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十二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一些当初认为难忘的人或事,随着年龄的增长,都被丢到时间的深海里,无处可寻。只有某个时间节点里发生过的,才深深停留在脑海里,被输入被储存,成为记忆可随时提取。大浪淘沙,人生最后只剩这些微粒残存,用以咀嚼或者自慰。

  提取我的12岁,找不到任何碎屑来区别于之前或者之后的年岁。只一件事情,被放在明显的位置,赫然耸立。或者那是两件事情,却相互关联时间重叠。

  我们家盖了两层楼房,高大宽敞明亮。是带着自豪的神情来敲打键盘的。那时候的周遭放眼望去,都是低矮的瓦房。不比现在,基本都是洋气的小别墅,弄的前两年爸爸又添盖了一层,否则便是鸡立鹤群那般矮小了。也学人家外墙贴了瓷砖,弄个小凉亭。显然,我们一直为父母自豪,无论周遭如何变化。

  那年,封顶请酒的晚上,爷爷走了。他是在等,等着我们家落成。知道一切妥当,才安心离去。我对他的印象,是那间老宅右侧阴暗潮湿的屋子。地板是厚厚的土,窗户门框都是木做的,是那种有着竖纹理最普通的木板。挨着窄小的木门,竖放着一张床,终年躺着一位老人。老人脸庞严肃而清瘦,微笑都有些勉强,像是费力挤出来的。我没有印象他站着的样子,不知道他有怎样的身型。也许很小的时候见过,只是我自己忘记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每次走进那间屋子都特别暗,似乎都不开灯的。心里有些害怕,一半怕黑,一半怕他,我该叫爷爷的人。只有奶奶在时才放松些,她会给我们吃放在爷爷床头的那些罐子里的营养品。有什么麦乳精,疑心那是很好的东西。每次她就给我们吃一小点,甜甜的,慢慢化在嘴里。而此时他会露出一层很淡的笑,像薄纸一样,一触即破。

  床的右侧开着一扇窗子,外面一个窄窄的过道。过道紧挨着大伯母的厨房,对面是二伯母的厨房,过道尽头是奶奶的厨房。小时候总是靠在前院大厅门槛上,闻各家传来的香味儿。小时候对厨房是十分向往的,觉得她们为什么总能倒腾出那么香的吃食。听大伯母说,我常常那么靠着,比门槛高不了多少。也不说,母母我要吃。只是看到她家煮给干活的人做的下午的点心的时候,一个劲儿的小声地叫,母母…母母。她说,她总是无法拒绝那声音,羞涩而充满渴望。当然最常去的,是奶奶的厨房。她很喜欢煮东西给我们吃。特别是面,煮的特别好吃。好像她的柜子里随便用手搜罗一番,便能下锅,就能组合成美味的食物。常常有虾米,虾干什么的。她家的碗,是那种很厚,很重,古朴陈旧的。吃起来,特别有味道。只是爸妈常叮嘱我们不要吃,不让我们那么经常往她厨房里跑。说爷爷的病…饭碗不干净之类的话。所以,我们常偷偷去,偷偷吃。就算多年后,爷爷走了以后,奶奶一个人独居在我们家老房子的时候,我也爱去,虽然她已经没有那么热情的下厨了。也许那厚重的碗里有太多想要被温暖被认同的渴望吧。我的奶奶。我最爱的一位老人家。

  听妈妈讲,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像是说爷爷脾气很不好,常常会打骂她。这些我没见过,她总是笑,她也很爱说话。爸爸说,上学的孩子比较幸运,能带白米饭放在饭盒里去学校吃。他总是只吃一半,说饱了,把剩下的带回来给他的母亲吃。那样的年代,男人女人都一样艰辛。后来大水冲了最早的老屋,我记不清了。是奶奶家还是外婆家。总之,爸爸后来失学了。关于这些,我都没有参与过,因为妈妈还没嫁到爸爸家。只是听了那么一耳朵。

