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有人问我年龄,我顺口就答“十……”那个“九”字在舌头尖上饶了好几圈,又被我吞了回去,然后,转过身就想对靓靓哭“我居然二十了。”
又想到有一年还小,也被人问年龄,我想着自己还差好几个月满九岁,正在盘算要不要说八岁,突然就听见我妈爽快地答了九岁,我就知道她又要把我说老,一个激灵,面红耳赤吼出一句,七岁半。说完才发觉不对劲,始终记得半岁的我,一激动,把加法做成了减法。
女生不论大小,年龄总是忌讳,即便二十正是大好青春,但是我就是觉得有点老了,回过头,什么都好像很清晰,但是放大再放大,又什么都有点模糊了,我也不敢相信,我其实才活了7000多天,尤其是想到高中三年就是1000天。
昨天晚上睡不着,拼命翻老照片,嫌弃完了无法直视的初中高中,终于,停在了最后一张上,粉色圆筒裙,斜背着同色小布袋,两个小辫子翘在头上,额前还有一些狂放不羁,不受管束的自然卷。
那年几岁,我忘了,我也忘了是离开爸爸妈妈之前,还是又被他们接回去之后,我只知道我跟着谁,是因为那时,我的身后是他们。
记忆就在旧事里开始低低盘旋,一圈又一圈,越来越轻快,像一个漩涡,猝不及防又无处使力地把我卷进去,只有不知从何处来的水雾散不尽。
那个镇,叫做巨龙,听起来真真霸气,却没有层山叠峦,云雾缭绕,只有板砖大路,座座矮屋。
如果你看见哪个树梢绿叶在抖动,有风从四面吹来,空气如绷紧的弦凝重紧张,不要觉得惊吓或是惊喜,没有巨龙要腾云驾雾,只有一个叫姚佳娃的“龙的传人”在掏鸟窝。
我的奶奶是镇上小学的老师,我生活的地方就在巨龙小学,一个小花园,四面通天,一面是校门的大路,有两面是教学楼,紧靠一座矮房食堂,还剩下一面,通往一座大院子,院子里大多是教师住房,还有一排是学生宿舍。
我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便生活在了那里,好像最初的记忆就在那里,我妈妈却不认,她说那之前我是在她身边的,和爸爸一起在县城里。
但永远不会错的是,那段日子随着我长大,成为了越发珍贵的回忆。
奶奶是巨龙镇上出了名的班主任,教语文。每次报名之前,总是有很多人大老远地跑来家里让奶奶收学生,每到这时,我总觉得客厅四面墙上挂着的教师锦旗都在风中大肆飘扬,我也是恨不得跑上前吹几口气的。
真正报名那天,奶奶在教室的讲台上坐一个上午,等着前来的家长收费,我就坐在她的怀里,东扭西扭的,有一次把凳子蹬翻了,我们都摔在了地上,我这才安分起来。
奶奶上课的时候,在教室的桌椅间念着课文,我就在讲台上乱写乱画,经常引起一阵阵的笑声。有一次正碰上校长来检查,大伙儿集体把我塞到讲台旁的木琴底下,躲了好一阵子,心跳的极快,我的,他们的。
我读一年级的时候,教室紧紧挨着幼儿园,那里有一个和奶奶差不多年纪的教师在上课。一下课,老师就大声叮嘱,只有十分钟,你们别跑远了,然后一群小朋友小燕子一样的飞出去,我也是。
还没飞到目的地,就被隔壁幼儿园的老师叫住,“佳娃这毛衣好看,我来数数多少针”说完,不顾我的反抗,在毛衣收线的下摆上插上一根棒棒糖,开始没完没了的数了起来。我焦急的眼神落在那个棒棒糖上,脑子里满是外面扇纸片的声音。
“你奶奶给你做的?”
