说了,你不愿意去,你有自己的想法我理解,但你看,我们都没有活得更好,我想我们可以一起重生,我坦白我交过几个女友,但我们才是更应该在一起的一对,爱情不是对等的,我给你爱,我们互爱,你选择离开这里,我选择继续奋斗给你更好的生活,理性没有错,我们有几个人生,一个罢了。你需要被爱,我知道你的,叶莘,你需要有完整的家庭,父性的慈祥,这些我可以办到”。难得,冷漠如严稼申也会辩解一次,以前一直高高在上的严稼申是现实主义的,不爱无用的浪漫。
“是,我需要爱,怪我那无用的爸爸只知在外乱搞,所以我才会有一个单亲家庭,但那又怎样,你说的对,我需要被爱,如果我还算是残缺的人类,那你已经是麻木的机器了,我还能坚信自己得到一份真心的承诺,但你连信任都做不到。人首先要自爱,才能去爱,人都爱自己,可你对自己爱得太多,想人人都配合你认可你,除了自己,你大概最爱至高无上的成功了吧严先生,我不需要你来拯救,长沙怎么了,它阻碍我获取幸福了吗,我凭什么跟你去上海,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或许我可以在家当个悠闲的太太,住在黄浦江边最高档的公寓里,但有什么用,难道你会说,你会是个好丈夫吗,你可以说不爱莺歌燕舞,向往我们以后一起接孩子放学,回家乡孝顺父母吗?恐怕你更爱赶往纽约的早班飞机,适当的时候移民他国,给我留下一笔钱以供怀念!”拖了4年,这些话终于出口了,叶莘眼眶红得不行。
“别碰我!”她挡住他缓缓移过来的手。
叶莘回到房中坐在窗前,月光真白。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她想自己的青春也算不错,至少遇见的人很优秀,就是凉薄了些。幸好早已哭过,不然今晚该怎么收场,她从来通恨在人前博同情,同情里都有嫌弃的敷衍成分。
一夜间睡得昏昏沉沉,下班后搭着地铁摇晃着疲乏的身体坠来坠去。
是严稼申的短信。“能不能再见一面,我明早回上海。”
叶莘忽然很难受,他昨晚开始学会不那么高昂着头说话了吗,不是“再见一面”,是“能不能再见一面”。真稀奇,有种其言也善的意味,倒不是咒他的意思。
叶莘还是去了,到头来她也觉得是自己输了,口不对心的。她怎么忘得了。
“是新装的日式餐馆,听说这里天妇罗不错,朋友推荐的。”严稼申迎着她走出来,西装笔挺,不似昨天的惬意休闲,却是恰好的金龟婿,眉目威严。
“喝点清酒吗?”叶莘想,告别也是好的。
一杯一杯的斟酌,自然无法醉的,这样的场合,最不能醉,否则她不敢担保自己嚎啕大哭。为悼亡逝去的爱情。
“为我们的未来碰一个吧。”
“好啊,祝你前程似锦!”叶莘是真心的,她希望他得到他想要的大多数,得到一切的话,她会觉得不甘心的,不甘心这个为了前途丢弃爱情的前男友可以一路顺途,至少有点挫折吧,只要健康就好。
“那么,祝你觅得好夫婿。”后来严稼申当然没有参加她的婚礼,老同学邀约同往的时候推脱出差,老把戏。他不愿意看到戴戒指的人不是自己,就像他没办法全心全意的爱任何人。孤独属于严稼申,高处不胜寒。他后悔自己不牢牢抓住。
他怎么会知道,叶莘4年大好青春付诸东流,偏在他走后才结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