  除了她的面,我也喜欢和奶奶聊聊天。有时候,她会用她那把密集排列的梳子,帮我们篦虱子,查了百度才知道那叫密齿梳。小时候都是留长发,谁要让剪短发,就一副泼皮无赖要拼命的样子。那时候常用香皂,或是一小包的洗发水来洗头发。头发长而密集,也没有现在经常洗。最好的待遇,就是姑姑每次拿回来的飘柔或者海飞丝。在那个年代,那绝对是奢侈品,当然也绝对是正品。姑姑家也不是有钱人家,不过她在超市还是什么店上班,常常这罐飘柔倒些出来,那罐海飞丝倒些出来。瓶子自备,一直没有被发现。然后从福州回来的时候,总会偷偷塞给我一罐。她很疼爱我,许是我小时有那么几分活泼灵巧吧。当然遇到飘柔是后来盖了新家的事了,也就是12岁之后。那之前的孩子,头发上总喜欢长虱子。要跟现在的孩子说,肯定一脸嫌弃。可是那个年代,几个孩子没长过虱子?我就伏在她的膝上,披头散发。她就用她古老的梳子,给我仔细篦出虱子或者虱子卵。然后听到她用两个拇指的指盖挤压虱子卵,发出bia bia的声响,似乎极有成就感。我常常在她轻柔的梳理下,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仿佛虱子并不那么恼人,伏在她双膝上睡着的感觉十分踏实,至今怀念。

  若我头上还长出虱子卵,奶奶你还会想着给我们这些孙女篦虱子吗?你会有记忆吗?我们的今生,却是你的前生了。我们再也不会相遇,但终会重逢,不是吗?

  她的晚年,我的成长。70几岁的她,也得了和爷爷一样的病。终年以药度日,还有无尽的孤独。可惜我还小,10几岁的孩子没有能力。爸妈又在外地谋生,最疼她的爸爸,姑姑,小叔都不在身旁。其他的伯伯嫌弃她的病,怕病故在他们家。所以她就住我们家新盖的房子,直到她离去。我常从城关坐小飞鹿下去看她,看她自己买菜煮饭,自己生活。有时候我就陪她说话,工作后给她买水果拿点零钱。她喜欢和我说话,或者说诉苦。说她最疼的大伯怎样不让她住,说谁又和她吵架了。她还给我细心提议,要穿白色的鞋子好看,秀气。我很心疼,我觉得将来的我一定不会让自己的父母亲孤独终老,我保证。

  在一次车祸之后,她就开始一瘸一拐的走路,一瘸一拐的生活。那些住在她附近的子孙,并没有给她太多生活上的照顾,更不必说情感上的关怀。说到钱,有的说自己家也揭不开锅,有的怕老婆,抠不出太多钱,有的本就顾自己小气得很。只有爸爸,姑姑,叔叔会寄钱给她,不必指望他人。我觉得她很孤独,这种孤独不是孤单生活在一个地方无亲无故。而是明明子女就在身旁,却无人照顾。所以,我很是明白的看到她的苦楚。所以,我不能原谅当我们长大成人了,对自己的父母那样对待。亲情,不是社会分工。你多我寡,你浓我淡。不该如此。


  她最艰难的那段,和爷爷一样躺在床上。行动不便,他们在她的木板床上凿了个洞,用以方便。因此,她的屁股红肿溃烂。我看不下去,提议去买成人纸尿裤,有人嫌贵。我说能贵到哪去,能用多久,能花什么钱。我气冲冲自己去买,难以理解他们身上流动的是什么液体。爸爸赞许我的行为,因为我们只是很普通的人家的子女,有着最原始的血浓于水。她在模糊的床前,把来看望她的别人,都喊成我的名字,我很难过。她的葬礼上,我站在离她床边不多远的地方,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只是泪流。大人们忙碌着,堂兄弟妹们在说说笑笑。我们彼此都不知道,何以有截然不同的表情。记得穿白衬衫,最忙的是爸爸,哭的最凶的却不是他。他没哭,也没流泪,只是给奶奶擦身子,拿冰块四周围住。他看见我愣愣地站着,叫我去外面玩。我没动,因为我们都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称呼。


  之后的清明节,开始让我有了悲凉之感。以往只知道它下雨,下的人烦躁。只是那之后,每每清明,我都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奶奶这个称呼了。再也没有。那之后,有和爸妈一起唱歌的场合,爸爸总是点那首母亲。唱的让人难受。他说,知道的时候,双亲已不在。我不会,不会让我们的父母亲孤独终老,我会尽我所能,一如他们当初为我们所付出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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