“不是,我妈妈做的”
终于要数完的时候,她问了我一句,然后手一抖,把棒棒糖给打掉了,又抽一抽老花镜重新来。
还没数完,上课铃就响了,小燕子们旋风一样飞进窝里端坐,而我,却被棒棒糖钉得动弹不得。
等我匆匆忙忙地奔回去,边奔边大喊报告的时候,就被一束寒冰冷箭般的目光射穿在门口,我不敢再看,乖乖在教室外面站了一节课。
那时候写田字格,每天的作业也是练字,就不得不每笔每划认认真真写好,就像是关在田字格里的小鸟,奶奶当时的学生正是六年级,有好些写字已经开始追求速度,不顾笔划了,奶奶便拿了我的作业本,给学生们看,还教育他们说“一年级的小朋友都比你们写得端正”,说得我好一阵脸红,当时的我们都没有想到我现在的字体潦草得吓人。
晚自习的课间,就是我用劳动挣钱的时候了,那些姐姐们让我拿着奶奶的竹条去打哥哥们,打完给我一毛钱,我就装模作样举着个前端开叉的竹条,在桌椅间乱窜,没打到就是一阵加油助威,打到了就是一阵哄笑,好不热闹。
凑够五毛,他们继续写作业,而我就屁颠屁颠冲到校门口的小卖部去买辣条,整整五条,辣得张大嘴巴,迎风乱跑。
学校里有好些教师子女都和我一般大,一起上学,一起玩闹,秘密基地数不胜数。
教学楼的后面有一颗核桃树,等上面结满果实的时候,我们就纷纷开始爬树了,那颗树下经常有绳子栓了一条狼狗,舌头哈赤哈赤地搭在满是尖牙的嘴前,吓得我们大气不敢喘,最好的对策就是几个人在下面拿石头逗它玩,灵活一点的从另外一面看准时机就爬上去,作为一个灵活的女子,爬树自然不在话下,我也总是在别人说起核桃怎么生长时,神秘地一笑,我知道我知道,快问我吧!然后在一片崇拜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讲起。
“就像桃子一样长在树上,核桃就是那种果实的骨骨。”我的方言里,骨骨就是果核。
我也和他们一起在四个石头桩上玩着梅花桩的游戏,最开始拿捏不好,常常摔在桩前,鼻青脸肿,后来渐渐已经可以闭着眼睛从一个桩上跳出去,再落到另一个桩上了,每个桩上各站一人,喊“一、二、三”后,一起跳出去,落地的输,没跳的也输。
有时候,也围着桩子玩丢手绢,一群小屁孩儿蹲着,拿个手绢追来追去玩得不亦乐乎,尖叫声,哄笑声,此起彼伏,最后以打骂哭闹结束,被各自的家长认领回家。
女孩子们尤其爱跳绳,几个人站着把绳子套在身上,几个人在绳子间轻快矫健的蹦跶来蹦跶去,脚踝是一级,膝盖是二级,一级一级往上跳,直到伸直胳膊高高举出去,才算是跳完一种,又从一级开始玩另一种。边跳着,还边一齐唱着这类的歌,“门前一朵喇叭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唱着,跳着,直到因为踩错绳子却不认账,一方用脚尖死死踩住不让,一方用力去拨以求检查。
最后还是绳子一扔,一推一搡,相互骂着,也不生气,耳朵竖得像天线,眼睛瞪得像铜铃,好像早早就预料到了一样,立即假精灵地接上一句“反弹”,直到反弹来反弹去,舌头都捋不清了,各自回家,走时嘴里还咕哝一句“再也不会和你玩了”下次在窗前呲牙咧嘴地呼唤,一溜烟儿又笑嘻嘻地玩到一起。
我好像至今还没有改掉这个习惯,还是经常大大咧咧地冒出一句“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了”,也经常对我爸爸说“我不会和你玩了”,他当然只是笑笑而已,他知道我的。
有一阵子,养鹅卵石成为风靡。有人神秘地交头接耳说“鹅卵石是活的……”我深以为然,捡了一大把回家,用剪过的矿泉水瓶装水养起来,放在窗台上,整个晚上激动难捺,辗转难眠,又高兴自己养了个石头,不知道明天会不会长大,又害怕深夜熟睡时石头小宝变成恶魔把我捉走。第二天一大早就蹦起来,一边从衣服里钻出脑袋,一边直勾勾地望着,果然,矿泉瓶里的水少了一大半呢,原来石头真的是活的,它喝水!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只是蒸发,而在那以前,我已经不相信石头会是活的,并且颇有兴致实则傻不拉几地把它养起来了。
还有一阵子,水沟里时常有螃蟹出没,我们小心翼翼暗中观察了好些日子,终于忍不住要下手了。前天夜里,四下无人之时,便用绝顶轻功,偷偷穿墙过巷,第二天都状似偶遇悄声无息地聚集在水沟前,拿出从家里偷来的塑料袋和面条。
水沟里有红色的小蚂蝗,为了避免小蚂蝗一头扎进细皮嫩肉中吸血吃肉,我们把塑料袋套在脚上,大大的塑料袋一套上去,直接可以遮挡到膝盖。再把面条伸到敌方大营门前,守株待兔。
过不了多久,一只小螃蟹挥舞着钳子探出身子,我们看准时机赶紧用面条和它僵持,正要迎接一场激战的时候,“咔嚓”一声,本来士气高涨屏息以待的队伍突然鸦雀无声一阵吸气。面条被钳子夹断了,而小螃蟹此刻倒是士气高涨地冲出来了,人群一阵惊慌,我眼疾手快,害怕小螃蟹待会儿又钻进洞里找不到,赶紧用手去捉它。
千钧一发之际,两声惨叫先后响起。
第一声,我的,被螃蟹夹住了手。
第二声,他们的,塑料袋踩上沟里青苔,一个仰翻倒在水里。
随即,哭声呼天抢地,被号召来的大人们一手拎一个,回家,关门,然后一阵噼里啪啦。
我上蹿下跳地躲着,有时候爷爷不在,门口把卫不严,我就看好时机冲门而去,跳到院子里,开始逃命,就像我不愿吃饭一样,奶奶气急败坏,追在我身后,跑完整个院子,最后都累了,我嘿哧嘿哧地蹦回家,奶奶也不再打我。
那时小,蠢事却干的真不少。
一年级的时候,我是班长,老师让我们抄课文,自己去开会了,让我管着纪律,我向来是不肯乖乖坐下的,不多时,大手一挥,带领大家到教室外的乒乓球台边写作业去了。等语文老师开完会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有人趴在乒乓球台上,一手枕着下巴,一手翻着书,嘴里叼着根铅笔的场面,姚班长至此被停职察看。
后来我是很积极地想要尽到班长责任的,看见同学削铅笔就扑上去,抢过刀片,把笔抵在食指上,正要严肃的开始行动,突然想起老师说要乐于助人,于是整整胸前的红领巾,嘴角一咧,露出我漏风的门牙洞,然后,一刀下去,我就哭了。直到现在,我的左手食指皮肤下还有铅笔笔墨的印迹。
大操场在食堂后面,只是一大片水泥地而已,我时常在这里放风筝,有一次和二爸来,那天风很大,我很激动。二爸扯着线,我拿着线筒,不断地在风筝还可以飞得更高的时候,把线递给他。
后来风筝飞得好高好高,是我这一辈子放得最高的一次,小小的个子,使劲仰着脖子,好像和风筝一起,在大风里展翅翱翔,我扯着嗓子大声欢呼,生怕被风吹散声音,风在耳边猎猎作响,似乎是背上的骨骼开始长翅膀。
我使劲拍着手,直到满手通红,听得耳边一句“哦豁”,才看了看风筝,看了看二爸,低头看了看我自己的手。反应过来的我们,赶紧往山上追,我在后面一颠一颠地,好不容易追到了二爸,却还是只能和他一起看着风筝渐渐地远去,一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之前的满腔欢喜随着风筝飘走,留下淡淡的失落,却在它淡出视线的那一刻,又莫名地被熨平。
也是在那个大操场上,我学会了骑自行车,爷爷把我四轮车的后两个小轮子取了,扶在车子后面,让我只管往前蹬,别回头。最开始,车子还歪歪扭扭,我也老是担心爷爷突然放手,一直回头看,一回头,原本就歪歪扭扭的车子更是失去平衡,把我摔下车,好在爷爷没有放手,才不至于和车子一起滚在地上。
渐渐地我就不再回头了,盯着脚踏的眼睛突然看向前面,才发觉已经骑出了好远好远,震惊之下,回头给爷爷报喜,又发现爷爷已经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朝我招手。就是那个下午,我学会了,在爷爷放手以后。
那片大操场的后面,有一矮山,前方有好几块田。有一个夏天,我们去田里捉蝌蚪,一阵精挑细选,才看准了,伸出手去捧了来,有些已经长出手脚的自然不会入选,我可不希望还没养几天,就要带着一只青蛙来放生。有一个不认识的男孩子却在旁边搬动一块儿大石头,田里的水不断地从原本石头堵着的沟渠里往外流,我很是费解的看了一阵,又转过头去找我的蝌蚪。
正捉了蝌蚪要走,有一个很瘦小的老奶奶拿着扁担飞奔过来,脚程极快,然后突然开始朝我们挥舞手中的扁担,我们一看不对劲,扔了蝌蚪,拔腿就跑,那奶奶就在后面一直追,边追边怒斥“哪个叫你们放我田里的水哟!敢跑?!”吓得我不行,赶紧一起跑到小伙伴的家里,把门锁好,任她敲门都不开,直到有家长回来……那时,我还在沾沾自喜,幸好没往家里跑,随即就听见了奶奶的声音……
我的身上也因为调皮而落下了很多疤痕,我记得当时膝盖上被烫出一块大水泡,我乖乖地没去动它,结果跑出去玩的时候,不小心水泡就破了,回去上完药,被关在家里,没事做,就拿出金箍棒开始折腾,不小心蹭到,又破了……所以现在膝盖上也有一块儿疤,不知道算不算童年的勋章。
也曾经闹出了命案……
院里有两颗很大的桂花树,我们经常爬上树去看鸟窝,有一次鸟妈妈飞走了,我们就爬上去把鸟窝摘了下来,里面一颗鸟蛋和一只刚破壳而出的幼鸟。我始终觉得,幼鸟的样子很恐怖,没有羽毛,浑身光秃秃的,还能看见粉色皮肉下的筋脉,一双眼睛又滴溜溜地转,让我无法对视,一身汗毛竖起。于是我认领了鸟蛋,其余小伙伴照顾幼鸟。
我们把幼鸟装在一个鞋盒子里,盖上盖子,又怕它不能呼吸,就在盖子上扎了几个孔,每天还有人轮流抓虫子给它,却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某一个清晨,打开盖子后,看见的不是小鸟警惕地伸长脖子观望,而是静静地安躺,没有起伏。我们把它埋在了桂花树下,坟前放上一朵桂花。而鸟蛋,也在那天下午传来传去想焐热的过程中,从高空坠地,以卵击石,不幸身亡。
当然我也有很安静的时候啊,每天一大群孩子吃着旺旺雪饼,谁家有碟上谁家,挤着坐在电视机前面,看着哪吒闹海,葫芦娃,黑猫警长,一遍又一遍,不胜其烦,看到精彩处,叽叽喳喳,站起来转一圈。
我到现在还记得,看到班长被一只耳杀掉,手里还紧紧握着钥匙时,房间里安静得只有旺旺雪饼的声音。有时候,我也和奶奶看情深深雨蒙蒙,虽然看着看着就要被蒙住眼睛,也不影响我指着依萍说,这是小燕子。
夏天的中午总是很热,阳光直射,空气中满满都是晕尘,仿佛此时谁划动一根火柴就会引发大爆炸似的,知了也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为他们的生命喝彩,也提醒着人们,别去睡,别去睡,快来看我呀,再不来,又要等一年了。
夏天的晚上,大家会搬出藤椅,拿着蒲扇,到花园里乘凉。三三五五坐在一起,聊着家长里短,谁的儿子又要回来了,谁家媳妇儿又要生了……夜风习习,吹走炎热,也吹走那些思念和牵挂。
我们就站在教学楼前面玩跳格子,一声大叫,教学楼从一到六楼的声控灯就全部亮起来,等到熄灭了,看不清地上的格子时,又一齐大叫出声,隐约也听得有老人在一旁轻声抱怨“别喊破嗓子了……”忽而又听得哪里“哎哟”一声,便知道,有菜花蛇也悄悄爬出来乘凉了,从脚下滑过,凉凉地,轻轻地,抬起脚来,让个位子,又继续聊起来。
每隔几天,学校外的街上就有集市,大人们便拿出布袋竹筐出去赶场。买了新鲜的瓜果蔬菜猪肉回来,我那时最欢喜的便是香蕉和汤圆,每次我总是一进厨房就问奶奶,今天有香蕉吗,奶奶说没有,我便说,可是我闻到它们的味道了,奶奶就会笑我鼻子灵。
我最爱的是黑芝麻汤圆,圆圆的一大颗,轻轻一咬,就有黑芝麻流出来,不像现在的豆沙包,啃了半个也啃不到馅儿。一大口把汤圆吃到嘴里,轻轻的嚼,就感觉一路暖到了胃里,糯糯的,甜甜的,吃着便不禁咧开嘴笑起来,手舞足蹈。
我还犹自记得那年学校要修一个小花坛,让学生们捐款,有人捐五毛,有人捐一块,老师便说,这个花坛修好以后,谁捐的最多,花坛上是要写上名字的,这一番话说完的第二天,就有个家里卖电视机的女孩捐了一百。
但是花坛建没建成,我就不记得了,后来,我被接走了,只有寒暑假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
再后来,爷爷奶奶也搬进了县城里,从那以后,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那个老师却还在,奶奶说是一直念着我,让我多久回去看看。
多久呢?十几年过去了,兴许都不认识了吧。
我的童年,我曾抱怨过没有学到一两点特长,没有安安静静,做个不挑食不调皮的乖孩子。
我的成长也似乎比所有人都慢上一拍。
不知,不能,还是不愿。
但是,有快乐。
昨夜为此翻覆未眠。
好些旧事,想起来还是那么清晰。
来势汹汹,心里又满,又空。